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大宋皇后生活录(一) 作者:舒寐 文案 都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商贸发达,文化繁荣。 都说这是最坏的时代:重文轻武,外患内忧。 舒窈在混噩噩长到六岁,发现自己干了一件打紧事——她把一个小男孩给咬了,一个有可能荣登九五,成她老公的小男孩…… PS:本文依旧介乎典型与非典型言情之间,后妃宫斗不多,前朝博弈不少。男女主互宠互疑也相爱相敬。 阿舒只是在尝试寻找出一个写帝后感情的不一样的表达方式。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舒窈 ┃ 配角:赵祯 ┃ 其它:北宋仁宗朝一干人等 ================== ☆、缘起连环初相见   今天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北宋年间的东京汴梁。   那时的汴梁被称为:繁华竞逐,富贵豪奢的天下第一大都会。汇集着无数富商巨贾,达官勋贵。   金城郭氏就是其中之一。郭家二孙女舒窈出生那年正值大中祥符五年。当政的官家是被后人称为真宗的大宋第三代皇帝赵恒。此时大宋跟北边辽国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澶渊之盟也签订完。而西边的李元昊还是个正换奶牙的小破孩,西夏建国还且是没影儿的事。   正是太平安逸的时候。   汴河上的船只络绎往来,商贾繁荣。安邑的枣、江陵的橘、陈夏的漆、齐鲁的麻,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运不来。所谓盛世滋丁,百姓安居,在汴京各色各样店铺鳞次栉比,通宵营业。太平车轮和三桅货船像勤劳的小蜜蜂一样为汴京送来源源不断的姜桂藁谷、丝帛布缕。甚至鲈鲐鲰鲍、酿盐醯豉、米麦杂粮。只要有需要,去集市转一转,必然可从各行当叫卖声寻到你找的东西。   郭舒窈就在这个年代里平安地成长到六岁。六岁孩子大脑发育得越发完善,已经开始懂事记事。可小舒窈却在此时震惊地发现:她居然是个有上辈子的一个生活在科技文明时代的上辈子,出门有地铁,远行有民航。连对她这种忘记喝孟婆汤的事都有专业术语,叫穿越。   穿越听上去挺邪乎。不过她穿都穿了五六年了,现在想起来还能咋爱咋咋地既来之,则安之吧   舒窈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回过头来安之若素将小手放在姆妈手心,由她领着去给祖母去请安。   舒窈的祖母柴氏是个不得了的人儿后周的郡主,世宗柴荣的侄女,恭帝的姐姐。天潢贵胄的一位主儿,打进了郭家大门,她就把老公当成了一块高地,严防死守任何可能出现的敌人。这样捍卫的结果就是:任平卢节度使郭崇位高权重,气度斐然,可到了也没有一个女人敢和他飞云一度,暗送秋波。舒窈的大伯郭守璘和父亲郭允恭都是嫡出,一母同胞。兄弟俩正儿八经手足情深。   舒窈挺佩服她祖母。能在纳妾成风,蓄姬成尚的当下顶住压力,有能力有手段坚决贯彻一夫一妻制,祖母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过现在老太太生病,从入冬开始就没出过门,一直躺屋里养着,只有小辈儿们去看她的时候,老太太才视情况打起精神,睁开眼睛跟人逗逗闷子。   这其中舒窈就是得她格外偏疼的幺孙女。老太太孙儿辈的孩子有十五,除却夭折三个,剩下诸人中就俩女孩儿。大孙女舒宜,去年就已出嫁去钱家做人妇了。眼巴前只有舒窈这一个小丫头,物以稀为贵。再说,常言道:小儿子,大孙子,老婆子的心肝子。舒窈她爹是小儿子,舒窈又是她爹的老来女。在她之前郭允恭生了六个儿子,到五十岁才有她一个女儿。看得比眼珠都宝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舒窈那些侄子们都疼妹妹一样宠着她。她是真真正正被全家娇养的一朵花苞。   好在这枝小花骨朵够淡定,没有被养歪成飞扬跋扈的刁蛮女。她到祖母暖阁的时候,可以端端正正给祖母问礼,听叫起后才偎依到祖母身边挨挨蹭蹭与她说话。   祖母摸着她小脑袋问她:“囡囡今天跟先生学了什么”   “先生叫阿瑶写字。”舒窈讲话奶声奶气,缓缓的,慢慢的,让人听在耳里感觉又甜软又舒服。   “都写了什么”   “写了阿瑶的名字。”   “那囡囡会写了吗”   “会了呢。等奶奶好了,阿瑶写给您看。”   舒窈趴在她的床沿上,煞有介事地承诺。老太太揉揉她头发,把她扎的小鬏鬏捋顺扶正,笑道:“那囡囡要好好习字,能通文墨将来才好聘书香之家。”   舒窈仰脸笑眨了眼,瞧着老太太欢喜模样,她愣是没忍心提醒:奶奶,囡囡今年才六岁,离及笄嫁聘还早着呢。   “囡囡知道什么是书香之家吗”老太太循循善诱地问。   舒窈抿抿嘴低下头,长睫毛忽闪忽闪扇了两下,无比捧场地摇摇脑袋,配合道:“什么叫书香之家”   “书香之家呀就是世代读书,诗礼传家的门第。这样的人家清贵,出读书人”老太太不急不躁,按着时下情形向小孙女灌输着士人崇高的理念。说到半途时,舒窈的大伯脚步匆匆走了过来。见侄女跟母亲聊得正高兴,郭守璘愣了愣,弯腰抱起舒窈交到姆妈怀里:“快将囡囡带去一旁暖阁,马上有贵人驾到。”   姆妈慌忙应是,也不等舒窈反应过来,就抱起她疾步避走。   舒窈乖巧,窝在她怀里不吵不闹,只搂着她脖子脆生生问:“是谁家来人,怎么都不用上拜帖”   “这个奴婢可不清楚。想来或许是老封君娘家来人”姆妈温和地望着舒窈,将她安置在暖阁后嘱咐,“二娘子且在暖房稍坐,奴婢让下头人给你煨碗鸡汤来。”   “你去吧。我不乱跑。”舒窈从容容回答后从小炕的楠木匣子里取出她的白玉九连环,低头专注摆弄起来。这方九连环是舒宜送她的六岁生辰礼。舒宜出嫁以后两姐妹见面次数比不得以往。舒宜心里还记挂着小堂妹,经常派人送些坊间流行的好东西给她。时下九连环正是风尚,民间孩童几乎人手一套,一些官宦之家的闺阁女郎也开始跟风而玩。为免用九连环做生辰礼寒酸,舒宜特意找工匠拿整块羊脂玉凿刻挖镂,成形后在九环上雕出朵朵缠枝桂花,一寸为径的玉环竟藏下六朵姿态各异的八月花。横杆之上篆着她的蝇头小楷:“平安祥顺,昌寿静享。赠吾妹舒窈。”   舒窈收到它爱不释手,一有空就拿出来把玩消遣。她现在已经琢磨出两种解九连环的法子,正在深入思考还有没有更多种可能。   正当舒窈在暖阁想的认真时,一道人影遮蔽了她眼前光线。舒窈困惑扭头,却见一位陌生的小郎君不知何时走到了房内。   他也就七八岁年纪,穿了身紫色绣银纹的锦袍,搭白狐大氅,系青玉腰带。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端得是富贵子弟,卓然气派。   这难道就是祖母娘家来人被大伯称贵人的那位主儿   舒窈皱皱眉,审视地看着来人:“你是何人,怎会在我家”   她质问口气淡淡,带着稚儿独有的奶甜气。一点威慑力没有,反让对面的小郎君面色微赭下。他没回答她问题,只是看她一眼,将目光好奇地投向她手里的东西。   “你要解这个”   舒窈晃晃九连环,向他微微示意。   小郎君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想开口讲话,一切想法由目光表达,眼神辅助。也幸而模样生得俊秀,眼睛又格外漂亮,灵透清亮,就像天生会说话一样。这略显颐指气使的行为由他做来并不让人反感,反倒觉温和自然,理所应当。   舒窈笑了笑,将九连环递出,拍拍自己身侧的暖榻:“坐下玩吧,站着挺累的。”   他被她的邀请弄得愣怔,好一会儿后方从善如流,接过东西,坐在暖榻上。   舒窈并不打扰,欠身从果食盘案取来一碟姜丝梅。   “你要用点心吗”她很礼貌地招呼他。   小郎君手上动作停顿,抬眼扫下舒窈,摇摇头,仍旧不说话。   柴家哥哥如此安静腼腆   舒窈侧身看他,“你真是柴家的小哥哥是跟随大人来探望我祖母”   小郎君脸显诧异,秀气眉毛微微蹙起。片刻后又舒展开,望着舒窈,眼藏一丝调皮笑意:“是。”   他在骗她。   无需多想,舒窈就已知道:这个夹杂些许气声,不甚清晰的“是”字,分明就是在掩饰他的真实身份   那么,他应该是谁   舒窈歪着脑袋,上上下下端详打量他。   “你不相信”他声音含混,似底气不足。   舒窈认真点点头:“你若不想,不说便是。无须诓我。”   小郎君一怔,白皙脸上显出尴尬红晕: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遇不买账的场景。年少浅薄,他还不知该如何圆融应对。只能僵硬片刻后,转移话题。   “这个我不知该怎么玩”   小郎君扬扬手中连环,吐字微糊地向舒窈求教。他倒丝毫不避讳自己短处,在比自己年幼的女娃娃面前露拙,他并未感觉难堪。   想来,这是个情商颇高的小家伙儿   舒窈被他转移注意力,移步到他跟前,手指连环,细声细气地为他讲解自己心得。   解九连环是个需要机巧耐心的细致活儿,环环相扣的物件,开解时讲究“进一退三,循序渐进”。一环做错,剩余诸环都寸步难行。两孩子一个讲,一个解,用了有盏茶功夫,总算把那白玉做的小玩意攻坚下来。解环的那位长舒一口气,望着自己的“小先生”笑问:“这东西能送人吗”   他也就随口一问。以他的身份,若真受贿,收下这种“奇技淫巧”之术的东西,谏官们朝他父皇御案上递的劝谏奏折不晓得又要多出几沓   “送人吗这个可不行。”舒窈摇摇头,歉然解释,“这是大姐姐赠予我的生辰礼,不能转于他人。”   她模样太认真,大眼睛又忽闪忽闪,像养在白奶皮中的两丸黑葡萄。让人禁不住想逗逗她。   “可我是客人,你不该让宾客尽欢吗”说完小郎君还把九连环轻轻挥了挥,像极爱不释手。   “哪有你这样为难主人的客人”舒窈皱起眉,“你要是想,我可以派人再给你做一套,不必非它不可。”   “但它最得我意。”小郎君讲话带着笑意,似假还真,让舒窈一时有些吃不准。加上他现在还攥着连环横杆,一副志在必得样子,舒窈心头更着急了:七八岁的孩子最是招猫逗狗惹人烦的年纪,闹不好他真想把这东西从她手里掠走。   掠走一个九连环倒是无所谓。但这方对她意义不同。她宁可送他十块八块比它更贵重的珠宝美玉,也不舍得将它割爱。   舒窈伸手向前,一把抓住连环横杆的另一边:“不能送,你快放手。”   小郎君被她突如其来的迅猛动作搞得呆怔,反应过来立刻新奇无比地闪亮了眼睛:他还从没跟人抢过东西。   “不放。”   “你怎么能这样先生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你你放不放”舒窈瞪着他,心里无端冒出一股火气: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她刚才还教他,现在他竟这么对待他“授业恩师”   “不放。”   小郎君还是那句话,甚至他还怂恿她:“你来与我夺”   谁要与你夺劲力悬殊,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智智者不为   舒窈深吸口气,咬咬唇,严肃告诫:“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我我会咬人的。”   小郎君看着她龇出的一口齐整奶牙,压根儿不信她。   舒窈眼一闭,心一横,估摸着力道张嘴在他手背上“咔”得一口。   小郎君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惧地收回手,看着手背牙印瞪向舒窈质问:“你怎么还真咬”   “刚才跟你说了,是你自己不放手的。”   小郎君被堵得语塞,喘了口气急促说:“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舒窈挑起眉,拖长腔好整以暇回答:“噢~,你不是柴家小哥哥”   小郎君再次语塞。他眉头打结,狭长眼角一跳一跳地盯了舒窈,好一会儿才郁郁地甩下袖子,跳离坐榻,掀门帘扬长而去。   连招呼不打就离开,真是个不礼貌的小孩子。   舒窈摇摇头,轻轻叹句:“本想分杯姆妈的鸡汤与他,竟然走了倒是可惜。”   她话还没落地,就听门外传来一道尖细绵长的惊呼:“太子殿下”   “哎哟,太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可让老奴好找呢。快快,随老奴进正厅,官家和郭家两位大人正在那里等您呢。出来的时辰不短,该起驾回宫嗯殿下,您这手背是怎么回事哪个大胆的刁民”   申斥恼怒的话说了一半,内侍就像被人噤住声,一下没了言语。再接着,暖阁门外的脚步也越行越远,渐渐消失。   舒窈垂眸抿抿唇,在内间拨弄了下九连环,低语喃喃:“怪不得不用递拜帖呢,原来是跟着官家来的太子。”   这回麻烦了   她把大宋储君给咬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代更君,因为一些原因,本文不再在本站进行连载,会在近期解v,与此同时,作者大大会把修改前的版本放到这里来,试图让后来人虽然看到的并不是作者大大最好的作品,但好歹是合乎逻辑能看懂的,在此对读者们的包容致以歉意以及谢意,山高水长,我们江湖再见…… 有些话,想了很久,终究还是写出来。2016年元旦之后,我遇到了我写故事过程中的瓶颈。 说来可笑,码过二百万多字以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好想突然不会讲故事了。尤其是《大宋皇后生活录》的第三卷,不论格局还是语言风格,好似忽然到了一个卡顿的地方。这些文字,我自己看来都有些炫技之嫌。 开始我的应对方式是放缓更新速度,让自己脑袋里有一个缓冲腾空的余地,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并不奏效,我仍旧在行文里刻意地叠加一些渲染和烘托。但实际上,这与整个文章故事风格并不符合。于是我先是暂缓更新了一周,回头去看自己行文。然后我很惊恐的发现好多好多不满意的地方。单纯对第三卷的修改已经不足以达到我心里想要的程度。可是全文推翻又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于是,我想到了弃文。 可是每每这个念头浮现时,最初为文的动机又拼死不让我做此决定。我想起写《穿越三国之静水深流》的时候,开篇文下冷清,我对自己说,只要有一个人还在看,你就得坚持将故事讲下去,讲完它。现在回放对比,《大宋皇后生活录》简直比当初《穿越三国之静水深流》好上太多太多。 前一阵,我曾就写故事遇到的难题与一个朋友探讨。她说,你的瓶颈可能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只不过你的可能会尤其明显。因为你写的题材很冷门,而且写的时代背景要么是不怎么广为人知要么就是被小说和演义严重扭曲过的,这种情况下写历史文,确实需要迎难而上。 我很认真的思考了她的话,然后我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假,从2016年3月份到2016年5月份,给自己两个月的时间,重新整合思路。这两个月,开始时候,我很焦躁,总是定不下心。对旧稿也是越看越不顺眼,几乎要走到自暴自弃的份上。不过,幸好我没有。在停止更新的第二个星期,我重新拾起实体书来看(这几年看电子书比较多,很少与翻阅纸质书籍),每周保持两本实体书的阅读量,散文,杂文,随笔,评论,什么都看。慢慢的,脑子里那种腾不开的东西,好像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最初那些消极的东西也渐渐远去。 于是上周末的时候,我又对我那位朋友说:“我想推翻所有的,重头来一次大修。”她很感慨地说:这可是一个大工程。 我心话说:大工程就大工程吧。我总得对得起看我故事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在看,我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将就下去。但我的读者不应该在付出金钱和精力之后,来看一篇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的故事。 初心这种东西,原来都在电视小说上有,今儿自己真碰到一回,当真感悟良多。写出来,是想给我的读者们知道,我还在。阿舒还在。她曾经急功近利,曾经懈怠懒惰,曾经差点自暴自弃。可是转了一大圈,她还是回到了那个“为文娱己娱人”的原点上。 希望,这次她能给你们带来与以往言情不一样的非典型言情故事。 以上。 舒寐专栏,求收藏,求包养: ☆、始是两小无猜嫌   ;十一月廿日,又是一个朝会日。这一日风杂寒霜,一大早老天爷就阴沉沉拉着个脸色,活似被人欠了百八十万贯钱。汴河上早起的脚夫们忙碌奔走,呼出的白气如升腾雾意。东华门御道两旁的花树被吹秃了枝桠,“嘎嘎”作响可怜兮兮,连它黄澄澄的枯叶也“扑簌簌”落在待漏院外的小摊上,恶作剧般遮盖了人家商贩的酥蜜食和香糖果子。   这天气搁在以往,舒窈是该窝在暖阁里吃茶玩耍或是在被窝里酣然睡眠的。不过今日不同,一大早,她就被姆妈从床上唤起,洗漱净面,穿戴整齐。被抱进绣帘繁复的马车,跟随她母亲往皇宫而行她得请罪去,为了咬太子那事。   那事说大也大:敢伤国之储君,岂不是目无王法,欺君罔上说小倒也小:稚儿无知,何况女娃娃年方六岁,孩童间玩闹,哪能当真   如何区处,端看人家“受害者”爹妈的意思。太子的爹妈会怎么处理这事谁也摸不清楚。别看舒窈是郭家老来女,自幼娇宠。被她咬的那位可比她还金贵呢。   官家赵恒早前一共生养了五个皇子,一个没成,全部夭折。眼看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老六。真真是千顷地一根苗,满朝文武都恨不得把太子当佛爷供起来,生怕他冷着热着,磕着碰着。尤其是官家,更是个宠儿子宠得没谱没溜儿的人。大宋祖宗有训,要后人以俭立国,官家他倒是秉承祖训,不修宫室,不建豪陵。可生活作风上这么勤俭节约的一个人,一碰到儿子的事立马就昏了头,铺张浪费、豪奢富贵简直不在话下。   民间有谚“包子”是“保子”。赵祯出生那年,中年得子的官家喜不自胜,逢人便发喜钱,发了一个月还不过瘾。满月酒宴请文武百官,被端上桌的喜包子,一口咬开,里头裹的都不是肉馅,而是一粒粒明晃晃的黄金珠等到孩子大点儿,能跑能跳不爱穿鞋了,官家宠儿子更不得了:不穿就不穿吧。朕儿子想赤脚怎么了大不了朕给他铺地毯于是厚厚的波斯地毯就从皇子寝宫一路延伸到他可能出现的所有宫殿。任他如何玩闹,都保证不会被扎了脚,过了凉气。就这还不算完,这位那死儿子死怕了的父亲,唯恐小儿子步哥哥们的后尘。金銮殿上力排众议,难得强硬,靡费八百余万钱,征夫十万,在东华门内敕造玉清昭应宫侍奉天帝只求天帝显灵,保佑他宝贝皇嗣平安长宁   摊上这样一个疼孩子的主儿,您把他儿子给咬了那后果就跟拔了龙须差不多吧   很不幸,舒窈就是敢动龙须的那位。   那天前脚送走皇家父子,后脚舒窈就把咬人的事一五一十跟她大伯和爹爹说了。   一个六岁奶娃娃以一种“今儿我咬了个人”的清淡口吻将僭越之事缓缓道来,愣是让郭守璘跟郭允恭两个在朝堂摸爬滚打大半生的老臣惊出一身冷汗。   兄弟俩都来不及多想,回头就钻进书房,连夜商议,写了请罪折子递往御案。   折子递上去,隔了两天也没动静。石沉大海似的,官家那里一点儿反应也没给。倒是第三天,宫里刘皇后派人往郭家传话,宣召外命妇夏氏携女入宫,叩拜国母。   叩拜国母这是好事   皇后刘娥跟他们家多少还算是正经亲戚。他们舒宜的婆家姑母正巧是刘娥的娘家嫂子从这层算,刘娥也不会对自家姻亲下狠手。   舒窈的第一次皇宫之行也由此变得没那么严肃紧张。   大宋汴京宫沿用五代宫殿,稍加扩建。占地和规模比汉唐宫室逊色很多。加上前几年荣王府失火,大火冲天难抑,不光烧了荣王府及周围五所王府,还殃及皇宫与之相邻的承天门、仪鸾殿和秘阁史馆等一大排建筑,连大臣上朝待的朝元门东角楼和朝堂都没幸免。玉殿朱楼眨眼成灰,雕梁画栋顷刻崩塌。官家对此心烦恼火得肝疼胃疼。可是,回过头来,他也没提再造新宫。烧坏的地方修复修复,该怎么住还怎么住。   在对待自我这方面,官家赵恒有着难能可贵的艰苦朴素。   从应门进宫,舒窈跟她母亲被身穿灰黑宫衣的太监引领,一路前往明仁殿。   头一回觐见国母,来前家里人将要注意的事项对舒窈叮咛了好几遍。路上,侍从宫人又吊着蚂蚱脸一丝不苟地把宫规复述给舒窈。舒窈暗暗听着,垂眸抿唇,一副认真样子。若是不注意她藏在袖中绞成团状的手指,任谁也看不出这小人儿内心的紧张。   到了明仁殿,舒窈跟在母亲身后,低眉顺眼趋步行礼:“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千秋。”   她声音轻缓,奶香稚气里又透着超脱同龄人的淡然,让凤座上的皇后不由挑了挑娥眉。   这位皇后是个很美的女人,一双秋水丹凤目,两弯柳梢入鬓眉。粉面含威,顾盼有仪,年过不惑依旧绰约明艳如光环耀眼。   舒窈对她行礼毕,听她悠然淡雅地开口:“小丫头,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话语柔和,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如清泉下石,白浪击岸。   舒窈恭谨上前,垂首敛眉,只听皇后发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回娘娘的话,臣女郭舒窈,今年六岁。”   “六岁可曾开蒙”   “九月开蒙。至今两月有余。”舒窈静静地望着自己绣鞋前端,想了想又不疾不徐补充,“先生正教臣女识字。”   开蒙不足三月,才是一个刚刚识字的娃娃。哪里懂得上下尊卑,君臣有度便是当真做下僭越事也必是因为孩童玩闹,无心之失。   话中含义隐晦,却逃不过刘皇后的眼睛。   好聪慧的一个丫头。   刘皇后默默望着舒窈,眸底闪过一丝暗芒:“那日你因何事与太子闹不愉”   她骤然发难,问题直指舒窈心虚所在。   舒窈怔了怔,也不再牢记家人嘱托。一语不发撩起裙裾,不推辞,不狡辩,“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脑袋乖巧巧任凭发落。   刘娥眼梢微扬,侧目转向夏氏,唇腮含笑:“郭夫人,令爱可真让本宫开了眼界。从小到大,尚无一个人敢对太子这般。”   夏氏闻言惶恐,战兢兢躬身低头,连连请罪。   “算了,孩子难免顽劣。又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吧。”皇后淡笑着挥挥手,立刻有宫女上前将舒窈扶起。刘娥的手缓缓搭上舒窈肩头,舒窈只觉她抚摸着她的耳发,声音慈蔼地对她说:“本宫知道你非有意,本宫还知你今日忐忑,未曾用过早膳。”   舒窈心头“咯噔”一跳,差点抑制不住自己抬眸看她的。   “偏殿暖阁备下了糕点果食。你可愿去尝尝”   虽是问询,话出口却就带了不容拒绝的强势。   舒窈抿了抿嘴唇,声音细缓:“谢娘娘赐食。”   刘皇后这才直起身,面带微笑对一个宫女吩咐:“阿映,将小姑娘带去暖阁,好好伺候着。”   她说得这样理所应当,竟让舒窈一时间摸不着究竟该如何应对,只能跟着那位唤作阿映的宫女一步步走去偏殿。   到暖阁,桌案上早已摆好一碟碟时新花果、香酥蜜食。连舒窈爱吃的离刀紫苏糕亦在其列。   舒窈蹙着眉,尚未动作,目光只无意间扫了下金丝梅糕,下一瞬那糕点就被阿映夹到了她面前。   当真是周道贴心,伺候到嘴边。   “郭二娘子,可是觉得这糕点不合口味”阿映见她不动,不由疑惑。   舒窈眨眨眼,边摇头边用手帕拖着点心,开始小口小口咀嚼品味。   到底是皇宫的东西,虽不如外头接地气,但胜在精致,入口甜滑,嚼劲筋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糕点吃到一半,舒窈倾身掸掸裙上的碎屑,手还没放下,就听廊下一阵跑动声,紧接着门口传来问礼声:“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殿下   舒窈“噌”地转过头,惊愕无比地望向门边:她就说好端端皇后怎会在暖阁赐食原来是因太子每日会来此小歇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咬了谁自然就得对谁赔罪皇后在这点上,当真一点也不含糊。   舒窈听着响动站起身,静静立在桌前,恭候她要致歉的那位殿下。   他进来时,穿着天青色太子常服,玉冠温华光润,袍底滚银镶边。山河满袖,日月在肩。   原本就生了副好皮相,这会儿又衣冠周正,气度俨然,倒比舒窈第一次见他时多出许多皇家气魄这打扮应是要向皇后请安的。   只是   舒窈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衣摆,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敢情传言竟是真的太子殿下还真是个不爱穿鞋的主儿   注意到她目光,赵祯一愣,低头瞧下脚丫又几步迈至舒窈跟前,面有欢喜,好像对前事全无芥蒂。   “你怎么来了”   说话时他还带点含糊声。比前几天口齿清晰许多。想来是前阵子豁着的门牙快长齐了。所以,讲话也不矜持着像初见时那样,舒窈说三句他都不接一句。   “我来请罪。”舒窈仰头看看他,轻声提示,“你忘了前几日我咬了你”   太子爷愣了愣,密长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心中不愉:“请罪多大的事儿哪用得着这么劳师动众”   他是个心宽又容人的储君。即使被她唐突,他也未曾告状追究。不然以官家对他爱重,怎么也不可能发生郭府人进宫,官家却面都不见的事至少,官家会过来看看何人伤他皇子   而如今这样,只能是   舒窈小步走到他椅子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白玉九连环,背人悄悄递与他:“这个送你。”   赵祯挑眉掂下手里东西:“它是你的赔礼”   舒窈摇头:“是谢礼。谢你不曾将被伤之事告知官家。”   赵祯诧异看她,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舒窈点点自己脑瓜,嘴角带起丝狡黠的笑:“我猜的。”   这两年,官家怠政。朝臣折子只要不甚重要,都由刘皇后代天批阅。郭家请罪折子根本不会被呈报御前。适才明仁殿觐见,皇后虽有言辞敲打,但却不曾真正责怪。说到底,还是她承了他的情。   “猜的”赵祯怀疑地看看她,没等深究又被她身后碟子里剩的半块金丝党梅吸引了目光,“那日我看你在府上也吃这种梅糕。它真有这么好吃”   舒窈顺着他话,从食盘中取了一块糕点,用手帕托着递他面前。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你尝尝看”   她语气太真诚,表情认真又期待,让赵祯都不好意思拒绝。   她曾咬了他,如今又敢这样跟他讲话,应该是不曾畏惧不曾在乎他太子身份。他或许也可以将她当小友看待。   赵祯咬咬唇,低头迟疑地看着糕点,最终伸出手,赴刑场一样闭着眼睛将糕点放进嘴里。   “好吃吗”   赵祯被酸得眉头打结,听到她问,也不出声,只一个劲儿摆手。抄着桌上茶盏猛灌两口才算恢复。   舒窈忍俊不禁:“你要是觉得没胃口,我于你报一段潘家楼街的菜谱怎样”   “什么”赵祯一个晃神没听清,下一刻,就见舒窈用淡恬嗓音缓缓说,“官家带你微服的时候不多。下次出宫,你可去潘家楼街上转转,那里美味珍馐尤丰,曹家的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食之难忘。其他地方还有姜豉类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麻饮细粉、素签纱糖”   “这些市井之食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你明明也是个娃娃,还长在官宦之家,怎么比我这太子还知民生经济   “我九哥是个老饕。别看他现在当太学生当得端方,骨子里可不着调。我从会走路就被他带着在汴京大街小巷溜达,专门寻觅各种美食。”   “郭九是郭审吧”赵祯微微思考了下,很是精准地确定了舒窈所言是谁。随即,他不无羡慕地望向舒窈,“你这兄长虽行检不羁,待你却够真心。我在宫中从未见过你说的这些。御膳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舒窈一愣,拿起一枚离刀紫苏糕,捧给赵祯。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市井间也讲究的。九哥说,樊楼的春野菜汤最是豪奢。煨汤的水是专门派人从千里之外的两浙路取来。里头的春菜却是自大名府采购。有人为将汤汁做鲜美,取三个月大的小母舌为食材入羹。一顿饭就需宰杀五十只小鸡。这才是真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赵祯摇摇头,面带不赞:“太过靡费豪奢,不可取,不可取。”   舒窈偏头:“那什么可取”   “夫子说:靡有度,过犹不及。”   舒窈手托下巴望向赵祯:“夫子说过犹不及呀那穷奢极侈岂不是要铸亡国之菜你说是吧,小哥哥”   不知有意无意,赵祯总觉得舒窈这最后三个字拖长了腔调,唤得婉转悠远,让他瞬间囧迫得红脸: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他都不计较他被她咬的事,她倒好,竟还惦记之前他诓她,自称他是柴家小哥哥的事呢。   明明一个小人儿,记性倒是牢固,灵怪心思一点儿也不输人。   ... ☆、窈有闺友名宁秀   ;舒窈跟赵祯相处还算愉快,明仁殿里的大人们谈了什么,她也不想多追问。从皇宫出来,老天爷就飘悠悠地往地上撒雪花。夏氏抱她坐上车驾,一路无话赶回府中。   到家才落脚,她和母亲就被祖母身前的大丫鬟迎去了中堂。可巧,大伯母李氏也在。几个长辈关切非常地听舒窈讲完在宫里的情形,不由长舒口气。   “好说太子是个仁和温厚人,不然我们囡囡可怎么办”大伯母世家出身,对皇室跟门阀间的微妙关系了然于心。自古权门多祸患,最易召人君忌讳。这次若上头有心追究,郭家便是百年望族,一样要风雨飘零,艰难求全。   舒窈敛着眉,挨挨蹭蹭到老祖母榻前,仰了梨涡笑容:“奶奶,阿瑶害您担心了。”   “你呀。”祖母伸出一指点在她脑门,叹口气莫名怅然:囡囡总是乖觉,知道何时撒娇讨喜,知道何时卖乖淘气。可这样   “三岁看老。将来我囡囡若是受了委屈怎么办”   “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李氏反应奇快,见婆母脸色黯然,立刻上前两步搂过舒窈宽慰柴氏说,“有父兄庇佑,囡囡将来自然是个有福的。”   “借你吉言。”说完,老祖母意味深长地转看了眼小儿媳,呵笑两下,似告诫似敲打:“老身不求囡囡会是个多福多贵的人儿,老身只求她能平安顺遂。将来老身九泉之下也好瞑目。”   夏氏面色骤白,呼吸促然,不敢出声。   这时,就听一道温纯清朗的男声毫无征兆插话进来:“祖母当真偏心,只偏疼阿瑶多福多贵,怎也不顾全下您的九孙儿”   音落,一个白皙修瘦的年轻人噙着笑踱步进入房中。他还未及而立,穿身天青罩衣,头戴嵌玉文生巾。鬓若裁,眉如画。生得俊逸秀武,星眸朗目。举手投足皆是股风流意态。   “老九”夏氏见儿子进来,不由愕然发问,“今日太学无课”   郭审点点头,随后来到几位长辈身前,恭敬问礼。   礼毕起身,郭审才对柴氏正色道:“祖母,孙儿有几句话想说与阿瑶。不知现在可能带她出门”   他进来时笑嘻嘻一副没正形模样,这会儿却如此郑重,倒把在座长辈唬了一跳。柴氏不知他有何打算,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将兄妹二人放行。   屋里人但听二人边走边说:“你倒好大的胆子几日不见,居然学会了闯祸着实该打”   “九哥,你怎又敲我脑袋再敲会变笨了”   “不敲你也笨得稀奇亏九哥从小教你看相识人,你怎一点记性也没有”   “我”舒窈张张嘴,看着利口灵舌的郭审,最终放弃争辩,嘟嘴不去理他。   郭审见此一改“凶神恶煞”表情,弯腰抱起舒窈,摸着她的发,柔和问道:“跟母亲去宫里了害怕没有”   舒窈低头闷闷答:“开始有一点,等到暖阁才不害怕。宫里规矩好多,阿瑶不喜欢。”   郭审温柔地拍拍她后背,桃花眼角轻挑,笑哄她:“是啊,宫里是这世间最不好玩的地方。阿瑶即不喜欢咱们就再不想了。走,九哥带你压惊,去樊楼吃好吃的。”   “去樊楼你太学当真没课”舒窈怀疑地看他。   郭审满无所谓:“学监不在,今日不去了。”   “你又逃课,仔细爹爹知道骂你。”   “噤声噤声。”郭审慌忙四下望望,见无人注意才抬手刮了舒窈鼻梁,佯怒斥她,“你个小没良心的。九哥请你吃东西,你倒想父亲骂我”   舒窈睨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后抬手环上他脖子,下巴抵着他肩膀,声音微小:“九哥你真好。”   “现在知道九哥好了”郭审瘪瘪嘴,一本正经道,“下次没事儿可别再吓唬九哥了。九哥胆小,不经吓。”   他说得揶揄跳脱,没一点正型。可抱她的手臂却安稳牢固,仿佛风雨不透。   舒窈不说话,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由他喋喋不休“说教”她。   说来也奇,在她所拥有的那么多兄长中,九哥郭审在汴京是有最乱七八糟风评的一个,连太子都说他是“行检不羁”。旁人眼里,她九哥是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又流连花丛,贪美好色的纨绔。可舒窈却独独与九哥亲厚投缘。她喜他性情磊落,喜他不拘礼法,喜他心有急智,喜他待人至诚。生于望门,功名显贵与郭审如浮云。他在舒窈眼中不过是个听说妹妹犯错就挂念非常,急忙忙逃课回家就为看一眼她是否安好的普通兄长而已。   这回兄长带她去压惊的地方是有“开封第一楼”美誉的樊楼。就坐落东华门景明坊那块儿,离他们家不远。舒窈打小没少进出此楼。不过,能在汴京城大小二百余所酒楼中折桂业界,樊楼自然也有它的厉害之处。像舒窈这样从小来此间吃东西,吃到六岁,还没有吃遍樊楼菜式的大有人在。它家菜式好像随时都在更新,光挂牌写谱的大菜就有四百余道,而那些不够资格列入堂内菜谱的小食点心更是数不胜数。   与旁家二层酒楼不同,樊楼上下三层。一楼厅堂人气最旺,有说话人讲书、有优怜人唱戏。还有倩姝斟酒,佳人陪坐。二三楼是为雅间,罗幔偎软,有轩窗临水,珠帘映灯,甚是清静。   郭审是个爱热闹的人,逛酒楼不怎么玩风雅。尤其带舒窈一起来时,更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估计是这人比较奇葩,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带个小丫头片子在樊楼散厅坐着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只要身边有舒窈,郭审倒从不叫酒娘佳丽。他就揽着舒窈,边听戏边指着汴河上往来货船教她数数计算。   可以说舒窈这辈子数算启蒙和美食素养都该归功于他。   这次郭审也一样,把舒窈安置好,就头头是道跟堂倌交代等会儿要上的菜式:什么口味咸淡、佐料多少,他都跟人点到说到,好像唯恐厨房做得不合适,宝贝妹妹不爱吃。舒窈对此司空见惯,安静坐着,小手托腮饶有兴致听木台说话人讲书。   正当郭审交代到蜜汁烧鹅不要做太甜时,楼梯处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冲舒窈喊了声:“阿瑶,是你吗”   舒窈闻声扭头。   “秀秀”   一看来人,舒窈立马站起身,惊喜万分地看向唤她的姑娘:“你何时回的京怎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被问的女孩儿提着裙裾飞速下楼。她身形单薄,眉目清丽却略带不足之症。这一番跑动来到舒窈跟前小脸已泛出扑扑红晕,才站定她就握住舒窈的手:“昨日才到。还没来得及呢,本想明天递花笺邀你过府。”   舒窈由她握着,目光上下端详着她,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确定她是真实实在眼前的。   算起来,她们俩都有三个月不见了。三个月,秀秀就比离京前高了那么一点儿,人还是很清瘦,弱弱柔柔的。眼睛倒是一如既往明澈,像一泓碧波,泛着水光,盛满久别重逢的欣然。   她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集英殿值张培之女张宁秀。   她们结缘时,舒窈还是个三四岁娃娃,尚没有回忆起很多前辈子的事,但也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这种不同的外化表现出来就是她格外的不合群。   孩子们不明原委,只当舒窈家室显赫,人不好接近。私底下,他们渐渐抱团,排斥这个“骄纵高傲,目下无人”的郭家二娘子。宁秀也曾是其中一个。   后来有一回,舒窈被个小丫头诬蔑,向来不怎么爱搭理人的舒窈当真恼火,一把扯住那孩子衣襟,愤愤然要求:“道歉。”   小丫头哪里依她梗着脖子与她当仁不让得对峙。舒窈被挑衅得火气上涌,手下使力一推一带,小丫头就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一群熊孩子这才傻然惊呆,全没了看戏心思,转身跑向大人告状。当那帮贵妇家长们赶来问询时,舒窈依旧倔强无比地站在原处。冷冷听那丫头颠倒黑白,恶人告状,她就是不愿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强颈傲然,丝毫不肯低头妥协,让有心维护她的母亲都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孩子个个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他们觉得让素来凌然于众的郭家小娘子跌落尘埃,遭受申斥,对他们来说一件极其快慰的事儿。他们之中没人肯为她出头,证她清白。   那会儿的舒窈,茕茕孑立,孤身无援。   也是在那时,宁秀从人堆里走出,走到她跟前,像个大姐姐一样,将她严实实挡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恶意视线。   舒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在她身后听她对一干大人缓缓开口:“这事怪不得郭二娘子。她原本只是好好坐着”   她把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有她作证,又有夏氏和其他大人有意维护,舒窈的“暴力行径”最终被轻轻放过。   就是在那一次,舒窈尚是稚嫩的大脑里印刻下一方瘦弱文静的背影。再见面,她对她已端不起那副“生人勿进”高冷脸色,她像个寻常孩童一样,睁大眼睛望着宁秀,友善真诚,“那天,谢谢你。”   被道谢的那位一下局促地红了脸,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我本来也觉得你骄纵讨厌呢。可是看你被他们那样冤枉欺负,还都不哭不闹。我就想既不是你的错,他们这般待你,是不对的。”   一个善良姑娘。文弱外壳下还带着点侠义之心。舒窈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那会儿怎么想的,反正是走过去,拉起她跟她一道玩儿了。   或许,孩提时友谊总来得莫名其妙又简单单纯。   等到舒窈这两年随着梦境,零零碎碎回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知道自己可能跟其他人不同时,她也没有丢下自己的手帕交。反而因为年纪增长,她与早慧的宁秀愈发投缘起来。   前几月,宁秀随母亲归宁余杭。一别仨月,再聚首,两姑娘可不有满肚子话要叙说   “你赶路回来怎么也不在家好好休息”舒窈拦下郭审的帮助,踮脚给宁秀斟上茶水。   宁秀指着楼上:“母亲在上面与姑母叙话。我从窗户里看见你跟九公子进来,就赶紧下楼。你今天出来,不用听先生讲课”   舒窈也不瞒她,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了她。   “天呐”宁秀听罢眼睛瞪圆,抓着舒窈胳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脸后怕,“官家可有说什么你去宫里请罪可曾被罚娘娘对你高抬贵手了”   舒窈笑弯了眉眼,手摊开,任她打量查看:“我没事,太子他脾性挺好,没跟官家告状。”   宁秀这才松口气,盯着舒窈说:“对了,我家那只冷香奴前阵诞下两只小狸奴,一只已被人索走,另一只我给你留着。回头我派人送你府上去。”   舒窈一怔,随即望着宁秀喜笑开颜:很久以前提过的事,她都要忘了。秀秀竟然还惦记着。   时下的汴京养猫成风。名猫价格几百上千甚至上万钱不等。宁秀家的那只冷香奴乃是地道道一只碧眼金线猫。据说是后唐琼花公主养“昆仑妲己”的后裔,毛皮乌亮尾有点白。身价金贵得很,是张培大人花重金所购。   名品稀罕,所诞小猫自是抢手。舒窈老早就想寄养一只。奈何冷香性格高傲有怪癖,春天来临时从不与公猫往来。张家养了两三年,她一窝小猫也没曾诞下。张家人自己都要死心,冷香奴却在晚秋时节芳心萌动,入冬后生了两只小奶猫。   宁秀记挂前事,听到小猫出世,大老远从余杭写信回家,嘱咐说无论如何给她留一只,等她回来也好送人。   这送的人自然就是舒窈。   “留的是个通体乌亮的小狸奴,四只爪子略有白毛。很好看,你见了肯定喜欢。”她给舒窈比划着那只小猫的形貌,正要细讲养猫之道,楼上她的姆妈下来了。   见到宁秀跟舒窈在一处坐着,姆妈也不多言,弯腰在宁秀耳边说了些什么,宁秀就遗憾地站起身。   “姑母有事唤我,阿瑶,我先走了。”   舒窈点头,目送她离开。   身边一直被忽略无视的郭审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瑶跟这张家四娘子怎么那么投缘先前九哥没见你跟哪个孩子要好过。”   舒窈眨眨眼睛,不答反问:“九哥既然都说是与她投缘,怎么还问为何投缘”   郭审一怔,摇头失笑,“也是。即是交友,又何必问个子丑寅卯”   世间从无长久不变的富贵。上将军故去,张家败落是迟早的事。可是那跟他家阿瑶与张家四姑娘结交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乐意做闺友,就由她们去吧。大不了,待张家式微时,他家顺势拉上一把,也算全了阿瑶与她交情。   郭审想得长远,却不知在他思虑张家是否会颓败时,汴京宫明仁殿中也有人在谈论着他的家族。   宫女阿映此刻正附在刘皇后耳边小声汇报:“娘娘,奴婢已查出那白玉九连环系郭二姑娘临走所遗。”   刘皇后凤眸眯起:“哦竟是那小丫头是为讨好太子”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东西现在何处”   “回娘娘:已经被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收起来。想来殿下也明白轻重,不曾将此物暴露人前,也未曾走漏风声。”   太子殿下处不曾走漏的风声依旧能被皇后娘娘打探得清清楚楚   宫里的水是深是浅当真不好判定。   近一年官家怠政,以身体抱恙为托词让皇后代天理政。而以寇准丞相为首的那干人却总是看她不惯,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牝鸡司晨一个个正上蹿下跳想奏报官家请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皇后自不阻拦,但就怕有心人离间,拿太子做由头挑拨他们母子。再有那巧言舌辩的谏官,若用九连环小题大做,一本参到御前,下说太子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上陈储君不思进取,危害社稷。一条条罪状扣将下来,足够让她尚且稚嫩的太子透不过气。   朝堂瞬息万变,刚刚册封的赵祯本就是在风口浪尖,刘娥为母为后,自是一点纰漏也出不得。   “太子跟郭家丫头在暖阁都说了什么”   阿映不敢隐瞒,将对话一一如实汇报。   刘皇后听罢微微挑起眉梢,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穷奢极侈亡国菜这说法倒新鲜。她一个孩子,怎么想起与太子讲穷奢极侈亡国菜”   “这恐是大人来前教授”   “郭家可没那么大胆子。”刘娥将手慵然地搭在凤座上,淡淡道,“以本宫看,八成是她自己无意为之。郭家这丫头看着沉闷,心思却精巧早慧。也不知郭府老封君费了几许心力才教导出这样一个伶俐人儿。老封君一亡殁,郭家怕再教不出第二个了。”   “娘娘的意思是郭家会败落”   “迟早的事。”   刘皇后话毕便轻轻靠上座背,凤眸阖起,状如假寐。   阿映侍立在一侧,见她如此也不敢言语。这些年,她追随在皇后身边,看她从潜邸外室一步步成为六宫之首。后冕加身,母仪天下。眼前人的心智早已让她折服。她看她笼络帝心;看她刚柔御下;看她插手朝堂;看她恩威并施。   这些年摸爬在前朝后宫。以皇后之聪慧内明,怕早已勘透圣朝祖宗对待开国元勋之后的关窍。   为君者喜欢恩赏元勋,给他们羡煞旁人的肥差,让他们知道,也让天下人知道隆恩浩荡,皇家不曾薄待有功之人。   为君者亦喜欢平衡之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豪门大族曾把持社稷,左右江山。到今朝,圣上却只予厚位不予实权,有加身荣耀却无权柄在手。点滴消磨,总有一日世家望族会湮没于漫漫黄沙,彻底失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资格。   这,才是大宋开国以来,几代官家心照不宣的帝王策   ...    ☆、赠余踏雪闹上元   ;宁秀说的狸奴第二日便被送到了郭府。小东西巴掌大身形,正宗的月影金丝瞳,皮毛乌亮,只有四枚爪子雪白雪白,像穿了毛茸茸的靴子。   来到时她窝在篮子里,睁着大眼睛乌溜溜望着舒窈。   舒窈对它一见倾心,当即抱它在怀,为它取名踏雪,对它极是爱宠。   也就两个月时间,踏雪就被她从刚来时那只昏昏大睡的小奶猫惯成了飞扬跋扈,性格嚣张的猫姑娘。凡舒窈听先生讲课,踏雪就要跳到桌案上踩几朵小梅花;舒窈吃杯红枣羹,踏雪就丢开它的小鱼干,凑来分上一口。若是哪天舒窈被女先生教了女红踏雪必是最兴高采烈的一个。它会闷声不响地潜在一处,等无人注意时,又突然窜将出去,把绣箩里的彩线扯成彩球,布料翻作一团,叼球踏线,玩得不亦乐乎。   每每此时,女先生都会申斥它。它倒好,不怯不惧,小霸王一样跳到高台,俾睨着女先生,“呼呜”不止。   这机灵鬼,是对女先生示威呢。   一屋子人都能被它逗得哭笑不得。连宠它的舒窈都得捞手抱起它,嗔上一句:“这般跳脱,哪里对得起我给你取的名字”   踏雪颇识时务,不管闹腾多凶,一旦到舒窈怀里,顷刻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喵喵”叫唤着,拿舌头温昵舔她,亲近非常。   因为它的存在,舒窈生活一下变得充实。   年关腊月,郭家人人忙碌。有踏雪陪伴,舒窈身旁即便无人作陪,她也不觉无聊孤苦。   年关,元旦这天,开封府放关扑庆典,三日不息。   中州一带尤其热闹。民不分士庶,人不论男女,都是新衣加身,互道庆贺。汴京城的马行、潘家楼街还有四方城门此时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各家饭庄酒楼也在迎客处结搭彩楼欢门,楼内舞场欢歌,楼前车马如织。年节时的天子神都灯火通明,昼夜不歇,到处是一派盛世繁华景。   这样的景象下,旁人或许还能安分,郭家九公子却断然是坐不住的。正月上元灯会还没开始,他就安排了行程,在樊楼定好座位,带着妹妹和一帮仆从出府门去。   在车上,郭审逗着踏雪,不无蛊惑地对舒窈讲:“阿瑶,今日馆宴过后,九哥带你去纵赏关赌如何”   舒窈看他一眼:“关赌都赌什么”   郭审笑道:“随你。你想赌什么赌什么。若是不想玩,在旁边看着也行。”   年节放关,一年一度。这会儿坊间商贸尤其繁荣,临街铺面陈列了冠梳珠翠、头面衣着、领抹靴鞋、花朵玩好之类。百戏演于勾瓦,青翎舞于戏台。喜庆浓郁,官民同乐。而且,时下贵家妇、闺阁女纵赏关赌已然成风。向晚一到,街上红幔软轿,绣帘香车纷沓沓去向酒肆赌坊。飘香簪粉们或入场观看,或临场下注。玩法大小都由她们自己决定,兴起而来,兴尽而去。甚是欣然。   郭审疼惜妹妹。生于士族,她将来交际难免是些士妇闺秀。现在带她去观赌,既可让她开眼界,又能让她熟赌技。以后交朋结友,有此技傍身或许能事半功倍。   舒窈却不知他良苦用心,见他提议只当他玩性又起,要带她胡闹。   她问他:“我们若去的话,几时能回”   郭审答:“你若倦怠了,咱们自然就回府。赌这东西,玩玩可以,九哥可不允阿瑶沉溺其中。”   舒窈垂目沉吟,思索片刻才说:“好。我们去看关赌。”   郭审桃花眼轻轻勾起,低头饶有兴味抓过踏雪,“听到没有小东西,今日你有福气,跟你主子一道去看热闹。”   踏雪全不睬他,在他手中挣扎不止,最后一爪子拍他脸上。趁他惊讶,麻利跳回舒窈怀里。留给郭审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郭审眉毛鼻子瞬间皱在一处,紧盯踏雪,愤愤然问舒窈:“你的狸奴居然在嫌弃我”   舒窈偏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郭审。   “阿瑶,管好你的猫”   舒窈转回来,无辜地扫眼郭审,又摸摸踏雪,凛然正色道:“干得好,踏雪。”   郭审越发胸闷。   这小妮子,简直生来克他,欠收拾啊   等车近樊楼,兄妹二人到了预定坐席。   郭审一下找到让踏雪离开的理由:“你吃饭还抱它”   “这里有”猫笼二字没出口,踏雪就从舒窈怀里猛然蹿出,“噌噌”几下跃到窗边。   “踏雪。”   舒窈轻唤了它一声,并未被它理会。小狸奴的眼睛此刻睁得溜溜圆,正盯住欢门上的彩球,身形弓起,蓄势待发。   舒窈哭笑不得。她家的猫姑娘,对所有会动的东西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   欢门的彩球被风吹荡,来回摇摆间击打上窗棂,“咚咚”作响。踏雪就被这简单的事物吸引,它把飘荡的彩球当做强敌来犯,全副警备,好似随时打算迎战。   “你,去将二娘子的狸奴抱回来。”郭审眉头打结地瞥了眼不省心的小家伙儿,对一仆从吩咐,“把它带去前厅,问问樊楼可还有空闲的猫笼”   仆从得令下去,抱起踏雪离开。不一会儿,这人又哭丧着一张脸回来了,到郭审面前,期期艾艾:“小的小的办事不利。刚才小的将狸奴交予堂倌时,一时疏忽,被踏雪挣脱束缚,跑出门去了。”   舒窈讶然惊起:“什么跑出去跑哪里去了”   仆从手往外一指:“顺着竿木,踏雪爬欢门上去抓彩球了。”   舒窈二话没说提着裙裾直冲门外。   “阿瑶,你等等。”郭审狠狠瞪眼仆从,袍袖一甩,跟着她追出去。   门外彩楼下已经聚集了一波人,当头的正是樊楼的掌柜。掌柜人姓薛,五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此刻正带着几个伙计商议怎么唤踏雪下来。   见到舒窈出门,薛掌柜也知正主到来,不敢怠慢,顷刻迎上前去,将眼前情况一五一十跟舒窈说毕。   “此狸奴甚是灵巧,老朽出来时,已见它离地五丈有余。眼下它不再向上攀爬,但此高度也非人力所及。老朽想,不如自后厨拿些时鲜的小鱼。由小娘子您来唤它,兴许这样它能下来。”   舒窈心不在焉地听着,仰头担忧望着踏雪,踏雪在家时从来没有爬过那么高,也从没见过这样来回晃悠的五色彩球。它这会儿心生好奇,玩得不亦乐乎。等玩累了,它回神,发现自己在那么高的地方,周围又都是陌生面孔,它肯定会害怕得不知如何退回地面的。   郭审见她不应,在她身后答道:“既如此,有劳薛掌柜。”   说完,他弯腰抱起舒窈,走到欢门前,温声道:“阿瑶,你叫下踏雪。看它能不能下”   舒窈依言,在郭审怀中仰面喊:“踏雪。”   踏雪耳聪目明,立刻停下抓扑彩球的动作,从五六丈高的欢门上,歪着脑袋向下俯瞰。这一瞰可不打紧,小狸奴打小到大哪里见过这么高的阵仗再往四下一瞅:哎呦喂,这什么地方怎么除了喊的那个,其他都瞧着面生   踏雪可怂了,当即伏趴在欢门的竹竿上,四肢小爪死死抱住横梁,任舒窈再怎么喊,它都不再反应,只一个劲儿“喵呜喵呜”低声叫唤。   惯会窝里横的小东西,这回算是被吓到,都不敢自己往下爬了。   可真够出息的   舒窈心疼又着急,从一个店伙计手里抓过一把小鱼干,举得高高对上头小狸奴说:“踏雪,来,到我这儿来。吃小鱼干。”   踏雪可怜巴巴地看她,挣扎着四条腿勉强站起,还没等走路,它立马又趴回去,跟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姑娘一样,眼泪汪汪,呜呜咽咽望着舒窈求助。   这样的踏雪,任谁看了,心都能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会忍心责怪它顽劣胡闹酿成苦果   “实在不行,老朽让几个伙计爬上三楼楼顶,用绳索栓个箩筐,里面放上猫食,看它能不能自己跳进筐里。”   办法是挺好,换做别家狸奴说不定就奏效,偏踏雪这性子随它妈,不走寻常路。眼看箩筐一寸寸靠近,它就跟看到强敌来犯似,趴横梁上弓身炸毛,“呜呜”吼着,无比戒备一步步往后出溜。   这个办法还是不行。   舒窈心头开始焦躁。大年节,天气又这么冷,踏雪一只小猫在上头能撑多长时间   “这彩楼欢门能架长梯吗找个身强力壮的伙计乘梯而上,将我家踏雪抱下来,可好”   薛掌柜一听舒窈建议,面色显出为难:“小娘子,这彩楼乃是竹竿搭建。莫说寻常人家没有五丈长的梯子;便是有,竹竿它也经受不起人和梯子的重量。”   郭审闻言蹙起眉:“那薛掌柜以为我家狸奴该如何区处放任不管吗”   “这”   薛掌柜被问得语塞。谁都能看出那小猫不是寻常人家供养得起凡品。市面上这样的猫中名贵,少说几千钱,多则上万。这样金贵的东西要是在樊楼出了差池,樊楼的名声可要受大损失。   正苦思无解,一个清脆脆的童声插话进来:“樊楼是没有长梯,军巡铺有云梯可用。为何不报军巡铺”   这话一落,舒窈一下扭头转身。   “你怎么出门了”望见来人,舒窈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太子,赵祯。   这会儿的他锦衣华袍,披件白狐裘的斗篷。清秀俊逸的小脸也被斗篷绒毛埋了一半,瞧着很讨人喜欢。这打扮并无身份徽记,想来应是微服出宫。舒窈一眼望去,也知不能声张,一句话略去太子称谓,只别扭古怪地道了个“你”。   赵祯会意,顽皮冲她眨了眨眼睛,指指欢门横梁上的踏雪:“那只乌云踏雪是你的”   “是啊。小东西淘着呢,一会儿没看牢,就闹这出儿。眼下它自己下不来,还得找人架梯子将它抱下来。”   赵祯点点头,对身后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低声问:“周哥哥,遇到此事军巡铺是否可以出面”   “解百姓之烦忧,本就是军巡铺分内之事。老奴这就派人去军巡铺禀报此情。”被问的人身子前倾,回话声音略尖。也就一抬手的功夫,舒窈就见暗处两个人向军巡铺去了。   看来这个被叫“周哥哥”的内侍似乎有点门道儿:他自称老奴,年纪却不过三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眼睛可光芒暗藏。一看就是那种身在宫闱,浸染权谋的精明人儿。   舒窈不知他详底。见他这样,自有本能戒备。   “你怎么不说话信不过军巡铺”赵祯露出手,在舒窈眼前晃晃,“绷着脸干嘛”   舒窈眨眼回神,看着赵祯轻松口气,脸上泛起欣喜的笑意,浮出两个大大的酒窝:“军巡铺来那踏雪是不是马上就能下来了”   最近的军巡铺不过一百步,来回不过盏茶时间。   赵祯见她开颜,跟着点点头:“要是你的踏雪下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这位好像吃准了舒窈不似旁人那般畏他怕他。与她说话时,他解释天性,跟普通孩童一样,一点也没有储君风度。   也真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小兔崽子。   上次见面两人聊天舒窈扎扎实实占了上风,这回却是赵祯帮了她一把。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赵祯就是比舒窈有优势,也能比她先想到一些事。甚至由于他出身的特殊性,他对朝廷资源的调遣掌控有着非比寻常的敏感。   像军巡铺这种机构,本是因前几年荣王府大火致汴京损失惨重,真宗陛下为防祝融之祸所设。旁人只知它三百步一岗,平日里专司火政消防,内设“望火楼”,昼夜巡视,哪家失火走水,盏茶功夫内必须赶到,违者军法处置。   但百姓很少有人了解:军巡铺除了灭火,还能登高取物,下河打捞。功用堪比千年之后的消防所。   军巡铺出动很快,一队五人,过来以后架上云梯,腰里系着绳索“噌噌”攀到踏雪所在处。踏雪这回倒是有眼色,知道人是为搭救它来的,也不折腾也不闹,无比温顺地被军士搁在肩膀上,顺顺利利重返了地面。   樊楼这场小插曲,到此才算终结。店掌柜见事情平息,无比歉意地将人迎进厅堂,饭菜再度补齐,郭审等人算是席开二次。   当然,这席面上的不止有舒窈兄妹,还有跟着一道迎进厅堂的赵祯及他的扈从。   军巡铺的军士下来后,先对赵祯复命。自然而然,踏雪也被人恭恭敬敬捧给了赵祯。   赵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过踏雪后,并没有将小狸奴立刻还给舒窈,而是弯起眉目,上手轻轻胡噜了两把踏雪的皮毛。   踏雪这小姑奶奶,一番惊吓,此刻咋被爱抚,舒服得一塌糊涂。它在赵祯怀里老实无比地蹭了蹭他衣料,晃晃脑袋,找个了舒服姿势,就躺在赵祯臂弯里,打呼睡觉了。   郭审见此鼻子差点儿被气歪,眼瞪着踏雪对舒窈恨声讲:“物似主人型,踏雪这小没良心的,跟你一样。”   舒窈连忙扯他衣袖:“九哥慎言,你知道这小郎君是谁吗”   郭审露出一个不甚谦恭的笑,在舒窈脑袋边儿用只有二人听到的音量说:“不就是太子吗九哥又没犯律,难道他还能因我说句话拘押我不成”   是不能拘押你,可也没让你像现在这样,明知眼前人尊贵还明晃晃表示出不买账   那可不是清高,那是傻帽儿   舒窈盯向郭审,头疼又无奈:他是个太学生,按说并未见过太子真颜。凭借三两句对话便判定太子身份,也是识人能力非凡。可是她九哥这心性,将来难道当真要与他同窗一样考功名,进官场他哪里是那块料儿啊   郭审被她盯得后背发毛,长眉挑起:“看什么你这小友帮了你这么大忙,丫头,你都还没说要怎么谢谢人家”   哟,他是着急让舒窈跟赵祯划清界限,两不相欠   舒窈露出两颗小白牙,浅浅得笑了笑。还没等她答话,郭审已经接茬继续说:“我看,不如这顿你请。别哭穷,丫头,九哥知道你今年节庆荷包没少得。”   舒窈瞬间愣怔。再看赵祯,他竟然小心翼翼把踏雪放在桌上,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还眨着眼睛一本正经讲:“上次你说樊楼的春野菜汤美味不如,这次尝尝”   尝什么呀尝敢情你要的谢礼就是吃啊还真不客气,一点推辞都没有,这么三两句就被她九哥带沟里去了   作为一国太子,在她跟前居然一点防备没有这么明晃晃提起她上回跟他聊天时的事,还这么大喇喇点名要这菜。他是故意的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 ☆、波云翻涌朝中事   ;一只细白稚嫩的手握着支细管狼毫,饱舔浓墨后,狼毫在洒金雪笺上一笔一划落下:“周家哥哥,斩,斩”。   字迹初成,手的主人长舒口气,像头小狐狸般眯起眼睛,捉着写好的纸挥在手中,冲面前人乐道:“周哥哥,看孤写得如何”   周怀政趋步上前,看到那方纸后,眉目安然不动地诚恳道:“殿下的字与上元节前相比工整许多。”   “真的吗”赵祯乐上眉梢,扯着“佳作”边端详边纳闷,“孤也觉得这字比从前好多了。但是为什么看着还不如那丫头写的好看”   周怀政听罢微动了动嘴角,压住唇边笑意说:“殿下的字架构工整,郭家娘子的字笔画流畅。两者各有千秋,殿下不必苛责。”   “可孤这次想赢她一回。”赵祯修眉蹙起,苦恼地盯了会儿砚台,“明明她比孤年幼,为什么却比孤知道的更多连字都比孤的好。”   周怀政垂眸默然,眼观鼻鼻观心,做好听被伤自尊小男子汉发牢骚的准备。却不料赵祯戛然住口,紧紧抿起唇线,一言不发坐回到桌案,腰背挺直铺纸运笔,开始全神贯注继续练字了。   啧啧,看来这孩子还真因那天在樊楼的事受了刺激,眼下心里正憋气,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呢。   说起那日樊楼前遭遇郭家兄妹,周怀政也着实意外了下。他心里很疑虑:不迟不早,在太子奉命巡视宣德楼回程时,恰恰就碰上狸猫上欢门这种热闹事。难道只是巧合   作为能得天子托付来照料太子的内侍,周怀政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盘算。樊楼宴席间,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郭家兄妹与太子的互动。直到确定太子与郭家小娘子的交流尽是小儿稚童之言,他才暂且按捺了戒备心思,开始认真听太子与郭家小娘子的对话。   这一听不得不承认,太子之所以乐意与郭家丫头聊天,是有他自己道理的。太子天潢贵胄,鲜有玩伴。这个丫头,别看她长得粉嫩嫩,肉嘟嘟,下巴还生着婴儿肥,怎么瞧都是一副喜庆模样,不像是个伶俐讨喜的人儿。可以他观人阅历,这姑娘言辞谈吐大异于同龄人,假以时日,必可出落成一朵玲珑剔透的解语花。   周怀政判断自不会毫无根据。端看樊楼说书人讲史时,她与太子对同一故事各自不同的反应就可对此女心智窥知一二。樊楼散厅自来有说话人讲十六史。圣朝祖宗开国后,有训明言:毋使民因言获罪。所以历任君王治政宽和,民间议政之风盛行。连讲书人在每段故事后都会适度增添些话佐料,一则吸引看官,二则也是抒发己见。   那天说话人讲的前朝“神龙政变”,故事说完醒木一拍,终场诗道:“正所谓:牝鸡司晨国将亡,一腔忠言谏帝皇。自古后宫莫干政,方是江山长久方。”   话落,说书者施礼下台,留下的各听众议论纷纷:什么是牝鸡司晨,什么是后宫干政眼下明仁殿那位,出可代天理政,入则统御六宫。她这算不算走武后旧路   议论声大大小小,纷杂得很,难免就有那么一句两句落入了有心人的耳。   周怀政久经沉浮,自是岿然不动。因为他知道,朝中但有寇相爷一息尚存,就绝对不可能放任刘后鄙妇揽政,纵容丁谓小人当权。   他不言不语,太子却坐不住,将筷子一撂,愤然道:“胡说八道母母亲岂容他们这般毁谤”   他说得急切,力道也大,碗筷相击声把在座诸位都吓了一跳。   这时就见郭家小娘子不疾不徐地放下汤勺,拿帕子擦拭过嘴角,才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他:“你怎么生气了”   “你没听到刚才那人说了什么吗”太子鼓着腮,气呼呼指向发声处。   郭家小娘子坦然摇头,柔声讲:“没听到。我只顾品尝这汤的鲜美了。”   太子气结语塞,目光转回,控诉地看着郭家小娘子,很是委屈,很是愤懑。好像是在埋怨她:作为他的相识,他的朋友,她怎么可以在听到有人说他母亲坏话时这么无动于衷他刚才可是帮了她   太子盯人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说话为何都不向着我   郭家小娘子似浑然不觉,伸手取过一只空盏送到他面前:“我听家里老仆说:但凡喜说闲话的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吃饱撑了;还有一种是没得吃饿的。你看刚才说话的是哪种”   太子扭头瞥了不远处邻桌:“那还用问当然是前者。能来此处之人,非富即贵。”   “那你恼什么一群吃饱撑着的富贵闲人,你跟他们置气,不嫌累”她讲话轻描淡写,声音也舒舒缓缓,毫无威慑但让人无法反驳。边说,她手上动作还似大姐姐一般,将羹汤不着痕迹地推得离他更近些。   太子年幼,未曾注意这细枝末节。周怀政却将之尽收眼底,心中暗叹:可惜了,如此机灵的一个小丫头,偏偏却是与刘后有亲的郭家人   “快吃吧。吃完我给你讲个小故事。”郭家小娘子说着瞄一眼郭九,低头哄太子,“这是连我九哥都不曾听过的呢。”   太子毕竟孩童,听到这样劝哄,也是即刻收心,专注吃饭。   看他吃完,郭家小娘子才扬起一抹梨涡浅笑,用手轻点茶盏,神秘兮兮地瞧瞧太子。   太子会意凑近,两孩子咬着耳朵开始讲故事。故事内容周怀政不得而知,只模模糊糊听到几个词,什么“从前”、“国王”、“狸猫”、“太子”之类。   故事说完,郭家小娘子眨眨眼望着太子,用手指沾了茶水,边写边笑:“这个传说叫狸猫换太子。好听吗”   太子瘪嘴不屑:“你这是杜撰。哪个王国宫闱防范如此疏漏再则宫中妃嫔皆登记造册,你说的那位木娘娘不可能流落民间,生死由天。”   “都说是传说了,你还那么认真真是无趣。”   小听众不识逗,郭家小姑娘很失落,伸手就想把桌上用茶水写的几个字擦去。   太子抬袖给拦住:“别擦。我看这字写得倒挺好。擦掉可惜。”   “挺好”郭小娘子顿住动作,好奇发问,“比你的呢”   “比我咳”太子殿下面现尴尬,又一次哑口无言。   周怀政那时只知他心有不服。却不料回宫后,太子着魔一样迷上了书法,把宫中收藏的历代名家书帖搜罗来,每天午后,坐在案前一丝不苟临摹。   他这是跟自己赌气呢。也是,一个比他年幼的女娃,启蒙不足半年就有那么稳的手写出这样流畅的笔顺,太子怎甘落于人后。   太子的转变被他父皇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一天十二个时辰,当爹的恨不得每时每刻召见大臣,献宝一样,逢人就说:“卿家可知朕有喜事朕的太子长大懂事,知道勤奋好学了。”   这份喜悦他简直想与全天下分享。九五至尊在对儿子成长上反应竟然和寻常农夫没啥不一样。   或许这便是天下为父者心同。真宗即便富有四海,在赵祯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慈父罢了。   他不光为孩子送上了大把名家书帖。连朝中大臣中像丁谓、寇准这样书法卓越的,他也将他们的一些奏章交给儿子。   自此后崇德殿、御书房内最常见的场景便是太子捉着细管羊毫在前,官家包容着他的稚嫩手掌在后。大手握小手,父子面前是铺陈的各种字帖,身旁御案是累牍的军国奏章。做父皇的专注无比地教导着儿子笔锋如何运力,笔架如何搭建。而侍立的掌玺太监早已揣摩了上意,趁着皇帝高兴,小声请示:“陛下,今日的奏章”   “按老规矩,送明仁殿去,皇后怎么说就怎么办。”真宗头都不抬,臂弯安稳地揽着太子,一字字教得认真。   “是,奴才遵旨。”   “等等。”真宗似想到什么,指指奏章,“把丁谓与寇准的折子留下。太子要练字,这两个人书法最好,给太子看着作比成样。”   “是。”   太监应过,不一会儿挑拣出几本放在御案前,其余码好放齐,小心翼翼捧出门去。殿门开合的声音在真宗听来无比悦耳,随着这声音一道消失的是朝中大臣们洋洋洒洒几千言甚至数万言的谏言奏章、请安折子。他早就看烦腻,现在终于眼不见心静。把东西搬走,真宗才觉得胸中天地宽,瞬间浑身舒泰。   当然,这种舒泰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开春三月,参知政事寇准终于按捺不住,进宫面圣。那日面圣没人知道他与官家详谈了什么。只知道他踏入宫门不久,闻讯而来的皇后娘娘就从明仁殿出来,明鬟高髻,宫衣款款赶赴崇德殿。   崇德殿中,六宫之主与文臣牛耳相遇。还没开口,四下的宫女太监就被沉沉气氛压得噤若寒蝉,一个个缩退到角落里努力淡化自己,生怕祸乱会波及到身。   “寇卿适才对官家的谏言,是因为卿家觉得本宫在朝事处理上不公”   不必多问,刘皇后就已从某些地方得知他对皇帝所讲内容。此刻她携君后之威,诘难的话句句诛心。   而寇准善辩之才,亦是反应迅速:“娘娘内明聪慧,统御后宫,处事公允,旁人自是无咎。”   寇老爷子以刚直耿介硬骨头闻名世间,既然敢进宫便不怕被刁难。眼下他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地提醒皇后:你本责统御后宫,还是安分点儿,莫要干预前朝得好。   刘皇后凤眸眯起,于高阶上俾睨寇准:“如此说来,寇卿不是对本宫存疑而是对官家不满,认为官家让本宫理政是有违圣德明君之道”   寇准拱手扣天,坦然回她:“寇准不敢。寇准以为自古圣德明君皆能克己爱民。陛下英明,自然也会体察民意,顺应民心,断不会为一己好恶,置天下万民于不顾。”   “大胆的寇准”刘皇后勃然,一掌拍向御案,“好你个寇准,你这分明是在暗讽官家行事不明”   寇准头都不抬,退后两步撩袍拜在真宗御案前:“陛下,老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断无一丝质疑陛下之意。请陛下明察。”   “行了行了。”真宗不耐地挥挥手,“嚷嚷什么不就是因为朕让皇后代朕批几个折子吗至于让你们这样你们每天大事小事对朕说那么多,朕能看得完吗看不完让皇后代劳又不是什么大事。瞧这一个个的,跟马上要天塌似的。”   “陛下,臣等是”   “且住。寇爱卿,你什么也不必说。朕怕你了还不行朕答应你,从明天起,奏章朕一个人看,一个人批。这样可以吗满意吗”   寇准这才松口气,长伏于地:“陛下圣明。”   他叩拜行礼,自然看不到在高阶之上,刚还迫于形势对他妥协的帝王却在他一低头的功夫,长身起立握了皇后的手。借着御案与袍袖的遮掩,他看皇后的目光柔情似水,歉意如织。   倒是皇后冲他清淡地笑了笑,摇摇头,温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有皆在不言中。他们这对夫妻,站在至高处,几十年恩爱不决,想来也是羡煞旁人。   然而回过身,背向真宗,皇后盯视寇准的目光又瞬间充满冷凝与森然,那双凤目中,锋芒细碎,仿佛在嘲讽跪拜之人:“莫要高兴得太早。寇准,本宫与你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果然,寇准前脚离开,后脚皇后的反击便紧随而至。她不怨真宗,不进谗言,更不曾像寻常妇人那样在后宫撒泼闹气。她只冷冷静静回了明仁殿,三言两句吩咐身边人,随后便循着国母气度,派人为新近得子的另一位参知政事丁谓送去两匹彩帛丝绸,一方美玉如意,借此恭贺他弄璋之喜。   送礼宫人除喜庆话什么也不多说。他们回去后,隔日小朝会。丁谓一封奏折直达圣听,所叙内容尽是弹劾寇准骄奢淫逸,结党营私。   寇准自不能坐视。朝会散毕一个时辰,参报丁谓的折子也如雪片般飞到了真宗御前。   至此,朝堂上,寇准诸拥趸与丁谓附庸们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又再次拉开。   ...    ☆、已存疑惑在心田   ;三月廿二,季春时节,开封府下了场珍贵如油的杏花雨。雨丝调皮顽劣如孩童,趁着夜色,无声无息潜入人家的庭院,打落红花,滋润绿叶。等第二日早上人醒来,它又消散得无影无踪,空留一地缤纷落红。   雨后晴天,正是出行踏春的好时候。   舒窈一家一大清早就出了门。车驾辚辚碾过青石板,却不是去踏春,而是去丁府道贺。丁谓知天命之年又得麟儿,喜不自胜。儿子满月,他在府中摆宴庆祝,广邀同僚,想是热闹一番。   按以往规矩,郭家接到这种帖子,多是派舒窈某个哥哥代为赴宴。可这次却不同,舒窈的大伯父对此格外重视。拿到帖子郭守璘不光表示自己要亲自去,还专程跑到自己弟弟的院落,跟舒窈她爹讲:“届时你与我同去。”   舒窈的父亲并不是一个灵透人。出身世家,郭允恭有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持和高傲,听到兄长建议,他非但没参悟其中关窍,还把眉头皱得死紧,不屑道:“大哥这般未免太抬举他想他丁谓不过一介幕僚之后,靠三寸不烂得立朝堂,哪里用如此看重”   郭守璘怒其不明,抬手点他前额:“动动脑子,二弟之前不管,你想想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夫人生儿子,皇后娘娘派人送了什么礼丁谓怎么做的”   “他怎样跟咱们家什么关系”郭允恭袖起手,一副懒得思考的架势。   郭守璘哀叹一声,解释说:“寇准入宫面圣,言辞咄咄逼人。官家迫于形势,只能让皇后娘娘暂且让步。可你想以皇后娘娘为人她能就此善罢甘休绸、丝、如意她是在问丁谓,能不能为她解愁能不能让她如意丁谓弹劾的折子是回应她。现在俩人是一路,他们在共同对付寇准。丁谓依傍了皇后娘娘,明白吗”   郭允恭一袖手:“明白不明白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既然大哥让去,那就去呗。”   郭守璘被他松懈模样搞得额角直跳,老大不放心提醒:“去时别忘了让弟妹把囡囡带上。”   一听他提到宝贝女儿,郭允恭立刻不干:“带阿瑶干嘛满月宴上人多吵杂,一个姑娘家家万一走失了怎么办万一被别的孩子欺负怎么办万一”   “哪有这么多万一二弟,阿瑶过年都七岁,不小了。你不能真把人护在家里一辈子。以后她总要出嫁,趁现在多结交些京中贵女做手帕交对她将来只好不坏”   郭允恭听完吊着脸,半天不开腔。   “听到没有”当兄长的按捺不住,提着嗓门严肃提醒。郭允恭这才沉声,闷闷答句:“哦。”   哦什么哦这敷衍态度是要气死谁   郭守璘心头窜着小火苗:他这当兄长的容易吗他不光得顾自家,还得考虑着弟弟一家上上下下。真操碎了心。弟弟闷木厚道,凡事不爱思虑就不说了;弟妹妇道人,庸懦没见识,还经常有点自己小盘算。底下的侄子里,老九倒最聪明,还是个不务正业。最靠谱的阿瑶,偏偏却生了个女儿身。   放眼郭家二房,咋就找不出个能主事的明白人   郭守璘无比忧愁,心里暗想:管不了那么许多,那天哪怕是用骗的,也一定得让阿瑶跟着她伯母母亲的出门去。   当然,郭守璘骗人计划并没有实施。到正日子时,家里柴老封君直接发话,在病床上指着自己小儿媳夏氏:“糊涂你不趁着这时候让囡囡多见见世面,还等什么时候”   主意是儿子还是儿媳的不重要,反正她训了儿媳一定会有成效。   夏氏确实不敢多言。顶着自己相公的不愉脸色,带舒窈惴惴赴宴。   出府走巷,绣帘轻垂的车驾安安稳稳走在东华门的官道上。官道两旁是林立的酒楼和栉比的商铺。雨天才过,碧瓦勾檐下有燕子呢喃,青草地上也聚集了顽童蹴鞠。清晨天霁,路过饭庄,花草香气混着酒食糕点的味道就像勾人的小妖精,直直地诱惑着行人的口腹。   舒窈跟母亲夏氏一同坐在车里,边安逸地享受着茶水果子,边听夏氏对她讲等会儿去丁谓府上要注意的事项。   “宾客众多,到时男女分席,囡囡不要乱跑。万一被谁冲撞,又要娘担心。”   “坐席时,若有其他姑娘与你说话,你莫要害怕,只管应答就是。”   “要是碰见有哪个莽撞的真冲撞了囡囡,囡囡不要和软,一定要说出来。”   “娘说的这些,囡囡记住了没有”嘱咐一通后,夏氏终于停下口,揽着舒窈柔声发问。   舒窈放下果食,在她怀里轻轻点头:“阿瑶记下了。”   夏氏摸摸她的头发:“娘的囡囡将来是要享大富贵的人。可不能在席面上被那起子小人欺负了去。万一真受了委屈,阿瑶可不要像娘那样忍气吞声。”   舒窈仰脸看向夏氏,大眼睛黑白分明地忽闪着,心里小小叹口气:哎,婆媳关系自古难人。瞧瞧,她娘都给憋屈成啥了逮机会就对她进行人生教导。   夏氏不知她脑中思量,见舒窈一脸懵懂,夏氏只能怅然地叹口气,更加搂紧了舒窈。娘儿俩面颊相贴,夏氏似有无限酸楚,在女儿耳边轻声说:“娘这辈子只有你和你三个哥哥。你哥哥都已经定性,娘指望不上他们能出人头地。阿瑶,娘只剩你,你可要给娘争口气。”   舒窈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侧过身,将小手伸向夏氏,无比乖巧地抱住她脖颈:“娘,阿瑶会争气,阿瑶会好好听话。将来阿瑶长大了,好好护着娘亲,孝顺娘亲。”   孩子太贴心,夏氏鼻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舒窈赶紧伸手,摸摸她脸颊:“娘不要哭,阿瑶会很乖的。”   夏氏紧紧搂住女儿柔软的身子,侧转头,偷偷擦了把眼睛,回过神来,她已转移话题:“囡囡知道此次丁相公为何如此张扬着办满月宴吗”   舒窈当没看到母亲的尴尬,在她问话时张着小手捞过一旁的糕点,边啃边摇头,且不论她娘是如何想的,反正她是绝对不能说她是如何想的。   丁谓将满月宴办得盛大的原因,她当然猜得到。   眼下的丁谓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光身领吏部尚书和参知政事的要职,他还是陛下亲封的玉清昭应宫使。当初造玉清昭应宫,满朝文武都倾力反对,劝谏的折子雪片似地飞往御案,一个个苦口婆心,告诉真宗大兴土木实乃劳民伤财,陛下切勿冲动行事。可真宗不乐意听,眼看折子里没几个站在他这边的,真宗着急上火,一天比一天阴沉个脸色,活似被人割去千里良田。   那时丁谓显出能耐,他不光看透皇帝执拗心思,他还硬是靠着自己的博闻强识和三寸不烂将反对此议的同僚驳得哑口无言,硬生生将这劳民伤财的工程掰扯成了为国为民的福祉。   “陛下敕造此宫非为一己之私,而为侍奉天帝。祈天帝保佑我大宋皇嗣长宁,江山永固。”   话讲得冠冕堂皇,一下将修道宫的格调提升到了皇嗣国本、江山社稷的层面。哪个大臣还敢反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真宗龙颜大悦,御笔一挥,提拔他当了玉清宫使,专门负责督造事宜。   如今他名为副相,却权势庞大。无数人想趁此机会对他大献殷勤,他也要借此向天下人昭示:不要觉得他是佞臣谗臣,论人望、论才华、他丁谓一点儿不比寇准差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一个冲龄娃娃,舒窈不可能头头是道分析给母亲听。不然夏氏定要大惊小怪,而她自己的生活也会不复平静   夏氏见女儿闷头顾吃,不由轻点她鼻尖,笑道:“真是个不知进取的丫头。丁相公这么在乎他的六公子,自然是因为六公子的生母是他最宠爱的夫人啊。”   “啊什么”舒窈哑然抬头,诧异地看着夏氏:这她娘的答案还真是意料之外。不过,这会儿就进行后院教育是不是有点过早   夏氏没注意女儿小动作,摸着她头发语重心长柔声教诲:“娘跟你说这些也不知你听懂听不懂。娘是想告诉你:身为女子,这一辈子靠的无非就是夫君和儿女。将来你若能真像皇”   皇字出口,夏氏猛然捂住嘴巴。   舒窈莫名其妙地看着夏氏:“娘刚才说什么皇皇什么”   夏氏脸色变得极不自然,转过身掩饰:“哪有什么皇娘是想跟你说你长大以后的事呢。”   舒窈偏头望她,心中越发疑虑:母亲在有意瞒她。是什么呢皇皇家皇帝皇太子还是皇后娘娘   舒窈眉头轻蹙,密长睫毛似停栖的墨蝶,忽闪忽闪扑映在眼下。母亲最近一次进宫是正月,那时她与诸命妇一起叩拜君父国母。叩拜礼毕,便随众人一道进退,结伴而归。不会有与皇家人交谈机会。   若不是那次再之前,就只有去年时候,她带她入明仁殿请罪。那日,她在暖阁与赵祯聊天,母亲与皇后亦在殿中相谈甚欢。   难道,是皇后说了什么   舒窈轻轻抬手,目光投注在夏氏身上,带着审视与试探,细声轻语:“母亲适才在说什么阿瑶不懂。”   夏氏浑不接话,见女儿懵懂,不知想到什么,眉间浮现一丝利色。   她把舒窈搂在怀中,语重心长:“囡囡只需记住,将来你是会嫁个极好的人家。只要相夫教子,笼络好自己夫君,定能保你一世荣华无期。”   荣华无期   世间离合悲欢,生老病死,哪有什么无期荣华母亲此句恐怕是言过其实了。   舒窈仰面看向夏氏,她仍是素日里疼她宠她的娘亲,眉目柔顺,目光温蔼,连拥抱她的力道都那么熟悉,不曾重上一分,轻上一毫。可是,逆光之中的她,却让人连表情都看不真切。   明明她就在跟前,臂弯温暖地环抱着她,然而舒窈此时此刻却忽然觉得,她与母亲心思迥异,相隔了千里万里。   舒窈低下头,眼看着手中糕饼,一下没了品尝胃口。   三月犹有倒春寒,凉风掀起绣帘,袭袭吹入车中。舒窈不禁打了个激灵,周身泛冷,蜷缩起来,轻轻偎依上车壁。   “可是冻着了”   夏氏几乎第一时间察觉女儿异常,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披罩衫,将女儿裹挟严实:“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丁府。入府进厅,就暖和了。”   舒窈默不作声,合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车不受影响继续前行,直到丁府门前停驻。   今日执政大臣办喜事,大宴宾朋。丁谓宅邸所在街口老远就能闻到珍馐美酒的醇香。哪个懂行的要是这会儿路过丁府门外,只需提鼻子一嗅,就能轻易判断此宴豪奢程度。别的不讲,单这混杂的酒香就至少涵盖了名酒七八种:外地西京的玉液、南京的桂香、杭州的竹叶青、江西的蓝桥风月。还有汴京自产的丰月楼寿眉、高阳店流霞、仁和店琼浆以及中山园子的千日春。   杜康齐全,才能更显出主人权势。   舒窈和母亲同其他女宾一样,从侧门进入,递帖,上礼,领席,落座。一套礼仪繁琐繁琐自不需提。等好不容易结束,舒窈才被安排着到了闺秀女儿们的桌前。宁秀恰好也在,两闺蜜正好同席。   舒窈落座,还不等与周围人互相认识,就发觉上首家长们的宴桌中,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正侧着身,暗自打量她。   会是何人   “阿瑶,郑国公夫人在看你。”宁秀聪敏早慧,眼下虽端坐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   “郑国公夫人”舒窈眨眨眼,那不就是祖母的堂侄媳妇传说她深居简出,轻易不出府门。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看到她   “对。郑国公夫人,上首那个和善人儿,平日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也是只随姑母见过她,还是去年从余杭刚回来时。”   “你去郑国公府上拜见”   宁秀点点头,眉宇间显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忧郁:“姑母为了拜见事与我母亲密议好久。我去那日母亲还都瞒着父亲呢。”   “这却是为何”   宁秀微咬了咬唇,侧转身,目光盈盈望向远处,涩声道:“我不清楚。我只知我去以前母亲对此行抱了莫大希望。但我返回之后,母亲却从此对郑国公府绝口不提。”   舒窈眉头一跳,心里隐约抓到了些飘渺的东西,只苦于信息太少,她还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   “阿瑶。”宁秀回过神,眼波含苦,面有怅然地看向好友,“我总觉得我这辈子怕是难以自在了。”   “胡说什么”舒窈脸一绷,抬手拍了下宁秀肩膀,“一次拜见多大点事你就胡思乱想”   宁秀一愣,浅浅笑了笑,回拍舒窈一下:“好,不胡思乱想。你也一样,咱们都不要多想。”   这才对嘛,小姑娘家家,别把自己弄得跟林妹妹般多愁善感,会夭寿   两姑娘正聊着天,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就走到了他们面前,行礼后对舒窈讲:“郭二娘子,我家夫人有请。”   “你家夫人”舒窈微怔,“敢问你家夫人是”   “我家夫人,郑国公府,柴门王氏。”   舒窈小手一动:看来不能背后议人。这不,说曹操曹操就来。   宁秀同样心虚,不过她更紧张担忧舒窈。   舒窈站起身掸下袖口,跟她讲:“我去去就来。你放心,我伯母和母亲都在那一桌,没事儿的。”   宁秀这才松口气,眼睁睁看着丫鬟将舒窈引到郑国公夫人跟前。   这两人,一问一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宁秀就只担忧地望着好友,目光一瞬不瞬,唯恐她出现什么纰漏般。好在舒窈礼仪周全,自始至终应对自如。而郑国公夫人虽不动声色,眉目却越发舒展,想来她对舒窈观感极好。   一大一小,那两人相处愉快。倒没有宁秀在柴府时遭遇的疏离淡漠,就连郑国公夫人同桌的几个贵眷,都看着舒窈,一个个笑得慈蔼亲善,很是温和。   盏茶功夫,舒窈回来。   宁秀忙凑近问她:“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只过去问了几句寻常话。说要是平日有闲,让我过郑国公府走动。”答话间,舒窈偏过头,脑海中浮现出母亲听到这话时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在惧怕什么   “阿瑶,只有这些吗,没别的了”宁秀虽松口气,却并不敢全然相信。   舒窈面显诧异,追问道:“怎么了”   宁秀秀眉轻蹙,抿抿嘴,沉默好久,才望望四下凑近舒窈低声点道:“我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事,但我猜不出。阿瑶,你要当心。”   ... ☆、人生几多无常梦(上)   ;“当心”二字,提醒得大有深意,让舒窈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回转头来,她再看郑国公夫人,也觉得她适才举动太过离奇。她不过是国公夫人家一个素未谋面的表侄女,无缘无故,怎么就得了她这不问世事人的青眼相待呢   疑问一成,舒窈心头就萦绕起一股久久不散的不安感。直到丁府喜宴散去,她随母亲离开时,这种不安都没有丝毫消退。   登车入驾,舒窈忍不住撩开帘子,长呼吸,促然透气。在她一抬眉的功夫,郑国公府的车队从他们一侧辚辚行过。朱璎香车,青鬃宝马,扈从仆役数十,体面气派非常。   昔日王族,便是权位不在,处事低调,但风度上也依旧翩翩卓然,不曾落人嗤笑。   舒窈心中烦闷,见此场面并未留意,正欲缩手端坐时,却看车队前端一位锦衣华袍的少年自马上猛然转身。他神色腼腆又好奇,望向这厢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舒窈猝不及防,一时与他四目相对,竟也将他端详了个仔细:这少年也就十一二岁模样。相貌端方,长眉大眼。看她时,他稚嫩脸上还带了小小的错愕。也不知想到何事,随即又挠着头,冲她羞涩憨厚得一笑,露出两排能映衬阳光的雪白牙齿。   舒窈一时怔住:这位小公爷态度似乎   “阿瑶,你在干什么呢快快坐正,咱们要启程了。”   “娘。”舒窈迅速回身,指指车外,目露疑惑,“郑国公府的那个小郎君好生奇怪。”   夏氏闻言,脸色一僵,慌忙忙探身出手扯了车帘,隔绝外界一切视线。   舒窈偏着脑袋,安静静看她举止,乖巧得不动声色。   夏氏转眼严肃训诫:“阿瑶,你今年已经七岁。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小郎君相处,要注意分寸,明白吗”   舒窈一下睁大眼睛,惊诧又意外。她是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在此时,对她灌输男女七岁不同席   她不知,在她看来,这些小郎君还都只是小男孩儿而已。她与他们,最多算大姐姐与小弟弟。莫说什么心怀旖旎,连能算两小无猜的都屈指可数呢。   “回府以后,若是有人问起,阿瑶断不能提刚才的事。”   “刚才之事”   “就是郑国公家小公爷的事。”夏氏补充得急切,声音难得失了温和,显得尖利沉肃。   舒窈手指扣起,低下头,眯眼遮住眸底细碎的锋芒: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对郑国公府会这般抵触她到底在遮掩什么又到底想对家里人隐瞒什么   疑团并不持续。到家以后,柴氏就召了他们娘儿几个过去,在简要听完她伯母和母亲的回报后,柴氏对着舒窈招了招手,笑眯眯把她叫到身旁。   “囡囡,丁相公府上比咱们府上哪里好玩”   舒窈眨眨眼,趴在榻沿儿上,任由柴氏摸着她顶发。   “丁相公府上人多,到处张灯结彩,热闹极了。宴上还上了一道鲫鱼汤,做得鲜美无比,奶奶若去了肯定喜欢。囡囡派人探听过了,做鱼汤的厨娘是从丰乐楼派去的,下次奶奶做寿,咱们家也可以请她来。”   柴氏闻声失笑,他们家的囡囡什么都好,就是被她九哥宠惯得嘴馋。瞧瞧,跑丁府赴宴一趟,回来以后,净惦记着在吃食上用心了。   “奶奶是问,囡囡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舒窈抿抿嘴,暗暗转眼,瞄向夏氏。   夏氏面色微僵,正屏气凝神。见女儿扫视,忙道:“母亲,阿瑶她”   “我问阿瑶,没问你。”柴老太君不冷不热睨了下小儿媳,转向小孙女,笑呵呵说,“囡囡见到你表婶了吗”   “表婶”   “就是郑国公夫人。”   “见到了。她还叫阿瑶过去说话呢。”   “噢叫去说话她都对囡囡说了什么”老封君一下眉目舒展,似忧心落地。   舒窈伸出手,一根根屈指而数:“夫人问了阿瑶今年几岁、有没有开蒙、都读了什么书、先生教得能不能听懂,还有还有什么,阿瑶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那咱们就不想。”柴氏听完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她知道,这些话,以她家囡囡心智,根本就是对答如流。   “除了她,囡囡还见到谁了”   舒窈沉静了片刻,仰头看着柴氏,忽然咧嘴露出八齿笑,小酒窝若隐若现,无比欢喜地说:“还有秀秀奶奶,秀秀跟阿瑶是同席呢。”   柴氏哑然。良久才拍着孙女儿脑袋无声失笑:想来她是没看到柴家那小子。没关系,来日方长。她总会在闭眼之前把囡囡的终身大事安排好。免得她那糊涂儿媳猪油蒙心,将来只能害她宝贝孙女。   “奶奶,您笑什么”   “奶奶高兴啊。我家囡囡都这么懂事了,能在宴会上应付自如了。”   舒窈仰起下巴,一副被宠坏的嚣张丫头样儿。   “那是当然。阿瑶长大了”   “是是,囡囡长大了。”柴氏笑模样地拢了拢舒窈鬓边的小髽鬏,“奶奶跟你伯母他们再说会儿话。你出去玩吧。”   舒窈点点头,退步行礼后,轻快离开。   穿过窗棂时,她听到老祖母年迈威严的声音。   “老身是老了,可还不糊涂。你们有些人的心思,老身明白着呢。告诉你们,这郭家还不是谁只手撑天。但凡我在,就绝不允许有人藏着猫腻,给全家招祸”   她说得狠绝,也不知在敲打何人。舒窈闻后,不觉心生凛然,正想移步深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祖母、柴氏、郑国公府祖母、母亲、皇后娘娘郭家、刘家   天呢   舒窈脸色一变,提起裙裾,不管不顾,狂奔向自己书房。   房门“砰”然打开,踏雪正在她书案上猫着睡觉。听到响动,它懒洋洋抬了下眼皮,见是她来,动都没动,继续睡得天昏地暗。   做猫何其幸饱食终日,贪玩贪睡,不识人间愁苦。   舒窈扫它一眼,迈步至桌前,铺陈纸张,手抓狼毫,“刷刷刷”写下几个字。字迹落成,墨色成于雪笺,就如颗颗黑珍珠落于白玉盘。   一个针对她前所未有的谋划在她纸上渐趋成型。   “啪哒”一声,细管毫笔落地。舒窈颓然地跌坐回椅上。   午后阳光温暖,透过碧橱纱窗投注在书案之上,橙黄黄一片舒润光斑。椅上人闭目翕唇,秀长眉毛紧紧蹙起,姣好面色红晕褪去,只留一个单薄,娇小的身形蜷窝在红檀书桌后,双手握拳,似心中恼极。   怎么可能不恼   筹算于她,却让她毫不知情。   郑国公府,大内皇宫。她的祖母和母亲在围绕着这两处,各自动起了盘算心。一通婆媳之争,不光牵连着前朝皇族和当今天家,还牵连着她的终身大事   他们好似忘了她的存在,昭昭晃晃地安排着各自手中事。   祖母已是年迈。阅尽万般风华,如今,时日无多的她只想借孙女巩固郭柴两家二世姻亲,保两家族安定富贵,太平长宁。   然而母亲机心好胜,不甘凡庸。明仁殿的皇后向她投来的橄榄枝被她一把抓住。皇后欲用郭氏巩固势力,她则欲凭皇后的东风,送女儿青云直上,入主东宫。   昨日皇门与至尊无上可有差别   自然是有。   大宋开国,三条皇明圣训,其一便是不杀柴氏子孙。成王败寇,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悲悯。也是对后来君王的规束只要国祚仍存,柴氏一门,纵无权也有位。   母亲或许不知道,玉座珠帘虽好,青云直上虽好。然而它背后伴随的却是腥风血雨,暗箭明枪。   侯门似海,宫门更似海。庭院深深,后宫三千彩娥,有几个人能君恩常在红颜易老,谁能够得幸运到鲜花着锦,万众簇拥   “踏雪”   舒窈睁开眼睛,眸底清明幽远,已完无玩闹心性。她把踏雪抱在怀里,轻轻挠着它的下巴,为它仔细梳理着皮毛:“你说,我该怎么办”   踏雪朦朦胧胧,抬了下眼皮,望定舒窈后,歪住脑袋。它是懵懂懂一只狸奴,不知它面前人因何低落,也不知眼前人因何不愉。它只是凭着心意,轻手轻脚凑将过去,伸出粉嫩小舌,温柔熨帖地舔舐着舒窈的手背。   为人所谋算时,却为猫所怜惜   想想还真是可叹。   舒窈抱紧踏雪,柔柔开口:“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很难办。   她总不能去告诉祖母:“阿瑶不想定娃娃亲”亦或者告诉母亲:“阿瑶不想进宫”   没用的。她们只会笑呵呵说她:“阿瑶,你还小,还不懂。听话,别胡闹。”   或是去寻外援哪个外援找伯父还是父亲   都没用。家里唯二能左右此事的人都是祖母的儿子。为人子者,怎么能忤逆母亲   又或者,她可去撒泼胡闹,博个凶悍劣名这样,祖母和母亲行事就要得多加考虑。可她是个惜名惜命的人。一辈子很长,她要继续生活,就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还未出阁便臭名昭著的女子。那不止会让家族蒙羞,更会让旁人不齿。   她不能让郭家因她而沦为官宦世家中的笑柄。她既然享受了家族给予的富贵安定,她就有责任担当起维护家族羽毛的义务。   享受荣耀就承担责任,天下没有平白的便宜。   “踏雪。他们说神目如电,自有公道。老天予之于此,必夺之于彼。你说,我是不是也不该逃避”   踏雪端正脑袋,金线碧眼圆溜溜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喵呜”。   舒窈摸摸它的脑袋,一手缓缓划过写字的白笺:“不逃避,那就只好两个里面选择其一。”   踏雪“噌”地回身,后腿跃起,灵巧无双地跳上书桌。它那长了雪色绒毛的肉爪在书桌狭小方寸间来回踱了几步,“吧唧”拍在纸上,随后前爪一收,俯卧下去,好巧不巧遮盖住了皇后、刘氏那几个字样。   露在外面的是郑国公府。   “你觉得我该选柴家”舒窈微弯了眼睛,“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   柴家的那位就是在丁府门前,回马看她的少年吧。郑国公的世子,按亲缘,她本应唤一声他表哥。只是他们这对表兄妹素昧平生,她只能靠着今日一面,判断他是个性格憨直的纯良少年。   若与他定亲,对她来讲或许并不是一件苦恼事。   踏雪“喵呜”一声,不知是不是在赞同她。叫唤完,踏雪身子一蜷,把脑袋埋进后腿皮毛继续酣睡。   还真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家伙儿,为主分忧完一点也不贴心,都不知道对她撒撒娇呢。   舒窈决议定下,心中越发明朗。   她把纸笺从踏雪爪下抽出,直接撕碎丢进了火盆,然后抱着踏雪头也不回离开书房,直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是要当一次推手。祖母眼下是占了上风。可备不住她身病体弱,不知还能为此事操劳多久。万一她,郭柴联姻必横生变故。到那时,纵有通天智慧,她也不能与礼法相抗。所以,当务之急,她要做的就是尽早促成此事。   七岁之龄,便要为自己终身费心思谋划,恐怕她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舒窈暗叹了一声,回到院落将踏雪交给丫鬟。随即便着人准备香汤热水,伺候她沐浴安置。   她要好睡一觉,积蓄精力,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   ... ☆、人生几多无常梦(下)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飘渺,灵台悠忽,如神离躯壳,魂游太虚。   梦里,一个长相模糊,姓名莫知的女孩儿与舒窈举止亲昵,勾肩搭背。她们互搂着肩头,女孩儿笑嘻嘻地考她:“你知道中国历史上哪位皇后最彪悍吗”   梦里的她回答:“武后呗。人都当了女皇呢。”   “不对,好好想。”   “那是吕后”   “也不是。你再猜。”   “我猜不出了。到底是谁啊”   “我告诉你,听仔细了。最彪悍的皇后是:北宋,仁宗,郭皇后哈,没想到吧”   “北宋仁宗郭皇后那是谁”   “没听说过正好,我也才知道。这皇后可有意思,出身勋贵世家,因势封后。据说独霸仁宗四五年,性悍绝妒。古往今来唯一一个敢扇皇帝嘴巴子的皇后就是她了。怎么样武后再彪悍,也没敢家暴过皇帝老公吧她就干了。”   “啧,那这皇后的结局不怎么样吧”   “呃。被废,出家,然后。”   “红颜陨落,英年早逝,应该不得善终喽”   “算是吧。不过反正有人心疼后悔,又给她恢复了后位。”   “人死灯灭,他恢复有什么用”   “你不平什么你又不是她。”   不平什么你又不是她   舒窈猛然睁开双眼。梦里殷殷对话,言犹在耳。   有多久没有再做这种仿似前生的梦了梦里梦外,她两世为人。醒来后,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不纯是梦,那还是她曾经所历。   舒窈恍惚半醒,怔然失神地望着帐顶流苏。流苏朱红,珍珠璎珞还在微微垂晃,好似自她入睡到惊醒才不过盏茶功夫。   舒窈撑起身,摇摇头,狠狠醒了醒神。此梦微妙。竟告诉她,小太子的第一任媳妇儿是与她同姓之人。勋贵世家,因势封后。放眼朝廷,符合条件又与他适龄的郭姑娘,恐怕只她一个。何况她母亲又似与皇后有前言在先   舒窈猛吸口气,闭目翕唇,重倒回枕上:知道能如何梦是梦。她是她。她惜福惜命,连皇宫都不愿入,又怎会将自己过得如梦里人那般狼狈不堪   再入睡,舒窈已是一觉酣然,直到姆妈前来叫她。   “二娘子,已是申时初刻。娘子可要起身”   舒窈迷蒙蒙睁开眼睛,望着撩起的帘子,轻轻“嗯”了一声。   姆妈赶紧上前,服侍她起床净面,招呼丫鬟为她换衣梳发。   舒窈老老实实坐着,任由伺弄。   梳头丫鬟把式极稳,边动作,边看着菱花铜镜的倒影中人,暗自称赞:二娘子定不知她有一副极好的皮相,粉雕玉琢,娇艳光润。尤其那双眉眼,修眉秀目,眸波清湛,就像是白玉莲花杯盛了清晨无根露,流光藏彩,蕴星映月。   姆妈为舒窈取的是一件红缎银镶边绣襦裙,裙上紫薇花缠枝,一朵朵开得娇妍无比。掌奁丫鬟将她抹额拿出,红绡缀玉的带子勒在乌黑额发下,白玉珍珠若隐若现。   当真是个世家女儿,衣着华美,首饰精贵。这张小脸粉白讨喜,还带着孩童的稚气。看人含笑,两腮梨涡说话即显。   如此样貌,自然容易讨得大人欢心。   待打扮很得体后,舒窈方立起身,提着裙裾,一下跳到地上,小跑赶往柴氏所在中堂。   姆妈被她吓得心惊肉跳,在她身后忙不迭边追边喊:“当心二娘子,当心别摔了慢点儿跑,慢点儿跑。”   舒窈兀自不理,一路疾奔赶到中堂。恰好就见柴氏刚进完膳,正用青盐净口。   见小孙女过来,柴老封君把盐水一吐,笑呵呵就冲她招起手来。   舒窈赶忙见礼,礼完奔到柴氏身边,撒娇似偎在她怀里。转问一旁的膳药嬷嬷符氏:“祖母晚膳用得什么按时进药了吗”   符嬷嬷倒不哄她,一五一十把柴氏晚上吃饭喝药的事汇报出来。   舒窈听罢略略放心,仰脸看着柴氏:“奶奶要好好吃饭,好好进药。等您好起来,阿瑶还要跟您一起去踏青。”   “嗯。好。奶奶好了,就带阿瑶踏青。”   “等您康健,咱们全家一起,去看圆社的蹴鞠。去马行街观赏百艺。”   “圆社的蹴鞠”柴氏眼睛一亮,似陷入回忆般噙着笑意,“想当年,你祖父也痴迷蹴鞠呢。公务之余,不带属下去玩两把就浑身不舒坦。还有你表叔祖,也是着迷得紧。他儿孙更有过之无不及。直接在府里养一支蹴鞠队,兴起时候,爷儿俩根本不顾身份,下场就踢。真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表叔祖的儿孙”舒窈皱了下鼻子,苦恼万分地问,“他们跟郑国公府的表婶是什么关系”   柴氏听罢,搂着舒窈,笑得肩膀乱颤:“我的傻囡囡,你表叔祖的儿子自然是你表婶夫婿,他孙子当然就是你表婶的儿子”   “表婶的儿子阿瑶岂不是要叫他表兄”   柴氏点点头,声中仍有笑意:“当然要叫表兄,他比你年长。”   舒窈蹙起眉,不悦道:“奶奶,阿瑶都没见过那人呢谁知他比我年长我又凭什么唤他表兄”   柴氏眼睛睁大,点着头,竟是颇同意舒窈歪理一般回道:“嗯。囡囡说的有理。既然没见过,我家囡囡凭什么唤他兄长让他来。来让我家囡囡瞧瞧,好不好”   这护短惯孩子惯得一点儿原则都没有的老太太,丝毫没觉得她这话哪里不妥。好像,只要自家孙女想,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怪不得她能教出让太子都哑口无言的舒窈呢。从根儿上她就有那份“吾即道理”的风范,哪怕是胡搅蛮缠,她也能让人不知从何处下嘴反驳。   柴氏话说出口,自然也上心。   那天昏定回去,没隔几天,舒窈就得知:郑国公柴永崎不日将携世子柴焱璁到府拜访。   郑国公舒窈见过。祖母卧病,他曾两次探望。这位前朝恭帝的长子,在舒窈的印象中其实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高高瘦瘦,少言寡语。舒窈每次见他都没留下深刻印象。   这是一个存在感稀薄,走在大街上都不会被人认出的国公爷。或许,正是他低调作风与无争的态度才能使前朝皇族在泱泱汴京中得以安然立足。   不理朝事,不沾政务。对青史留名不感兴趣,对垂芳百世避之不及。特殊的出身造就郑国公特殊的处世智慧。很难说,柴永崎他是平庸无才还是心怀大智。   当然,对舒窈来讲都无所谓。有贵客前来,又是打着来探病的名义。作为小丫头,舒窈像上回真宗来他们家一样,被姆妈领到一旁回避。   晚春太阳正好,回避时,她自然不用再去暖阁。郭府后园有奇树异草,鲜花娇株。人间四月,正当芬芳娉婷,梁燕呢喃时。舒窈心有盘算,又不肯辜负大好风光。晨课后,她就朱络双髻,罗袜绣鞋,奔向了花间秋千。   秋千是九公子郭审亲自督工,命下人给舒窈特意安造。搁放在一片花海中,三面树荫可乘凉,当前一面视野开阔,荡起秋千时,几乎能看到大半个院落的人物动态。   九哥用心良苦,为她打造了一个风景如画的好玩处。也绝对是“藏匿行迹,侦查敌情”的佳妙地   当柴焱璁被人引领着游览后花园时,不用附耳便能听到一串如摇铃般的笑声以及小女孩儿软软柔柔的催促声。   “姆妈,再高些,再高些。”   柴焱璁一下顿住脚步,循着声音四下张望:是什么人这笑音就在耳畔,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世子在寻什么”陪他出来的是府中六公子郭均,素来沉稳练达。此刻就算早已听出这是自家小妹在玩耍,他仍旧面色无改,权做不知。   “六表兄,你听这,何人在此园中”   郭均眉目不动:“均什么都没听到。世子想是太累,听岔耳了。不如我们去远处凉亭一歇”   真是睁眼说瞎话。这份厚颜功力,也不知郭均是得了谁的真传   眼看六哥要坏事儿把人支去另一个方向,隐在花间的舒窈不由心头发急,一手紧紧攀住秋千花藤,两只小腿却暗暗动作,借着裙裾掩藏,不露声色地褪松一只绣鞋。   当秋千再次荡起时,趁着姆妈不备,舒窈脚下一滑,绣花小鞋便如隔空抛物,在姹紫嫣红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砸到柴焱璁。   “哎哟。谁”柴焱璁捂着肩,低头蹙眉盯向“袭击”自己的凶器。   真是奇怪,竟然是枚镶珠嵌玉的绣履还那么小小一只   “呀姆妈,鞋子飞了”   不等他寻找鞋主人在哪儿,离他不远处的树荫里就传来女孩儿脆生生的惊呼与刚才笑声出自一人。   柴焱璁人一愣,弯腰拾起绣鞋,迈步向前,就要往树荫处。   郭均眉头紧皱:“世子。”   柴焱璁顿住脚步,先回头费解望着郭均,随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少年脸色“噌”得泛红。他没吱声,也没叨扰,君子规矩地将东西搁置在花丛旁的青石台板上。随后就紧盯脚尖一步一步退了回来。到郭均面前,柴焱璁才不甚自然地说:“六表兄适才说哪里可歇息”   郭均面无表情盯看他,片刻后答:“世子,请随我来。”   窘迫少年立时跟上,逃也是似离开此处。   “真是个呆子。”   树丛内,舒窈把这一幕看得真真。等郭均他们背影远去,她才叫人取鞋回来。   穿上鞋,舒窈拨弄着缨络缀珠低声咕哝:“还好猜出里面所在何人,至少不傻。”   岂止不傻,简直憨直得有些可爱   舒窈抿着嘴,露出小狐狸一样的狡黠笑容。瞧柴家小哥哥的为人,她如今只要坐等被提亲就好了。   “二娘子,可还要继续”嬷嬷不知她鬼马机灵,见她低语还当她在吩咐什么。   “当然继续。我们接着玩。”舒窈看了眼姆妈,笑得自在放松。   那厢柴焱璁却情绪难平。那只小小的,精巧的绣鞋,居然可能是他未来媳妇儿的就是那天在车上懵懂懂望他的小娘子。那么一点儿小人儿,软嫩可爱。她都还不知道将来她会入他家门,冠他姓氏,给他做夫人吧   也幸好今天绣履是他捡到,若是换了旁人那么贴身的东西被人触碰,纵是年幼懵懂,恐怕她也难逃闲人非议吧   想到人言,柴焱璁心中瞬间着了慌。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他虽没见她,却也着实碰了她东西。还是当着她兄长的面。那她家人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看她他轻薄浪荡无所谓,反正名声对他无用。   可她不同,她还小   人言可畏,能杀人无形。   他怎能眼睁睁看坏事发生不成,回去他就得告诉父亲,尽快将亲事确定下来   柴焱璁一路脸色变幻,等拜别郭府,上午他与父亲离开,下午就有郑国公府来人再临拜访。   来人乃郑国公府中颇具地位的宗老,到此言辞婉约,语态真诚地向郭府表示:愿两家相结秦晋之好。柴老封君高兴非常,送走来客,立马跟儿子儿媳透露结亲意思。   郭守璘、郭允恭是赞成支持。李氏也笑容得体地回她:“媳妇儿自然听母亲决议。”   只有夏氏,默默地立在一旁,懦懦小声辩解:“郑国公府未必就是好的。万一官家哪天”   “放肆哪里有什么万一”   柴老封君勃然变脸,捶床怒视小儿媳:“老身一把年纪,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囡囡是我孙女,她什么性子,适合哪家郎君,老身心里一清二楚用不着你在此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颇重,直接让夏氏眼泛热泪,脊背生寒。   她也是近知天命的年纪,也是做了婆婆的人。可是在老封君面前,她一如三十多年前刚进郭府时那样,新妇忐忑,庸弱无为。   庸弱无为,这下场就是要眼睁睁看她的阿瑶与前朝的皇族定亲   那女儿的命运岂不如攀附风中蛛丝随时朝不保夕,一世担惊受怕   不,不可以   她不能这样阿瑶是她的指望。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她不允许女儿有任何闪失,她不允许任何人毁了阿瑶   老太太是个偏心眼儿。她不会顾及阿瑶将来如何,她只知道安排大伯家的舒宜   大娘子嫁去钱家,给当朝枢密使钱惟演做儿媳。   她的阿瑶却要被定亲柴家,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夏氏的脸越发苍白,手藏在袖管中,指甲掐进皮肉,拼命抑制着自己即将蓬勃而出的怒意与恨意。   “老二,找人看个好日子,两家尽快把定亲信物交换。这样为娘就算立时西去,也能心安。”   “母亲放心。儿子一定找最好的相师为囡囡挑个最吉利的日子。”   耳畔,是她婆母与夫君的协商,三言两语,他们就要将阿瑶终身做成定局。   这怎么可以阿瑶,她的阿瑶她可怜的阿瑶不能被这么对待   大院深宅,好消息最易传播。柴老封君命人相日子的话前一天出口,后一天,舒窈就知道自己小伎俩没有白费。柴家小哥哥当真没给拖后腿,或许过几天,定了亲,她就真被许给一个心底坦荡无阴私的十二少年了呢。   小计得逞,舒窈心态渐发舒展。曾经的梦中身份,也被她一笑置之。什么仁宗郭后与她何干她是要与小表哥定亲的人。将来闺房之乐,赌书泼茶,磨墨添香,自然也是与未来夫君。与东宫可是没什么瓜葛,对小太子,她自然也是疏离点好。   她这厢已做好准备,只等祖母等人着手安排。   然而,人世多无常。   舒窈算得了柴家小哥哥,却算不过阎罗生死簿。   就在交换信物预定吉日的前一天,柴老封君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家人措手不及,他们甚至都还来不及延请太医,老封君就遗憾中撒手人寰,阖然长逝。   ... ☆、昆山玉碎梦不成   ;擎天白玉柱倒,架海紫金梁倾。   柴老封君的去世,对于郭府来讲,不光是失去了定府的主心骨,它还意味着家中所有功名在身的男丁都需上书丁忧,暂离朝廷。   百年世家,几代望族,郭家人纵然身无显位,也是累世经营。朝中他们的势力潜滋暗生,不扎眼,亦不可小觑。在丁谓与寇准二人相争的时节,郭氏地位对于皇后阵营举足轻重。   然而随着郭家诸人的致仕丁忧,朝中原本的微妙平衡被瞬息打破,利好的天平义无反顾地倾向寇准一派。   但这些早已不是郭家人要关心的事。他们家布灵堂,发丧帖,满府素白,阖府儿孙尽孝。哭声、泣声、哽咽声,声声直催心肝。   舒窈木愣愣跪在灵堂上,人就像脱了水的娃娃,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从她知道祖母去世到现在,两天两夜,她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她始终不肯相信祖母已经故去,她害怕自己一旦开口,旁人立马会再次对她重申噩耗,并且劝解她:二娘子,节哀顺变。   怎么可能节哀呢怎么可能顺变呢   明明,前几天,她都还偎在她怀里,听她絮絮叨叨得讲祖父年轻时的事。那时她还答应她,要一起踏青,要一起看蹴鞠呢。   都讲好了要见她定亲。她那么大年纪,怎么可以对她一个孩子言而无信   她都还没有准备好。她就招呼都不打,这么狠心夺走这世上最疼她宠她,护她爱她的一位老人。   舒窈脑子混混然一片,祖母伤逝的那一晚,在她心头一遍遍浮现。   她记得听到噩耗时,正是夤夜时分。旁家还在酣睡,郭府灯火已是通明。她也不管天寒侵体,映着廊下烛光,赤脚散发跌撞撞闯进中堂。   “祖母呢”来到后第一句话,她犹在问祖母身在何处。   屋内人很多,很嘈杂,来来往往,各自喧哗。没人在意一个小丫头的质疑。只有守在内室旁的符嬷嬷侧过头,泪下如雨答她:“在内室。正洗身净面。”   “洗身净面怎么可能”舒窈一下急了眼,提脚就往里冲。到门口被符嬷嬷死死揽住:“二娘子,你别去。里头阴气重。嬷嬷怕你看了受不住。”   舒窈咬牙不说话,在她怀里奋力挣扎,手脚并用,让符嬷嬷几乎抱她不住。   “二娘子,二娘子。你听嬷嬷一句。啊你看着嬷嬷。”符嬷嬷手下使力,将舒窈牢牢禁锢在怀里。“嬷嬷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老太君她最是疼你,你这样,她在天有灵若知道,也会心疼”   舒窈暂停挣扎,面无表情转看向她。嬷嬷刚以为她想通。谁知下一刻,她却猛然发力,不吭不声挣得更加厉害   符嬷嬷一下扬起声音,在舒窈耳畔喊:“二娘子老太君已经去了你就就让她在你心里留个体面吧别进去看。算嬷嬷,求你了”   舒窈动作戛然而止。   她被抱得双脚离地,眼睛却至始至终直勾勾盯着内室绣帘。差一点儿,她就能撩到它。   她看它,近在眼前,也咫尺天涯这一次,它没有像记忆中那样被侍儿打起。也没有颤巍巍走出来的老祖母对她笑眯眯招手。更没有人在她身旁温柔慈爱轻唤她:“阿瑶,奶奶的小阿瑶”   她知祖母在帘后,可是不见她出来。   “奶奶”   舒窈扬起声,在门外委委屈屈地喊。   门后无人应答。   符嬷嬷鼻音浓重:“二娘子你这是何苦”   舒窈眼睛一下闭起,手抓胸前衣襟,呼吸促然,半天不见动静。   “放开我。”   她声音细弱微小,仿似没了刚才的疯癫力气。符嬷嬷一时反应不及,竟没有立马松手。   舒窈骤然厉色,端起主人架子喝令:“放开我”   符嬷嬷赶紧收手,手背无意擦过舒窈脸颊,蹭来一抹湿热。她将她放在地上,心中犹自忐忑,盯着舒窈不肯让她踏足帘内一步。   舒窈在那声喝令以后,就低下头,安安静静,不声不息,泪珠儿却顺着眼角,一滴滴砸在领口,砸在前襟。   “二娘子”   舒窈应了声,却看都不曾看符嬷嬷一眼。只默默后退,一步步远离内室,最后出了中堂,一语不发离开伤逝地。   她来时赤脚散发,走时背影萧条。沉沉夜幕压在小姑娘身上,就像择人而噬的兽,将她一口口渐次吞没。   那天之后,符嬷嬷就发现,跪灵时,所有人不管真心假意,都哭得嚎啕大声。唯独她,至始至终不肯出声。   老封君的西去好像带走了原本那个调皮活泼的二娘子。现在的她,灵气虽在,却更像是凭借一股意气强撑。她消瘦清减许多,安静跪灵时,没人能知道这个小姑娘极限到何时,也不知不会在下一刻她就混然倒下。   柴老封君的身后事极尽哀荣。作为后周最后一位郡主,历经五代帝王的她终于在天禧二年走完跌宕一生。她的葬礼,吸引了无数官宦显贵,世家望族前来吊唁,尽表哀思。   其中包括当今天子。   官家并没有亲自出席柴氏的葬礼,却遣昭宣使周怀政前往郭府,诵读了祭文。祭文出自礼部,放眼古今,能得如此殊遇者,也算诰命封君中的无尚尊荣了。   祭文诵读完,周怀政将祭文丝轴合起,捧给听祭的长子郭守璘:“郭大人,逝者已矣,万望节哀。”   郭守璘拭把眼泪,哑着声回他:“劳烦周公公。若公公不弃,请到后厅用茶。”   周怀政微笑着摇手推辞,四下望望,在郭府众人中巡视良久后问道,“咱家受人所托,还有一桩要事。郭大人,贵府二娘子可在”   郭守璘一愣:“公公敢问公公寻小从女何事”   周怀政将拂尘收起,不急不慢道:“咱家奉太子之命,带几句话给二娘子。烦请郭大人唤她出来。”   郭守璘惊怔。好一会儿才转身对仆从吩咐:“速叫姆妈将二娘子领来。”   仆从领命而去,片刻后舒窈被领到周怀政面前。   周怀政微垂着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人。与初见时相比,女孩儿形容清减不少。想是遭逢生死,悲忧过度。不过,她眼睛还是很清亮,只是这份明澈,还露出一些让周怀政费解的情绪:似无助,似恐慌,似困惑,似茫然。   她年幼娇宠,就算失去祖母,也尚有父母兄长庇佑,何来无助恐慌,困惑茫然   “周公公。”最先出声的是郭守璘,“小从女已到。有什么话,公公说吧。”   周怀政不冷不热,扫他一眼后,弯腰到舒窈跟前。   “郭小娘子,太子有话带予姑娘。”   舒窈仰脸看他,动动唇,嗓音喑哑:“公公请讲。”   “太子说:周哥哥此去若得见孤的小友,便告诉她逝者已矣,生者犹存。且莫忧甚毁哀。”   舒窈抿抿唇,对周怀政扯出一抹强笑,屈膝向皇宫方向:“臣女惶恐,谢太子殿下惦念。”   周怀政眉头一蹙,目光幽深望向舒窈。上次见面,她还与太子凑一处窃窃私语。这时转述,话中他已明说是太子殿下安慰小友,她又何必这般郑重庄严   太子不在,她却毫不放松地对太子竖起防备盾牌,实为哪般   “郭小娘子。”周怀政见她礼毕,开口时声音已无波无澜。他刚才转述太子说话,口吻有溢于言表的关切。现如今公事完,他恢复昭宣使平淡古则的做派,不紧不慢从袖中抽出一折书帖,递与舒窈。   “小娘子不日将回乡丁忧,太子说自己无别物可赠。一方书帖,或能解你舟车劳乏。”   舒窈错愕,凝神盯着书帖,久久不见动作。   周怀政将东西往前送了一寸:“郭小娘子”   “阿瑶”郭守璘急忙出声,“尊者赐,还不速速谢恩”   舒窈这才伸出双手,捧接书帖,垂着眸,轻声细语:“谢太子恩赏。”   多日守灵,她声音已是黯哑。此时这句,不管真心假意,在周怀政听来都格外刺耳。   周怀政颇为不满地摇了摇头,郭守璘忙错步驱前,将已备好的荷包递送与周怀政:“有劳公公。”   周怀政看眼舒窈,淡淡“嗯”了一声,婉拒郭府打点。也不多留,转身告辞离去。   郭守璘立在原地,看看远走的周怀政,又望望母亲素白的灵堂。终于长叹一声,拂袖蹲在舒窈跟前,抚着舒窈的肩头问:“囡囡,你与太子他”   舒窈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望向大伯的眼睛。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舒窈笑了笑,摇摇头:“阿瑶与他虽有数面之缘,不过点水之交。”   他送她的书帖还握在手里。回话时,她只觉得掌心一阵阵灼热,烫得她几乎拿捏不住。   人至脆弱,便下意识竖起所有坚甲护己周全。为此,她甚至不惜在祖母灵前对着大伯撒谎。想想也是,那么违心的话,她是怎么轻易讲出口的呢   数面之缘中:   第一次,他隐瞒身份欺骗她,她也毫不留情咬了他。   第二次,她入宫请罪与他话市井,他太子之尊偷受九连环。   第三次,她眼见踏雪欢门遇困,他着军巡铺解她烦忧。   樊楼共席,他对耳边议论忧愤难当,她却心思灵巧妙语点人。   点水之交里,她竟然从不知道:原来,身为太子,对着其他人,他本是称“孤”的。   那个男孩儿从一开始认识她,就以“我”的身份出现着。后来熟悉,他在她面前越发“我”来“我”去。以至于她自己都快忘记,哪怕是个孩童,他也仍旧是万众簇拥的储君,是未来荣登九五的天下共主。   他不出现时,她无所谓。他一出现,有了对比。她才发觉,论缘论份,赵家太子都超出柴家世子多矣。   只可惜,他不是世子。她也不愿踏足深宫。与其这样两小纠葛,不如尽早一刀了断。郭柴两家才是婚姻约口,只欠信物的秦晋。柴家小哥哥才是她丁忧后,要认真以待的少年。   然而此番考量,舒窈有心思虑,却无人可诉。   当她看到大伯父听完她回答,脸上闪过一丝明显失落时,舒窈只觉得自己心脏如飘忽在外的三秋落叶,荡悠悠无所依凭。   晚春风疏,拂动起灵前白幔。大伯父已然迈去堂中。舒窈恍惚侧身,望向沉黑肃穆的大大“奠”字。   它对她那么陌生,那么冰冷,全无祖母的温暖慈爱。   它不是护佑她的祖母。   从今以后,府中再没有庇佑她的祖母。   舒窈静静合上眼睛,缓缓俯下身,蹲缩成团。书帖已被她放下,空出来的双手用来抱掩自己双肩,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方寸黑暗中,她得无边勇气。唯有此刻,自己拥住自己,她才愿褪下所有外壳放声大哭一回。   声音初时只是啜泣,渐成噎嘤,最后终于似普通孩童般嚎啕难止。诸般委屈,万种忧虑掩藏在撕心裂肺中。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连带着接受下这个事实带来的变故祖母的死,不只是她失去至亲的奶奶。还意味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将成为昨日黄花,永难寻回。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老人,疼她护她,知她懂她。不计功利,不计得失,一心从她喜好考虑,为她费尽心思安排终身事。   眼泪难抑,悲思难收。浑浑噩噩间舒窈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掌揽起。身后人的气味带着清兰之香,让人无端心安。   “九哥”舒窈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发颤,眼泪将他前襟涂抹得一塌糊涂,“祖母祖母没了。”   郭审扶撑着她的身体,用脸颊抵住她额头,轻拍着她的后背:“九哥还在。”   说着,郭审便转了脚跟,带着舒窈在众目睽睽中离开灵堂,直往后院休息处。   人离开,心里的大悲大哀仍在。丧葬期间,诸事繁杂,下人的伺候难免有一二疏漏。守灵第四天,舒窈人幼体弱,到底经受不住心中郁结,当晚便病起高热。   郭府之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封君七日停灵尚未过去,小娘子如今又突发急症,猝然病倒。   二夫人夏氏恨不得将自己一劈做二,一半盯在灵堂,一半守护女儿。   “嬷嬷,你说囡囡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说病就病了呢”夏氏坐在舒窈榻边,看着女儿烧红的小脸,疼惜地将女儿汗湿的鬓发拢在她耳后。   孩子还在昏睡,对她这番动作毫无反应。   “这是报应吗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吗”夏氏猛然转过头,眼盯向符嬷嬷,黑沉沉似有万语千言,“若真有阴司报应,那也该在我身上和阿瑶无关”   符嬷嬷身形一颤。眼前人的目光,疯狂偏执,和那一晚极其相似,皆如被欺压到极点的猛然爆发。   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涌上心头,惊惧之下,符嬷嬷双膝瘫软,“咕咚”一声伏跪在夏氏面前:“二夫人,老太君已经故去,老婆子也已年迈,再不能为府上效力。夫人若不弃,老婆子请捐残身,甘入庙庵,余生侍奉天帝,为二娘子落发祈福。”   “落发祈福”夏氏恍若未闻,转看向榻上女儿,一下红了眼睛,语气哀哀哽咽:“阿瑶娘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下地狱也在所不惜娘只求你好好的,不要吓娘”   “二夫人”   “你走吧。”夏氏头都不转,依旧不错一眼地看护着病中昏睡的舒窈,“离开郭府,你女儿女婿在等你。”   符嬷嬷瞬间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伏在地上扣头不止:“谢二夫人厚恩,谢二夫人厚恩”   “不必谢我。”   夏氏抬起手,力道温柔,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小女孩儿不见丝毫苏醒征兆,夏氏眸色染痛,缓缓道:“我只是给阿瑶积福,盼她,早日康复。”   ...    ☆、终向扶棺桑梓间   ;四月廿日,霏霏细雨洒在汴河两岸的杨柳堤上。众多行脚的僧侣身穿缁衣,头戴斗笠,缓缓步出京都内城,返回各自挂籍的寺庙。他们来自不同的寺所,汴京城周寺观庙痷繁多,大大小小近百所,各个香火延绵,蔚为壮观。今朝官家信侍天帝,修道宫、奉祥瑞、泰山封禅,除丹鼎修仙不管,官家可谓将道祖一脉捧至云端。而他最宠敬的皇后则笃信梵教,对释家之言犹为推崇,空暇时与众命妇交,刘皇后所谈所言亦会时不时有禅机偈语。   所谓上有行,下必效。帝后如此,士族庶民亦对佛道两家敬畏有加。郭府老封君辞世,府中停灵七日,水陆道场也接连唱演了七日。到第八日,郭府众人开始启程丁忧,北上金城。道场所劳僧侣才逐次离开郭府,从容返回。   郭家离京这日,舒窈身体仍旧未愈。她虽然不是之前那般病得混沉昏睡,不省人事,但也不复了平日的活泼灵巧。就像是知道包容自己任意放肆的不复存在一样,舒窈整个人开始变得安静,沉默。   躺在北上的马车里,羁旅颠簸。她在夏氏怀中窝着,不声不吭,仰着头只乖乖巧巧听她讲述家乡代北的故事。   她这番郁郁寡欢,让夏氏看了更加心结难解。在车过卫州门,为哄她抒怀,夏氏有意地撩开车帘,抱她看车外风景。   “咦阿瑶,你快看。”夏氏向城楼根,摇摇怀中女儿,指着一处车驾问,“那是不是张家四娘子的马车”   舒窈强撑起身子,手扒在车窗上,望向夏氏所指。   红木香车,绣额车帘,帘门一角还印拓着张府不起眼的徽记,正是她好友宁秀的车驾。   舒窈鼻头一酸,眼泪攸然涌入眶中。眸底映衬的那方车驾也变得渐渐模糊。   “她到底还是来了呀。”   昨日她们才见了面呢,都说好不要相送。现在宁秀竟也食言   舒窈记得,她来看她时,祖母灵堂的水陆道场刚散,正是府中吵杂鼎沸的空档。宁秀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卧病在床的消息,竟然也不管丧事的阴晦,不顾自己羸弱身体,亲自跑来探看。   下人把她引领到她的闺房中。   那时她刚刚苏醒,正被伺候着用药。   一碗黑浓药汁盛在白玉瓷碗中,没有可推拒的理由,也没有能撒娇的人。舒窈就这么自己端起药碗,将药汁全灌进咽喉。良药苦涩,那滋味实在让人难以下咽。等她蹙眉凝神地喝完,人已被呛得泪水连连。   宁秀进来就见到此景,当即僵立门口,呆呆地看着喝药的舒窈,良久不肯动弹。   等舒窈察觉来人转身相看时,她才眨眨眼睛,目光汪汪凑过来,声音颤抖地问她:“阿瑶,苦吗”   舒窈愣了愣,摇摇头,对宁秀轻轻地笑。   “不苦,一点也不哭。”   “你瞎说。那么浓的药,怎么可能不苦”宁秀大眼睛盈盈望着舒窈。听她嗓音沙哑,她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就像是丢了东西的小猫儿,绕着舒窈犹有残渣的瓷碗,来回转看。   “蜜饯呢既然吃药,下人怎么可以这般怠慢你的蜜饯碟子呢”   舒窈的嬷嬷赶紧过来,将托盘呈上。里头金丝党梅、离刀紫苏膏、桂圆莲藕酥三碟糕点,皆是这俩姑娘素日爱吃的。   宁秀熟稔地端来一盘,递到舒窈面前:“你快吃一口,压压药味。”   舒窈也不推辞,默默拿起一枚,放在嘴里。   宁秀见她动嘴才微微安心:“就你会逞强。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苦”   说完,她还嗔她一眼,从袖子拿出手帕递给舒窈:“赶紧擦擦吧。不然让我记住,回头我可该笑你了。”   舒窈不以为意,用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我明日就要跟爹爹娘亲离开京城,回代北去守丧了。临走得给你留个好的记象。快忘了刚才我哭的模样。以后只记住我高兴我欢喜的样子就行了。”   宁秀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丁忧吗”   舒窈点点头。   宁秀面带怅然:“那这一走,你我岂不是三年不能见面。”   舒窈拉起宁秀的手,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秀秀你忘了,大宋有驿站。我们还能写信呢。”   宁秀蹙起淡眉,目光悠悠地问:“代北它在哪里离汴京有多远”   舒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我出世便一直待在汴京,从未回过祖籍老家。家中长辈说,我们郭家宗族在老家,祠堂在老家,根自然也在老家。祖母入土为安,讲究叶落归根,与祖父合葬时是要回到代北,回到金城故里的。”   “你明日就启程”   “嗯。明日一早。”   “那我去送你吧,到时候”   “别送。”舒窈抬起手,拦住宁秀将出口的话。   “秀秀,我走的时候你别送。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接我一接便好。”   “为什么”宁秀不解地睁大眼睛,“你不想我送你”   舒窈摇摇头:“想。但我更怕招惹了眼泪。你知道吗,秀秀。祖母这一走,我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推到了人前,好像几日间就把自己今后几十年的眼泪都流完。再见离别相送,我是怕极流泪了。”   宁秀听罢先是沉默盯着舒窈,过了一会儿,她握住舒窈的手说道:“你放心,阿瑶。明天你离开,天下大雨我也定会送你。他年等你回来,便是晚天欲雪,风杂寒霜,宁秀也必出城十里前去迎你。”   她说话声音一向细柔,偏讲得又这样郑重其事,落地铿锵,让舒窈听后都久久难以成言。   舒窈似恼羞不忿,狠瞪了眼宁秀斥道:“你身子不好。明日赶早送我,去到城门喝凉风吗”   宁秀颇不服气:“如今是你身子不好。还病着就扶棺赶路。不看一眼,我怎么安心”   舒窈犟劲涌起,一语不发盯着宁秀。她目光沉沉,眼波潋潋,静静坐在榻上,好像丝毫不为宁秀言语所动。   当然不能为之所动。   她的好友是胎里带的不足,张府平日里好医好药伺候着,才总算把她养大。可纵然如此,老天若有春凉秋热的些微变动,宁秀也总是首当其冲病倒的那个。明日她走,启程在清晨,且不说天气如何。便是真至相顾时,别愁难掩,离怀在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叮嘱,百般牵挂难以从头叙述。这般别离之苦,何必两人承受   宁秀终于受不住她执拗脾气,软语妥协。   “不送也行。那你要记得,到了金城时常给我写信。”   “好。我记得,你也一样。”   那日她们约定互不相送,只等舒窈到代北后,闺友间以信笺传书。   可如今,宁秀的车驾依然停驻在了舒窈离都必经的卫州城门边。所不同的,只是宁秀从头到尾未曾下车露面她在躲着舒窈,她以为她不现身,她就不知她来送她   在舒窈的车驾经过她面前时,宁秀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撩开车帘,向着舒窈狠狠挥手,扬声唤她:“阿瑶,阿瑶,你要记得秀秀,要记得给我写信到了那边要记得报平安”   舒窈手伸出车外,扒着车帘回望她,对她大喊:“我记得,你也一样。快回去吧秀秀,天冷加衣,莫着了风寒。”   秀秀在另边厢重重点头,眼泪洒落,已哭成一个泪人儿。   到底是哪个混人说女儿间情谊不值得看重   那定是他心怀嫉妒,不曾真正见过,不曾真正有过女儿间闺友情。世人皆言,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是男儿待知交的豪情。却不知女儿间的姐妹情也同样清如杜兰,香若醴醪。   郭府送葬的车队辚辚而行,走过卫州门,走过护城河,向着西北故里蜿蜒而去。而汴京皇宫的太子则在崇政殿出来以后,又一次问殿外伺候的周怀政。   “周哥哥,那日她当真没有让你带话给孤”   周怀政摇摇头,略显无奈:“回殿下,当真没有。”   这话太子已问了不下三次,次次都是一样的答案,他却总是不肯相信。   “她当真就只说了:谢太子恩赏”   周怀政点点头,垂眸回答:“是。殿下。当真就只有:谢太子恩赏。”   赵祯脸色不愉,像遇到费解难题般蹙眉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仍想不通一样,万分气愤地甩了袖子,沉脸大步离开。   他一向是个温厚秉性的人,平日纵是被冒犯,也嫌少有这样气恼。眼下也不知何人触了他的霉头,竟让他有如此表现真不知帝后知道,会如何责罚让太子不快的人呢。   “太子是有什么心事”   出崇政殿,赵祯去明仁殿给皇后请安。才起身,刘皇后便微蹙了秀眉,眸色沉幽,倾身而问。   赵祯仰头看向自己母后,张张嘴,欲言又止。   刘后见此,沉吟片刻,凤目淡淡扫向赵祯几个贴身近侍。以阎文应为首的几个小太监瞬时被吓得双膝瘫软,两股战战。一个个跪伏在地哀告道:“皇后娘娘赎罪,奴才们伺候不周,实在不知殿下他是因何不愉。”   刘皇后微微侧身,招手唤赵祯来到凤座前,母子二人咫尺相对,她声音清冽地问他:“太子,可有烦忧事要说与母后”   赵祯抿抿唇,眼盯地砖,好一会儿,还似下定决心般摇了摇头。   “母后,儿臣并无甚烦忧。”   无甚烦忧瞧那眉头皱得都能写川字了,还无甚烦忧   刘皇后看着兀自嘴硬的孩子,眼底涌起丝丝无奈笑意:太子是何样人她心里清楚。他自幼宽容有度,待人谦和,轻易不会着恼。可一旦恼了,却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如今这般明明心火暗烧却仍按捺不发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将惹他苦闷的那人一护到底了。   刘皇后勘破不点破,见儿子隐瞒,她也顺势说:“没有自然最好。太子国之储君,所思之事自当以社稷江山为先。”   “是。母后教诲的是。儿臣谨记在心。”赵祯拱手沉声,倒真将她教导听在了心里。   刘后见此无奈苦笑:孩子与她恭谨有余,亲昵不足。不欲与她私话,也是情有可原。   “也罢。今日你尚有武课,母后便不多留你。去向你杨母妃请安吧。”   赵祯闻言眉色顿松,与刘娥行礼告退后,径直赶往淑妃杨氏的辛夷殿。   杨淑妃的辛夷殿距离皇后寝宫并不远,步行也就盏茶功夫。皇后与她关系甚笃,素来走动频繁。尤其此时,前朝均衡打破,丁谓与寇准相争白热;后宫见势自然风起云涌。皇后内震诸妃,外慑朝臣,精力所限,对太子难免疏于照料。而淑妃作为皇后所信之人,于太子看顾上,自然责无旁贷。从幼年,赵祯就经常待在辛夷殿。到如今,他宗室玉牒虽是在皇后名下,但长在淑妃膝下的时间却远远多于在明仁殿。   与面对刘娥时的正经恭敬不同,面对淑妃,赵祯轻松自在许多。才到淑妃寝宫,他就一脚跨进殿门,对正吃早茶的淑妃娘娘行礼问安:“小娘娘,祯儿给您请安了。”   他唤她小娘娘,亲昵之称溢于言表。来到这殿中,赵祯也似完全没有遮掩打算,入门就显露真实性情,对着淑妃娘娘委委屈屈诉苦道:“小娘娘,祯儿心里憋闷得慌。”   淑妃娘娘闻言放下茶盏,一双汪汪秀目望定赵祯,眉宇间满溢关切,柔声问:“怎么了一早就绷了脸谁惹咱们太子殿下了”   赵祯低下头,慢吞吞蹭到她身边,像被人欺负了的孩童般,闷声闷气答:“祯儿被人嫌弃呢。”   “什么嫌弃”淑妃娘娘娥眉轻挑,失笑问,“被谁人嫌弃”   “祯儿有个小友,相处挺好,也从没见她怕儿子。儿子觉得跟她在一处玩耍才最舒心。”   赵祯说到此顿了顿,抬头愤愤然加快语速:“可前两日她家中出事,祯儿派人传话安慰。结果她什么回应都没给儿子,还还差点拒收了儿子送的东西”   赵祯口吻激越,好似百思千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臣子家的一个女孩子冷落   真真岂有此理   杨妃静静坐着,听他说完,才弯眉而笑追问道:“就为这个”   赵祯点头,随后又觉自己无理取闹,补充:“非是祯儿气量狭小。实在是”   “是什么”   赵祯瘪瘪嘴,躲开杨娘娘探视的视线,低头咕哝句:“不管怎么样,好歹她给我句回应也好。”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轻微,也说得极其委屈。就像不知所以,莫名就被朋友厌倦了的普通小男孩儿,一边在回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边又难以抑制地伤心失落于被朋友疏远的事。   “太子。”淑妃娘娘见此,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待他回神,才伸手招他过来,为他边理衣襟边问,“太子为什么派人去安慰你那小友家中又出了何事”   “她祖母过身了。”   杨妃娘娘点点头,似有所悟:“那她不回应也实属平常。太子,至亲辞世,凡重情之人,心中必定悲恸不已。你那小友日日守在灵堂,满心满怀都是与祖母的历历往事。这时节,你纵有安慰,她又哪有余力仔细思量便是真怠慢疏忽,也不过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赵祯面色微松,似信非信。   杨妃娘娘眼底蕴笑摸摸他前额,示意他安身坐下后温声道:“太子,有失未必就是坏事。人无完人,谁能一直滴水不漏”   “你小友这番作为虽委屈了你,却也佐证她不是个阿谀媚上之徒。你与她交,至少能让人放心。若碰上八面玲珑又薄情寡义之人,你母后与小娘娘才会担心,才会惶恐。恐你为人算计,为人利用还犹不自知。”   赵祯听后一手撑腮,小声嘟囔句:“如此倒是我错怪她。”   杨妃娘娘见他释怀,招手吩咐一个宫女:“把太子素日爱吃的茶点端来。”   “小娘娘,祯儿不饿。”   杨妃转过头,看着赵祯温声诱哄:“你下午还有武课。若不趁着闲暇在小娘娘这里垫点儿,等武课时候饿了,可没人敢给你送吃食。”   赵祯一抿嘴,不满嘀咕:“母后给祯儿给定的这戒条好苛刻。祯儿听说市井庶民尚有百样吃食。为何轮到她自己儿子就只有一日三膳”   “你母后那是为你好。怕你吃多了糕点,不好好用膳。”淑妃说着站起身,接过宫女端来的盘点,也不假手他人,亲自为赵祯布筷置碟,“再说庶民百食乃坊间商贩所做。未必有宫中御膳可口。”   “才不是呢。小娘娘,你可知樊楼的饭菜就挺美味。”   “开封第一楼那是圣祖皇帝驾临过的地方,饭菜当然一绝。不过,太子,你是何时去的樊楼”   赵祯一怔,想了想才凑到杨妃娘娘耳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年正月,跟郭家小娘子一起。”   “今年正月”杨妃娘娘噙着笑,重复咀嚼几个字,“是趁着你父皇着你巡视宣德楼的时候开了小差吧也罢,你若是喜欢樊楼吃食,下次你父皇微服出宫,你让他带着你便是。”   赵祯眼睛一亮:“真的那祯儿到时可能邀人一起用饭”   杨妃娘娘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之人,摇摇头遗憾道:“恐怕不成。太子,你那小友随父丁忧,现在时刻可能早已出京,北往金城了。”   “她今日离京了”赵祯拿点心的手一下顿住,豁然起身,抬脚便要往外走。   “太子何往”   赵祯脚步骤停,惊然讶然回望向淑妃,眸底眉间都闪烁着难以置信的迷茫之色。   片刻后,他似想到什么,沉声不言退回身,安静静坐到座椅上,垂眸低头,面色难辨。   杨妃娘娘不明所以,目露担忧地看他。就在她以为他不准备为自己刚才行为辩解时,眼前这孩子轻轻合上了眼睛,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讷讷说道:   “小娘娘,其实她不是无心之失,她只是没有把儿子当小友之交,对不对”   ... ☆、且看金城留晚照   ;四月廿七日,金城细雨。   雨中,舒窈一家的归葬车驾终于行至护城河畔,停驻蟠龙桥前。   蟠龙桥对岸已静静伫立着几百人,各个白衣孝服,经幡素带。当前那位是名年过七旬的老翁,长眉白髯,精神矍铄。他在队中并无多少动作,然而马上而行的郭家众儿郎们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翻身而下,走蟠龙桥徒步过河。   到他跟前,舒窈的伯父与父亲肃然撩袍,俯身而拜。   一声“叔父”喊出口,两位久别故里,扶棺归葬的侄儿便难忍心中悲怆,当着众多宗族亲故的面失声而泣。   三十年宦海沉浮,去乡离井,郭氏长房在京城朝堂斡旋,有显贵尊荣然辛酸自知;宗老亲故们于金城苦力经营,甘心守驻。他们护祖宗应州遗威,服河东一方王化,成为长房在朝廷最屹立不倒的靠山。   郭氏一族,一脉是伸向京城的探路开锋剑,其余则是固守应州的坚甲钢铁盾。   相辅相成,相偎相持,才得家族百年荣耀,门阀累世。   “起来。”郭岭老翁伸出手,一边一个将侄儿扶起来,眼望着还跪倒在地的侄孙们声音沉缓地开口:“孩子们,起来,都起来。进城吧,家里都已准备好。咱们扶灵回家。”   回家   眼前的老者有与汴京出生人截然不同的口音,官话从他嘴里说出带着北地特有的刚硬厚重。虽铿锵如铁却让一路风尘的郭家众人瞬间红了眼眶。   汴京自有繁华,然而那里终究不是他们的家。   只有这里才是。这里归于最北的河东路,大宋江山十五路,唯独它东接大辽,西临党项。圣朝军州四百所,只有他们的应州南扼龙首山,北据雁门关。下可抵洛阳,赏西都风物;进可入汴京,观中原人文。   他们这算到家了。   “起棺,请仙者灵柩归府。”   随着司礼人一声清唱划破雨天寂寥,两队逐渐融一。悲声切切,痛哭奄奄,如一弯长流缓缓汇入金城。   舒窈依旧坐在车驾中,被周围气氛所染,她心头又一次泛起闷闷酸意。按规矩此时她也要哭灵。然旅途未完,大病初愈,她早已没有嚎啕的精气神儿。只能倚靠在姆妈怀里,闭目翕唇平复自己起伏情绪。   姆妈疼她身体病弱,偷偷将车帘掀开一角,指着城内街边一排挂白幡的饭庄酒楼对舒窈讲:“看,二娘子,这就是金城。外头那些挂白幡的商户也是在哀悼咱们的老太君呢。”   舒窈睁开眼,口中沙哑道:“这些都是郭家产业”   姆妈摇摇头:“并非全是。郭家在此经营多年,金城百姓感恩戴德。凡遇府中红白之事,金城市井间必有此景。”   舒窈闻言心中暗叹:原来她从不显山露水的家族在金城竟有这般煊赫地位一家有丧,满城素白。放眼天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家   这份疑惑并没有持续。等车至府前,郭家在金城的宅邸便给了舒窈答案。那所七进七出的豪华院落,壮丽庄严又带着代北建筑独有的粗犷之风。它门前侯立致哀的不止有郭府故旧亲朋,还有一排排应州府衙,金城府衙的大小官吏,甚至金城太守也在其中。   金城郭氏在北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地位超然卓然,威佑四方,便是朝廷一方督府也要弯腰致礼。   它府中柴老封君丧事,在乡梓三日停灵里,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直到停灵期满,郭府诸人扶棺下葬,送葬的队伍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庶民百姓,还能蜿蜒数十里。场面之庞大,让首次经历殡葬事的舒窈意外万分。   如此恢弘的规格,如此哀荣的葬礼,若论随葬似乎亦该丰厚无比。   然而出乎舒窈的预想,那日祖陵下葬,陵下地宫打开,随着棺椁,进入墓室的陪葬却仅仅只是伯父与父亲商量随葬品的二分之一不到。   舒窈伏跪在地上默默地数着:七色丝绢帛绡,绫罗绸缎各二十匹;金珠珍宝二匣,祖母生前凤冠霞帔、绣带披帛两箱;红珊瑚九大件,绿翡翠九大件;夜明珠五十串;赤金链七十条;紫英簪、白玉环、八宝钗钏各两匣。龙井茶饼二十箱,蓝桥风月五十坛,古玩字画五大箱。剩余诸箱为祖母生前所用所喜之物,一担担搬进地宫,被墓门封遮,被黄土掩盖。   她的祖母,一生煌煌八十年,就这样随着尘土一点点掩盖在墓室之下,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这就是人的葬礼。生前赫赫九重荣耀,死后不过淡淡一抔黄土。   墓室落闸,舒窈随众人起身。   北方初夏微凉,风习习刮过树荫,掀起舒窈孝衣的一角。舒窈侧过脸,默然垂眸,回望向祖母的陵墓:祖母跌宕一生,历经五帝,最后归宿在这里。   她呢   生死无常。她生在汴京,长在汴京,故土在金城,丁忧在金城。将来她又会回到哪里生活在哪里魂归在哪里   一场下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   郭府的守丧丁忧在葬礼事后被提上日程。老叔祖郭岭利落决断:长房两子不可能都去坟前结庐而居,长子守璘侯在府中处理守丧期大小杂事,次子允恭离开府邸孤身前往祖陵,代兄尽孝。   “老二,你也不要怨老夫偏心。让你去守陵,是为你以后铺路。”当着全家人的面,老叔祖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铿锵,瞧那声势丝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   郭允恭急忙站起身,看着郭岭回答:“叔父,为人子者,为人尽孝,自当侍死如生。兄长处理庶务本就在我之上,叔父这般决定侄儿未曾觉得哪里不妥。”   舒窈坐在下首,听着自己父亲的回答,她仰头看了看郭允恭,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太实在,实在到很少去想表象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样的他可能不够剔透聪慧,但是他身上却也有难能可贵的东西:比如踏实,比如本分。   “侍死如生啊”郭岭老爷子扫视了眼众人,口气微妙地重复了四个字,转向郭守璘问道,“你也这么想你们哥儿俩是不是在心里埋怨老夫嫌老夫多管闲事,将你们母亲随葬品中珍宝玉器的分量减半”   郭守璘肃然拱手:“侄儿不敢。”   “不敢那就是还有怨气喽。”郭岭神色淡淡,目光却骤然锐利盯向两个侄子,眉间隐隐聚起怒意。   众人正不知他因何不愉,却见郭岭将拐杖“嘭”的一下砸在了桌面上,瞪着在座诸人怒斥句:“糊涂”   “叔父,我”   “你什么老夫说你不应该”郭老爷子瞪圆了眼睛,盯着郭守璘一字一顿告诫,“太宗皇帝大行都要遗诏薄葬,你们居然敢拟那么长的随葬单莫要以为天高皇帝远,老夫告诉过你们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是只做给京里看。在金城一样,别以为朝廷现在不闻不问,它就真一直不闻不问。哪天它若想闻想问了,老夫看你们怎么办”   郭守璘赶紧躬身垂首:“叔父息怒。是侄儿思虑不周。以为在金城就”   郭岭摆手打断他:“算了。这事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这几年官家糊涂。光顾着迷信什么“天书”、“祥瑞”,胡乱折腾。政务不整,上行下效,京里几个人还记得太宗丧葬俗例你有疏忽,也在所难免。”   话落,老爷子扭头不管他,转而环顾向四周,目光逐一落在小辈们身上。长房的孙儿辈除了老大郭中庸、老三郭中和这几个年长的在北方为官,他经常得见。其余孩子要么在京城读书,要么是出仕江南,见面机会并不多。尤其那个最小的丫头,他从前都没见过。   “这是允恭家的丫头”郭岭指指舒窈,转问郭允恭。   郭允恭连忙应是。   郭岭眯缝起眼睛,伸手对舒窈招了招:“过来过来,让叔祖看看。”   夏氏赶紧起身,牵着舒窈就要到郭岭跟前给老爷子请安问礼。   “贤侄媳退下。让她自己过来。”郭岭态度强硬,手一抬,制止住夏氏,“在我代北,五岁娃娃敢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在自己家见个人,还用得着大人牵领”   郭岭在金城,地位尊崇,言谈举止皆如号令般说一不二。眼下点名让舒窈上前,满屋人士也无一人敢吱声。郭老爷子向来脾气暴躁,性格刚愎。敢忤逆他,莫管是子侄还是儿孙,他手里龙头拐杖绝对不会容下。被他敲了身上,就是壮年男子,不伤也得疼两天。   舒窈听话,敛衽低眉,静静走到郭岭面前。声音软缓对他行礼问安。   郭岭手捋胡须,目光锐利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不错,这丫头端庄稳重,礼仪周全,看起来是个机灵人。只是   “好好一个丫头怎么被你养得病病歪歪瞧这小脸又瘦又憔,哪有娃娃该有的水灵样儿”   老叔祖眯起眼睛,扭头瞪向郭允恭,皱着眉,厉声喝责。   郭允恭赶紧上前,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阿瑶她来前曾大病一场,病未痊愈便忙慌北上。一路劳顿风尘,身体难免会”   郭岭听后若有所思:“倒是苦了娃娃。这么点儿孩子跟你们舟车鞍马的。现在到家,得好好歇歇,补补身子。守丧你们大人不能沾荤。孩子小,正是见长的时候,别把什么规矩都套上。回头吩咐厨房多点眼力劲儿,别弄差了膳食。记住没”   话落,郭岭就扫了眼夏氏,算是把这事交给了她。舒窈则默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说话的资格。   嘱咐完舒窈膳食,郭岭转问向大侄子郭守璘:“前段时间你们来信说要给这丫头订亲订的谁家谁做主议的亲到哪一步了”   郭守璘上前一步,还不等回答,郭岭又说:“你们回来,这丫头功课是不是要落下了她原来那先生跟着你们北来了”   郭守璘面露遗憾:“原先的女先生留在汴京,不曾随我们到金城。侄儿正想和二弟商量,怎么在金城为阿瑶寻个启蒙的先生。”   “不用寻了。”郭岭大手一挥,断然道,“老夫这里有个人,文武兼备,博学多闻。而且此人医术精通,让他过来,给阿瑶启蒙,顺带为这孩子调理调理身体。”   他话落,满室具静。   舒窈心头一紧,手握在袖中,同样紧张绞起。   非她多疑,实在是老叔祖语出反常:一个文武双全,精通医理的人前来给她启蒙大材小用暂且不提,他此举当真只是为给她调理身体   “叔父,这样个人来府上教女学生他真能屈尊”郭守璘声有迟疑。   “这你不用管,老夫自有安排。你先跟老夫说说,你们先前给这丫头议亲的是哪一家”   郭守璘直觉叔父话后暗藏深意,在揣摩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叔父,先妣生前想将阿瑶许配给郑国公世子。”   “什么”郭岭眉头一下蹙紧,拐杖“咚”得敲上地面,转盯郭允恭问,“你说一遍,你母亲准备将你姑娘许配谁家”   郭允恭被质问得一头雾水,看眼郭岭才小心翼翼回答:“母亲生前是想把阿瑶许给郑国公府柴家。”   “糊涂”郭岭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嫁入柴家你们是嫌郭家人命太长了吗”   郭守璘眉头拧起:“叔父,这是何意”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夫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怎么就是记不住柴家是前朝皇族不假,尊贵体面也不假。但这尊贵体面是谁给的官家给的,哪天官家若是主意一改,变卦了。那柴家就只能跟南唐李重光一样”   “叔父多虑了。”郭守璘微低了身,缓声说道,“您忘了皇明圣训里有一条是:不杀柴氏子孙不管是哪个官家,坐上那个位置,为彰显仁德必然都优抚柴家。故而侄儿以为,大宋江山但在一天,柴家便可安泰一天。所以”   “你懂什么”郭岭打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不杀柴家子孙那是柴家不造反才行。哪天若是官家要收拾他们,不用真造反。只要有人揣摩上意,捕风捉影参上一本,就足够柴家三族具损”   “可是叔父,母亲在世时已经”   “你母亲那是妇人之见”郭岭直起身,绕过眼前的舒窈,在厅中快速踱了几步,“两家可曾交换信物”   “这尚未交换信物。”   郭岭面无表情拄着拐,在门边望着舒窈,似低头沉思。   舒窈按捺情绪,垂眸低首。   郭岭的目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那支龙头拐杖一下下落于地砖,“咚咚”作响,就如她此时疾擂不停的心鼓。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单薄与弱小。失去祖母的庇佑,离开熟悉的汴京,她在陌生的故乡,在疏离的叔祖面前,她什么说话的分量都没有。她忽然意识到,在汴京的府邸里,她之所以可以横行无忌,肆意调皮,不过是依仗了老祖母对她的无限宠纵。丧失了祖母的撑靠,她其实和寻常的世家女儿无甚差别。   舒窈心头泛起一丝恐惧。恐惧这种迷茫的未知:在一群宗族长辈,当着她的面,讨论着她的终身事时,她连一句话都插不上,连自己命运会被更改至何妨也无从知晓。   他们正如所有的世家尊者一样,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自然也没人问这个孩子:我们给你这个安排,你愿意吗你欢喜吗   他们不会问,也不需问。因他们是她的叔祖、伯父、父亲。森严礼法下,她的未来握在他们手中,祖母生前遗命也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祖母生前决断果敢,如今只要叔祖轻飘飘一句话,祖母曾经意愿就可能烟消云散。   舒窈暗吸口气,手指藏在袖中,掌心汗湿,紧张无比她在等待着老叔祖宣判。她曾经对柴家小哥哥的谋划,祖母曾经对她定亲柴氏的遗愿,都在叔祖一念间。   叔祖的拐杖在敲击了几十下后,猝然停驻。   他视线穿过舒窈,直直盯住她身后的人。   “写信告诉郑国公府,就说鄙府有丧,丁忧三年中变数不知凡几。为免耽误贵府公子终身,柴郭两门前约作废。”   这一句终于出口,舒窈惶然抬头,难以置信看向说话人。   “叔父”郭允恭一步当前,拦在郭岭与舒窈之间。   他为女儿着急的辩白:“叔父,如此书信,岂不是我郭门毁约悔婚以后阿瑶长大议亲,旁人将如何看待”   “毁约悔婚如何看待”郭岭冷哼一声,拐杖“咚”得一下立在身侧,“没有交换信物的婚约还算哪门子的婚约既然没有婚约,又何来悔约允恭,没事儿不要往自己家身上泼脏水,郭家还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郭允恭一下顿住,脸色苍白,讷讷应了声:“是。叔父教训得是。侄儿写信就是。”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八卦说点澶渊之盟的事。澶渊之盟里大家伙都在中学教科书学过。知道是真宗御驾亲征了。可是御驾亲征前呢,也不是那么好说的。朝廷里头不少害怕的,极力怂恿真宗迁都南渡。躲南边完事。但是寇准这老爷子可是硬骨头,说啥不同意皇帝跑路。(要是皇帝跑路,北方被占领,他老家就成辽国的了)。而且老爷子脾气硬倔,在朝堂上议论战和问题,凡是提出要不战就求和,老爷子直接指着人鼻子大骂一通。当着真宗的面,大骂不误,唾沫星子都溅到人脸上(王若钦就是比较倒霉被喷的),直到人家不支声为止。从这层意义上讲,我寇相爷还是真真正正的鹰派主力 ☆、巧言出自剔透心   ;“侄儿写信就是。”   父亲的话,无声久久回荡在耳边,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划破舒窈的心头最后的希望。   说到底,她还是无力保全祖母留给她的东西。这个想法甫一冒出,便她心头泛苦,惊痛不已。   舒窈缓缓阖上眼睛,拳头松开又攥起。良久才从喉间发出一道无波无澜,平淡苦涩的回答:   “阿瑶听凭叔祖安排。”   短短八个字,似耗尽她平生精气。人都说名门千金锦绣好,可说到底,她们这些人,也不过是一个个笼中囚鸟。进了金丝樊笼,享了无边富贵,哪里还能再渴盼朝浴晨露,暮迎斜阳的肆意自在   世间哪有鱼和熊掌兼得之事   或许贪心不足,自有天报。她曾经谋算时,既要人生快意,又要安享太平。现在可不是来了报应所谓“祸其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大概就是说她   舒窈扣起手,胸间一阵阵不甘,一阵阵自嘲,波澜翻涌,难以平静。她仰头看着郭岭。   郭岭的身影威严耸直依旧。逆光而立的老人就像是一方七层浮屠,牢牢镇在郭氏众人的心头他是家族最尊的长者,言词谈笑间左右着家族数百人的乾坤命运。这其中包括她郭舒窈。   生死兴衰寄于他人。如今,她虽站在他面前,连根本连说话反驳的资格都不曾拥有。   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她说“不”的筹码   舒窈微蹙起眉,下颌微收,清明亮澈的眼睛投注于郭岭身上。   “叔祖,阿瑶的先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何时来府中执教”   在开口的那一刻,舒窈的嗓音依旧甜糯绵软,但口吻却清冽如甘泉,一字字说得分明了当,“叔祖,阿瑶何时能跟他进学”   郭岭闻言微露诧异,低下头倾身看向小侄孙女。这丫头有些让他意外。适才她看他的目光里分明闪过了抵触与愤怒。然而只片刻功夫,这些情绪便都消匿不见。这时,她即不纠缠于悔约的原因,也不追逝于割断的姻缘。就只是勤奋学生样问她以后进学的事,倒让他错觉自己刚才是老眼昏花。   然而多年阅人,郭岭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小侄孙女绝对跟她那对爹娘不一样。如此的隐忍功夫,纵然心有波澜千百尺,面皮却淡然不动色。别说是家里的孩子,便是族中成人也鲜有她这样的。   “阿瑶,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先生”   因为情势所迫呀。舒窈在心中苦笑不已地暗答道。一个先生,一个足够睿智的先生,才能帮她看到她看不到的代北,看不到的郭家。他不能像母亲那样目力狭短,也不能像祖母那样感情惟上,更不能像叔祖那样将家族利益奉为信条。最好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来指引她,教导她,给她推开一扇门,打破她在京城养成天然优越。   然而,这般想法不能述诸于口。   言到嘴边,舒窈的话便成:“阿瑶多日未曾读书。先前启蒙所学阿瑶都已遗忘殆尽。若再无先生教授,阿瑶恐怕自己要成目不识丁的粗鄙女了。”   “目不识丁”郭岭听罢,先是一愣,继而朗声大笑。   “听到没有我家阿瑶一个女娃娃都知道,几日不读书便要成白丁。你们呢这几日一个个的,除了忙殡葬丧事可也曾记得要用功读书的事”   郭岭目光锐利地盯扫向一众儿孙,被他视线波及的年轻一代个个都沉声低头,默然无语。   “一群不思进取的小兔崽子还没个女娃娃知事真是家门不幸”   郭岭睨着众人,冷哼低骂。骂完他才转向舒窈,和悦了脸色,缓声回道:“后日。后日叔祖就将阿瑶的先生送到你书房去好不好”   “阿瑶谢过叔祖。”   舒窈乖觉地敛衽行礼。扬起的笑脸上,小小梨涡绽在腮角,格外惹人怜爱。   郭岭静静颔首,眯起的眼睛里望着厅堂一众儿孙,最后落在舒窈身上,眸底幽深,若有所谋。   两日之后,言出必行的郭岭带了一个人到舒窈的书房中。那时舒窈的父亲郭允恭已经前往祖陵守丧,得知女儿今日拜师,郭允恭又从陵庐赶了回来。   到舒窈书房,才推门,郭允恭就看到自家叔父身后站着一位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   这人身材伟俊,面相深沉,三捋墨髯飘散胸前,两只眼睛精芒暗藏。看着倒不怎么像是个教书先生,反倒像是行伍出身的武人   叔祖口中说的“文武兼备,医术精通”之人,怎么竟是一个赤脚作者注:宋代重文轻武。赤脚是对武人一种蔑视的称呼。   郭允恭微微蹙起眉,按捺住心中疑惑:“叔父,这位是”   “允恭来了”郭岭转过身,似没看到侄子不满,揣着明白对郭允恭介绍,“这是李卓李仲文,老夫前日所荐之人。今日带来,一则让他给阿瑶当个先生,教阿瑶学些识字断句。再则仲文精通医理,也给阿瑶调理调理身体。”   他对李卓的来历、身份、籍贯、过往只字不提。甚至连郭允恭想要追问的话都被他瞪回了腹中。   郭岭一点儿没有为侄子解惑的意思,在眼看着舒窈的拜师敬茶程序走完以后,郭岭转身出门,临走只语重心长丢给舒窈一句话:“丫头,人,老夫是给你带到了。能学多少本事,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这话太过莫名,让郭允恭一头雾水。郭岭前脚离开,后脚郭允恭就匆匆跟上。   “叔父叔父慢行。”   才踏出门槛,郭允恭就问郭岭:“叔父为何寻一武人来教导阿瑶阿瑶一个姑娘家家,怎么怎么能跟他学”   郭岭面无表情看向侄子:“武人武人怎么了老夫和你父亲同样是马背走下来的武人他若有才华,你管他文武”   “可阿瑶跟他能学什么文治武功还是医者方技”事关女儿,郭允恭并未像平日那样轻易让步,而是鲜有执拗地坚持,“叔父,侄子愚笨,想不到您想的长远。阿瑶是个女孩家,她一不是要考功名,二不是要入朝堂。侄子只想阿瑶能跟寻常家的小娘子一样平安康泰,哪怕哪怕只有儿时自在也好。叔父,阿瑶还小。您纵是有什么打算,好歹也缓一缓,容她长大一些。容她再大一些,再把家族责任加诸她身,好不好”   最后一句,郭允恭几近低声下气。他那么矜傲的一个人,素日里以身份自持,如今为女儿,竟也折腰求人。   郭岭顿住脚步,脸上皱纹舒展,看向侄子:“老夫原本以为你是真忠厚老实到什么都琢磨不透。如今看来,倒不尽然。允恭,你只是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多思罢了。”   郭允恭摇摇头,空前坚持:“叔父,侄子在跟您说阿瑶的事。”   您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郭岭瞧着面有急色的侄子,沉笑一声,微叹口气缓缓说:“你身为人父,难免关心则乱。允恭,阿瑶有副常人难有的心性。你太拘她,将来只会害了她。”   “叔父此言何意”郭允恭警惕地立住脚,沉声而问。   郭岭转身,面朝汴京方向:“今日,老夫收到京中消息:王钦若罢相了。”   郭允恭听罢只无所谓得微微瘪了瘪嘴:王钦若是个人都知道他在宰相位置上长远不了。这人身处宰辅之位,相国之尊,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一力谄媚官家。先为官家造天书,造祥瑞;再妖言蛊惑,怂恿官家泰山封禅,广修道宫。拜相之后,他手下丁寇两位副相相争日盛,他身为上峰,却不见丝毫作为。一副抱定黄老不放松的样子,让郭允恭怎么看,怎么瞧他不起。   当然身为代北名族,郭允恭尤重出身。他最看不上王钦若的,还是王钦若南人为相。圣朝立国在北方,龙兴在宋州。自国祚伊始,便无南人为相。王钦若手无真才,臂无张机,只凭三寸不烂,他靠什么屹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活该他被罢相官家早应这么做了   郭允恭直了直腰杆,摆出副北人总算扬眉吐气模样喟叹道:“他早该下来了。”   “可你知道是谁接替他”   “不是丁谓便是寇准呗。”   郭岭瞟他一眼,不屑道:“丁谓亏你想到他他丁谓能比王钦若强到哪里去”   郭允恭哑口。   郭岭捋着胡子淡淡道:“是寇准寇老儿复相了。”   郭允恭先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样回过神:“执宰之位,谁做都无所谓。反正那是京城里的事,于侄子有何干系只是叔父,阿瑶她是侄子最宠爱的孩子,您能”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郭岭嗔视了郭允恭一眼,“从你母亲把咱们大娘子许配给钱惟演家开始,我郭氏一族就已经被绑在了皇后身上。皇后与寇准势同水火。寇准得势,你想刘后会轻易松开郭家”   郭允恭脸色骤白,声音里带起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意问郭岭:“叔父,你不会是想让阿瑶”   “不是老夫想。是刘后让我郭氏别无选择。”   郭允恭听后如遭雷击,整个人木愣愣呆立在庭中,久久不能回神:阿瑶,他的阿瑶,难道真的要如叔祖预言的那样,将来辞父别母,去往波云之地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去了那种吃人的地方,她不是要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郭允恭神思恍惚,体态颓然。似失去全身力气,要依扶着侧墙才能稳住身形。   他再无举步追赶郭岭的念头。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被他担忧的女孩儿却无视先生诧异的目光,躬身附耳,毫无闺秀仪态趴在门上,仔仔细细地将他与郭岭的对话字字句句听进了耳中。   “女学生,可是偷听够了”   李卓立在舒窈身侧,直到郭岭宣判,他见舒窈紧咬下唇,才出声打断沉思的学生。   李卓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浑厚劲越,中气十足,又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来。   舒窈缓缓回头,直起腰,望定李卓:“先生,您准备教授阿瑶什么”   “从女戒开始,以后所学,要视女学生能力而定。”   想来身为先生的李卓也是不满这桩托付。只是碍于郭岭人情,他推拖不得才勉为其难应下。然而,他这样却不符合舒窈对他的期待:他把她当做闺阁女儿,以为她懂得三从四德便已足够。至于课程设计,不过敷衍了事。否则被誉“允文允武”的他,怎会连回话都那么漫不经心   舒窈望着李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先生原是行伍之人吧”   李卓一怔,沉默片刻,坦然回答:“李某曾是天雄军孙全照将军帐下参军。”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眼前之人竟然这般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往。天雄军在多年前澶州之战时,以侧翼掩护澶州,分担了大辽左路军兵力。然而,与中路军有官家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不同,天雄军中只有官家派来不通军府事的王钦若在任监军。   文臣管军,势必掣肘。天雄军将士在辽军攻势下奋勇浴血,殊死护国,虽未让敌寇踏足宋疆一步,却也死伤惨重,十去其七。   “先生心中现在对王钦若罢相一事是在暗暗欢喜吧”   李卓侧过头,漠然回答:“是又如何”   他回得理直气壮,反倒让舒窈微怔了些许:这人竟似完全不在意被一个小小丫头戳破心中所思   不过,想来也是。天雄军因指挥失利,惨胜辽军。最后落得个取消军制,不复存在的下场。昔年的天雄军士要么被责令返乡归田,要么被编入其他军州。曾经同袍浴血,曾经共抗敌寇,如今只留天人永隔,只留各自离散。但凡不是铁石心肠,李卓对王钦若都会有难抑之愤恨。见王若钦失利,李卓心中怕是在畅然高呼:苍天有眼   “行伍之人,是不是没几个人不喜寇相”   李卓一愣,扭头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新学生。这次,他静默了片刻才回答:“是。”   “是因他曾鼓动陛下龙驭亲征,使我大宋于澶州外大破辽军”   “是。”   舒窈点点头,后退两步站在略高的台阶上,看着李卓一字一句清晰道:“学生只怕先生会落空此爱。因为,寇相同样长久不了。”   李卓眸底一锐,未出声,目光已如出鞘刀锋般刺向说出此话的舒窈。   舒窈恍若未觉,缓缓道:“先生不信那不如,学生与你打个赌就赌寇准会不会在宰执之位上泰然终了。”   李卓眼睛眯起,沉声不言地看着她。   舒窈打起精神,下颌轻抬,仿似谈判对峙一样挺直脊背,不躲不避与他对视。   他身在行伍,杀人浴血,一身煞气。她却不敢松懈一毫,胆怯一毫。这样的僵持就像熬鹰,想要李卓的重视,她就只能这样毫无畏惧。原因无他,只是他的答案关乎她的以后。   舒窈的拧倔终于引起李卓一点好奇:这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娘子,是因为什么事做出这种举动瞧着架势,不是谈判,是在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军人出身的李卓最终舍弃与舒窈的言语周旋,选择单刀直入。   “先生。”   与李卓的行动相对应,舒窈也缓松口气,从台阶迈步而下,到李卓跟前,才一条条慢慢讲述:“阿瑶知道,您身在应州,推脱不过叔祖盛情,所以才屈尊到鄙府。让你前来教授阿瑶着实是有大材小用之嫌。但是先生,您已经到了鄙府。现下您与阿瑶一样,别无他择。”   “既然别无他择,又已选了受人之托,先生何不忠人之事适才先生也听到了我父亲与叔祖的对话。语有未尽,但阿瑶以为凭先生才思,定然已经料到叔祖与父亲所言中未竞的意思是什么。”   “所以,阿瑶想恳请先生:教阿瑶一些有用的东西吧。先生,阿瑶自由自在的肆意时间已经不多,请先生成全阿瑶,让阿瑶在这两年里学会保身立命的本事。”   “女戒,阿瑶会好好得学。但求先生在其他事上莫以男女之论看阿瑶。请先生只当阿瑶为学生,而非女学生”   “先生,相信阿瑶,这两年您不会白费功夫。您倾囊相授,我竭力而为。总有一日,您会在学生身上看到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这对你对我,都是利好的局面。既如此,先生何不答应学生,带学生一路走下去”   “学生言尽于此,如何区处,端看先生自己决断。”   ...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期小科普:宋代流行书法是飞白书。就是汉代蔡邕老爷子创的那个。不晓得为啥,唐宋两代,当皇帝的都爱这种笔体。宋代太宗和真宗犹为推崇。不过这爷俩也就是推崇推崇,真正写的好的,还得是咱们的男主赵祯同学。宋代所有皇帝的文化造诣水平可以算历朝历代帝王中最高的一拨人。当然,他们皇帝可能做的不咋地。但是仁宗陛下是例外!!仁宗的飞白书和徽宗的瘦金体被后世书法界共同推崇,可算并驾齐驱,毫不逊色。但是不晓得为啥,好多人只知道徽宗文化水平高,不知道他祖宗其实也是舞文弄墨一把好手!(难道只是因为他不务正业搞的亡国败家,声势比他祖宗大?) ☆、玲珑自有西席引   ;李卓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人。说出这些话的女孩儿才不过七岁年纪,皮肤白皙,脸盘稚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底波光幽深潋滟。   她是个很美的小姑娘,远山眉如画,樱檀口似朱。假以时日,必定会出落成拥有极好颜色的灵妙佳人。   只是目下,她在他面前还不过是个不到胸高的黄毛丫头,这个丫头有颗七窍玲珑心,虽未经风雨,却也开始展露锋芒。不过,长在世家大族后花园中娇花,叶朝斜阳,蕊沾春露。她能遇到什么事,让它露出枝桠的锋刺   “若我回绝,女学生当如何”李卓并未回答舒窈的话,而是肃起脸,俯瞰着舒窈,好整以暇抱臂而立。这个学生或许很聪明,但是还不到家。她不知道哪怕有一张利口,一颗秀心,没经过多少事,不懂得藏七露三,虚虚实实,她也一样有兵败如山的可能。就像现在,她在他面前毫无戒备与他摊牌,凭借孤注一掷的豪勇向他求助,却从未思虑,万一被拒,她该如何以图后计。   舒窈眨眼看他,一字一顿清楚问道:“若学生一力坚持,先生又当如何”   李卓一怔,继而无声失笑:他竟被反将一军也是,确实如此。她若坚持,他又能如何他是受过郭岭大恩的人。若无郭岭,几年前,他就已经客死应州。如今身在金城,蒙郭氏庇佑,他对郭家自当倾身相报。郭氏的掌上明珠对他提了要求,虽有异想天开之嫌,但他着实无理由借口堂皇拒之。   说到底还是他对她刚才的话听在了耳里,想在了脑中。不然,他怎么会被一个小娘子左右,对她所说匪夷所思之事动心   “若三日之内,你能将女戒倒背如流,李某会认真斟酌女学生之言。”李卓面无表情看了眼舒窈,从袖中抽出卷书,摊开在书案上,对舒窈说,“女学生,你有一下午的时间将女戒上不识的字记录下来,向李某提问。过了这一下午,李某不会回答你的任何请教。”   李卓声音低沉,言辞妥利。字字句句口吻都不似一个教书西席,反倒像征伐在外的将军对士兵部署命令,强硬干练中带着不容有失的决然,让自幼从未遭如此待遇的舒窈紧紧抿了抿唇。   “怎么怯了”   舒窈豁然抬头,眼波幽深黑沉盯视李卓。   他是从沙场走下来的军人。察言观色,断识人心的本领皆是以青山马革,鲜血白骨练就。她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目力。   于她而言,要说服他,没有投机取巧,只有背水一搏。   “没有。”   舒窈将两个字咬音极重,好似轻一点儿话,低一下头就是自己在李卓面前认输服软的表现。   李卓眉梢轻挑,对她反应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为师拭目以待。”   说罢,他扫她一眼,振振袖子,走到书架前,随手捻了一本书,在窗下兀自翻阅起来。   舒窈盯着他动作,手藏身侧无声无息暗握成拳。她不再向他开口求怜,只压着股意气拿起案上女戒,一字字研判。   识字断句对她来说本不算难,难只难在她不知李卓这般举动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一个开蒙一年的女学生,她究竟要展露什么,展露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满意,才能让他惊讶,才能让他认真思考她的话。   书房内两人都不再多话,沙漏点点,时间一瞬一息得过去,直到日头近午。门口传来一声嚣张骄矜的猫叫。   随着这声叫唤,踏雪像是发现敌人入侵的猎豹,从门侧“噌”得一下跃上高台,俯瞰着李卓,后背弓起,虎视眈眈。   书房是它的地盘,除了趴书案上的那个,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进来   坐窗边的陌生人是干嘛的他怎会出现这里居然还无视它真是岂有此理   踏雪瞪圆眼睛,把李卓当做强寇来犯,冲着他呜咽警告,龇牙威胁。   李卓漠然地转过头,在看到窗台踏雪的那一刻微微一怔。它是一只漂亮的狸奴。体态匀称,碧眼藏金,看皮相就灵巧机智,分外讨喜。   只是眼下,它正不友好地冲他“磨爪嚯嚯,厉兵秣马”,准备随时挠他一巴掌。   李卓面无表情,看了会儿踏雪,才转问写字的舒窈:“这是你养的”   舒窈搁笔抬头,伸出手抚摸着踏雪皮毛答他:“是学生所养。”   她的动作温柔又亲和,与适才跟他对峙时,那个硬颈要强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李卓一语不发,眸底幽深地望了望舒窈和踏雪,目光晦暗难辨。   “今日上午就到这里,你去用膳吧。”   允许下学的话突如其来,让舒窈始料未及。她蹙起眉,面带问询地看向李卓:这时辰分明还没到休息时。   李卓视而不见,背转身,单手负后,举步离开房间。只留下意外满怀的舒窈与畅然欢跳的踏雪在房内面面相对。   “踏雪。”舒窈夹着踏雪前肢,将它抱在面前,若有所思地喃喃,“你一进来他就出去难道先生见不得猫”   踏雪才不管呢,不耐烦地晃晃身子,后腿一蹬便从舒窈手下灵巧挣脱。三两下跃回窗台后,踏雪甩给舒窈一个自豪矜傲的背影,踩着猫步悠悠然离开了书房。   敌人已经赶走,踏雪自认为天下太平,书房当然不用再费心看顾了。   小狸奴想的天真,谁知午膳过后,正在屋脊跳跃玩耍的它竟又听到了下头里一个半生不熟的说话声:“女学生,可想好请教哪些字了”   真是可恶没完没了了等它玩累,它非得接着把他赶出去不可   踏雪脚踩碧瓦,在房顶故意弄出些许声响。   李卓仰面看了眼天棚,没吱声,继续望向舒窈。   “先生,学生不懂的问题已经记在此处,请先生为学生一一解答。”舒窈抽出宣纸,将选出的字句一一摆在李卓眼前。   李卓见字微微一怔:“你习得不是飞白体”   “先生何以如此认为”   李卓张臂一伸,取过上午他看的那卷书,解释道:“李某以为贵府既然将欧阳率更的字帖置于女学生书房,定是想你做临摹阅践用。”   舒窈一愣,眼望着李卓手中东西,侧首不语。   他不知道那方被他握住的小小书帖,并非出自郭府,而是出自皇宫。那里有个男孩,对她很细致,很贴心,真真实实将她当好友对待,连她离京旅途劳乏都考量在心,送她书帖解闷。   然而,她到底是辜负了他一片诚意。在祖母葬礼时,她那样防备他,忽略他,故意疏远他。哪怕他根本不在,也丝毫没有改变她要通过周怀政之口转述此意的决心。   他身在宫闱,那么聪明,肯定能了悟她的用意。   现在,他心里只怕是恨极恼极了她。   舒窈低下头,无声苦笑:命运千回百转。世人凡庸,谁能参悟它未来走向丁忧应州,离京千里,她以为会远离是非。哪知金城人海阔,依旧有风波。一番谋划,缘分尽断,她以为与皇家此生再无交集。却不想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她又被推到到了最初的岔口。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女学生,若不愿习飞白体,以欧体入手也是不错。”李卓不知她因何沉默,见她不语,只就事论事补充了句,“欧阳率更被赞唐人第一楷,他的字平中有险,独具一格。从欧体着手,若练得好,同样可有不逊时下流行飞白书的成就。”   舒窈应教点头。李卓见她入耳,便开始从她宣纸上择出问题,一一作答。他的答案秉承他“言辞简练,直切要害”的风格。加上习的是女戒,以一个武人军人的视角看这些规束女子的条条框框,很多时候,李卓反应及其出乎舒窈意料。他以西席身份要求自己做一个绝对无误的解答。然而解释的口吻中却带着满满的不屑与不赞,好似他说出口的不是什么至理名言,而是满纸荒唐,一席废话。   这细微若是放在从前,舒窈怕是不会认真推敲。如今的她,对身周人性皆格外留意,哪怕只一丝一毫不同,舒窈都会捕捉在心:她的这个先生恐怕并非她最初所想那般。诚然,他有个沉默寡言,不假辞色的外壳,可内在却未必真的循规蹈矩,平则古板。   这性情似乎与郭审有几分相像,让舒窈在观望同时又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那日解惑过后,李卓接连两日未曾出现在郭府。第三天,他来舒窈书房,径直将她带出了府宅。   “李某曾答应你,若你三日内将女戒倒背如流,所言要求我自认真斟酌。”人出府门,李卓看看身后十几个郭家随从,侧首对舒窈回应。   “可先生尚未考较学生。”舒窈尚有疑虑。   “不必考较。今日之行,为师依旧给你上女戒一课。”   李卓卖了个关子,带着舒窈直往金城景明坊。   景明坊是城中最大的民坊。和汴京已经逐渐拆除市坊间墙不同,在金城,民住的坊与商贸的市还有清楚无比的界限。景明坊外就是金城最大的边市。因地理位置特殊,边市所贩货品多以皮毛、茶叶、马匹、丝绸等物为主。饭庄里有北朝的奶酪、胡饼等吃食,酒楼中也供应辽地烈酒、党项歌舞,大街上往来行走着异族打扮的商旅马队。   但这些却不是李卓要带舒窈看的。   他把她领在景明坊前,指着坊门说道:“这里头曾住过一个姓陈的阿婆。十五出嫁,十六丧夫,到六十岁寿终,四十余载孤身一人,只为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嫁之德。”   这话似陈述又似劝诫,舒窈看他脸色平静如水,一时不敢轻易揣摩他此言是何用意。   “与你说这个并不是让你以她为范。而是要告诉你,女戒之所以流传千年,并非它文才斐然,而是因为有人一直将它放在心里,刻在脑中。实际它也不过是几张寡味的纸。用得着,便是奉世经典;用不着,便一文不值。”话落,李卓无声摇了摇头,淡淡道,“世人待物多如此:为我所用者,留之。不为我所用者,除之。”   舒窈听后,默默地看眼景明坊,又抬头看向李卓,轻声细语:“先生,难道世间就没有不为我所用者,容之”   “有。”李卓微一挑眉,挺直腰背,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不为我用,又除之不去者,唯有容之。”   话是绝对,可是舒窈却微微摇了摇头。   “先生此言,恕学生不敢苟同。”   李卓低下头,垂眸看眼舒窈,嘴角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淡笑意:“如此,甚好。”   他不问她为何不苟同,也不再试着说服她同意他的教导。只用平平淡淡四个字便将话题终止。   还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西席先生。   舒窈抿紧唇,任凭李卓将她带往边市。一路上,李卓开口不多,却句句都点在舒窈前所未知的地方。   “这里的边市是两国榷场的一部分。澶州之战后,宋辽议和,设榷通商。北朝和南朝交易贸易都在此间往来。应州并非如眼下你所见所看的这般太平无事。看到那支辽人打扮的马队了吗当前那人步伐沉稳,衣袍华贵,看着像出身富贵的行商之人。实际他是契丹军人。只有常年征战脚蹬马镫的军人,才格外偏爱在马靴外涂上一层加厚葛油。即让马靴耐磨损,又能不影响重量灵活。”   舒窈闻言愣怔,错愕地问道:“这些人以商贾身份入城,难道是间者”   “不能全是,却也真有。辽宋议和不到二十年,澶州血战至今仍让两国百姓记忆于心。不管是北辽,还是我朝廷,对另一边都是明松暗防。这太平之下的水,混着呢。”   舒窈咬咬嘴唇,心中波澜泛起:不管在汴京朝廷的宣告中还是在她破碎不堪的梦境记忆里,都告诉:澶渊之后无战事。而眼下李卓却给了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孰是孰非   “先生何出此言难道宋辽边境还有征战不成”   李卓摇摇头,单手负后:“你生在汴京,所见所闻皆是中原锦绣,京都繁华。自然还未见识过代北彪悍民风。眼下五月,等过一阵子,你就会看到另一番场景。”   说这话时,李卓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上浮现让人费解的复杂神色。忧虑、不甘、郁愤、悲恼、伤痛混杂一色,一闪即逝。舒窈都来不及思索他这话中蕴藏的深意,便被他这般罕见的表现镇得愣怔,同时也让她对李卓口中所言的“另一番场景”好奇困惑。   她的这番困惑,并没有一直存续下去。当年的中秋,舒窈便近距离旁观了一次。   所谓的“另一番场景”,北朝人将之称为:打秋谷。而南朝百姓却更爱将其称作:秋寇   ...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九哥气质简直爆表啊爆表!谁也不要跟我抢,我要抱走霸气侧露,各种迷人的九哥! PS:其实挺心疼舒窈的。一直无忧无虑,一下子收到这么多信息量,搁谁谁受得了。 还好我不是后妈,要不照这套路,自家闺女就要被虐死了。 ☆、平生初经边关事   ;在没有经历秋寇之前,舒窈一直以为朝廷所言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是对的。一直以为后世记载澶渊之后,设榷通商,两国共好也是对的。   甚至为此,她与李卓发生过一场谁都无法说服谁的辞辩。   彼时,李卓与她还没那般熟稔,师生教习对坐,李卓平淡古则地对她讲典故。   谈到“文攻武备”,李卓面有感慨。   “自古国强者皆应如斯。文为盾,武为矛,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他说的是经国治世之理,言谈间对大宋现状颇为不满。舒窈不解地问他:“先生以为当今大宋如何”   李卓嗤笑一声:“大宋立国便重文轻武。长此以往,算不上文守武废,却也相距不远矣。”   舒窈秀眉轻蹙,并不全然赞同:“学生听说大宋厢军过百万,禁军亦不下五十万。如此数量的兵勇,先生怎么说大宋算文守武废”   李卓看了看她,笔挺身形微微弯下,从桌案棋盘拿出几枚棋子,轻轻落在玲珑残局中。   “看到了吗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就如这棋子一样。盘中黑子固然数量占优,然大龙被困,毫无胜算。倒是白子,看似陷入绝境。实则扼守要塞,生机无限。”   舒窈走向前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于天元之地:“先生,学生听闻,自古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宋国库充盈,年税三千万两。难道还不足以撑起一场胜利”   李卓愣怔了下,看着舒窈摇头低笑:“大宋养兵众多,一旦战起,兵马粮草、辎重军饷一月便耗费银钱三百万。且朝廷中人多以中原富庶。干戈一起,不管南下北上,攻城夺地后,所占也不过贫瘠之土。春不可耕种,秋不可获粮。鸡肋一般,要之何用”   舒窈听后蹙了蹙眉,心中对李卓前后矛盾的说辞颇为费解。身为行伍之人,说出文攻武备这种话,他本身必然是强硬一派,不肯轻易放弃一城一地。然而紧接着他又告诉舒窈,攻城夺地,靡费百万,所得不过鸡肋。此战不打也罢。   想战却不主战。这种思虑让舒窈一时摸不着头脑。   “所以先生是不愿意朝廷动刀兵的”舒窈侧着身,试探问他。   这话直白,她也没想李卓回她。因答案太过昭然若揭试问天下,若能平安度日,谁人爱流血打仗狼烟一起,伤亡无数。不管胜败,皆是男儿河边骨,女儿春闺泪烈烈惨凄。   然而李卓却骤然停住话头,望着舒窈哑声苦笑道:“澶渊盟约,岁币十万,抵不上两浙路随便一州税入。澶渊之后,宋辽之间,兵不出鞘,马放南山。以区区十万两换无数生灵性命,想是划算至极吧”   舒窈一怔,眼看着大异于平日的李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素日一向镇定。在舒窈心中,他沉默寡言,刚硬如铁,嫌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可是适才他回答时,眸底却怔忪无限,怅郁暗藏。   “先生。”舒窈欠了身,小心翼翼地李卓致歉,“学生年幼浅薄。言语有失当处,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李卓摆摆手,恢复他面无表情的做派。   “你来代北时日尚短。阿瑶,总有一天,你会改变你今日想法的。”李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断然结论。   舒窈彼时不知他因何笃定,直到那年中秋在她猝不及防时,她以为可亲肆意的故乡忽然褪去它太平的外衣,展露出身处边陲重地的沧桑狰狞。   天禧二年的秋,金城的一切还都笼罩在惯常忙碌中。主街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鸣锣。示警就如金刚的刀刃,狠狠划过安逸后给万家团圆的中秋节染上一层异色。   郭府众人正在一处用膳。刚刚举箸还没一刻钟,府外急促的锣鸣就直敲进每人的耳中。   九公子郭审第一个反应过来,在旁人蹙眉凝目之际,他已起身三两步跨至厅外。   在看到远方冲天的火光后,郭审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不好,景明坊走水”   在座诸人具是一惊。   当头的郭岭手拄拐杖,疾赴门边:“速速通知所有家院,封闭四门,严阵以待。”   严阵以待不过一场走水,通知军巡铺便是,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舒窈还不知危机接近,只是凭着在汴京的经验,困惑地看着骤然紧张的众人。   夏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不由她挣扎便将她带离了厅堂。   “娘,你要带阿瑶去哪里”   夏氏没有回答,一路疾走,连抱带拖地把她转移至后院。很快李氏和其他的族中女眷也陆续跟上。   舒窈正不明所以。人群中她几个婶母和嫂嫂就已经带人去往库房。不出片刻,她们折返回来,人人手中都提着三尺长剑,身后随从捧着盛放青革匕首的托盘。   舒窈大睁了眼睛,满目难以置信:她们是去仓房取兵刃这群养尊处优的夫人们竟然也是可提剑动武之人   “阿瑶,把这个拿着。”   夏氏从盘中取出最小巧的一把短剑递到舒窈手中,一字一顿郑重交代:“等会儿娘和你几个婶母一起出去。你就跟在你伯母身边,不要乱跑。等娘回来接你们。”   舒窈惊诧错愕,望着夏氏良久无言。   她的母亲在她印象里从来都是软弱柔和,逆来顺受的寻常妇人。自小到大她从不曾见过母亲的强硬。此时此刻,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体蕴藏着无尽坚韧,言语铿锵决然,显得无比英气飒爽。   舒窈默默地接过匕首,看着自己母亲从身后又取过一把长剑。三尺青锋被夏氏在月下“噌”然拔出,寒光隐隐映照在她的脸上,动作熟稔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就好像演练过无数次,如今施展不过为捍卫自己所重。   “大嫂,阿瑶她们就交给你了。”夏氏转过身,对李氏微施一礼。几个夫人与她一样,也将未嫁的女儿交到李氏身边。   舒窈看着周围多出来的族亲们,心头骤然恍悟:景明坊处哪里是走水那分明就是有流寇入侵,故意放火   “娘”在夏氏欲转身离开时,舒窈上前两步,抓住夏氏的衣角,望着她一字一顿道,“阿瑶等你回来。”   夏氏听后紧紧抱住女儿稚嫩的肩膀,眼看着她无比认真地保证:“阿瑶乖,别害怕。娘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听话,跟姐姐们一起待着藏好,好不好”   舒窈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瑶会乖乖的。娘,一切小心。”   夏氏用脸颊温柔地贴贴她的额头,将她一把塞到了李氏怀中,提剑转身,随着众夫人头也不回离开后院。   她们离开得这样从容,让舒窈自己心头都生出无端勇气。她转头看看身周人,默默握紧了手中短剑。   “来,孩子们,快随我过来。”李氏说着便牵了舒窈的手,招呼着其他几个姑娘一起去往后花园。到假山口处,李氏停住脚,也不知她在石刻上是如何摸索,舒窈就见数尺高的湖山石无声无息开始向两边后退,原本种植奇花异草的地皮微微凸起,打开,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出现在众人面前,洞中隐约可见延绵往下的青石阶梯。   “快,进来。”李氏身先垂范,第一个站到台阶上,对着身后的侄女们招手示意。   舒窈她们不敢耽搁,一个个紧随其后来到地道中。   通道并没有想象中的乌漆抹黑,不见五指。墙壁上隔十步便镶嵌枚夜明珠,一眼望去长长的密道就像挂了无数个小月亮,光线柔和,安逸静谧,丝毫不受外界氛围干扰。在侧壁之上还装有不少旋钮状的东西,每逢经过时,李氏都会告诫她们:不可妄动。   看来这里并不像表面看得那么无害。它的内里机关重重,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被杀于无形。对望族门阀来说,这样的密道才是累世经营下必不可少的避难处。   地下时辰难计。舒窈都不知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她和其他几个女孩儿背靠一处,紧紧相依,以体温彼此慰藉。直到上方壁顶传来几下空灵的敲击声时,她们才结束漫长紧张的等待,瞬间振奋了精神。   “伯母。”舒窈第一个反应过来,转看着李氏惊喜道,“是不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李氏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快走几步来到一处石台前,对着石台敲出三短一长的回应。壁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李氏这才松口气,扭头望着舒窈她们微笑宣布:“没事儿了。孩子们,我们离开吧。”   密道气氛登时一变,舒窈虽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却一股脑涌上心头。她与众人出去时,院落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仆从以及身配刀剑的家院。他们似乎已经习惯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在紧张过后,他们安之若素地继续着自己的事。   郭府用膳的堂厅中宴席再开,沉淀百年的郭氏在这一刻显示出惊人的稳定与泰然。坐在主位上的郭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悠闲优雅地举箸用饭。而他之下所有的晚辈,也一个个掩藏漂亮,从他们脸上,舒窈丝毫猜不出他们经历了什么。   舒窈站在入门的地方,目光从族亲身上一一扫过:万幸,他们还在。不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还都在。   余庆尚未祈完,舒窈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斜前的一方空座上。   “九哥呢”为什么九哥郭审不在   舒窈侧目转身,强自镇定地问她身旁人:“族叔,可曾见我九哥”   被她问到的一位叔父微微挑了挑眉,手指府外方向,口吻轻松:“审儿那孩子倒是有血气,见辽狗久侯不至,他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出府寻热闹去了。”   出府寻热闹他是胡闹   舒窈眼睛攸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在场所有人。她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些族人其实也都是好勇斗狠的人。怪不得他们看不得武人轻贱;怪不得她总觉叔祖与祖母之间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矛盾;怪不得贤良温雅的大伯母在京城能长袖善舞,到金城却只有低眉垂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谓鸣锣示警,所谓景明走水,所谓密道藏身,都不过是因辽寇侵犯,他们要以身反击。   京城中文官吹嘘澶渊之后无战事。可现如今摆在她眼前的又是什么呢   澶渊之盟后宋辽议和,至今堪堪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两国朝廷虽不在交兵,两国百姓亦以商贸往来,然而累世仇怨,屡屡相战,边境处累累白骨里,殷殷黄土中,皆藏着一笔笔清算不尽的血帐。哪里是区区十几年便可化解的   生在汴京,舒窈不知道中原的繁华是以怎样的代价换来。但此时此刻,站在金城,她却深刻地意识到,她的母亲、她的婶母、她的嫂嫂、还有那些看上去与寻常闺秀无异的族姐们在执剑时为何不见丝毫胆怯叔祖说得对,代北民风彪悍。五岁娃娃可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   而英武、刚强,这一切却都是被逼出来的朝廷不愿动武,官家尤厌言兵,应州百姓们知道,王师不会为他们出头。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要么妇孺皆兵,练就金刚不坏,遭遇秋寇来临时奋起反击。要么任人宰割,卸下防备放异族长驱直入,抢掠一空。   代北人愚直耿介,他们只选择了前者。也让舒窈只看到了前者。   舒窈心头忽然一阵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她不喜欢打仗,但也是金城人。骨子里同样藏在刚硬,脉管里同样流着不屈。若有一天,遇到欺她凌她之人,她定会牢记在心,加倍偿还。   正思量,厅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沓声。郭审带着十几个护卫从院道大步行来。他还是一副俊逸秀武的模样,青衫劲装,长锋倒提,在中秋月明里向餐堂稳稳走来。   舒窈站在厅堂门内,微眯起眼睛,默默地望着他。收敛了一身不羁一身落拓,放浪形骸遮去后,郭审只余可靠可信。   这是最疼她的九哥呢。提剑动武的他对舒窈来说陌生又熟悉,距离很远却又当真近在眼前。   “九哥”舒窈忽然扬起嗓子,大喊一声。随后她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叔祖骂作失仪,直接提起裙裾小跑向郭审,“你回来啦。”   你可担心死我了,知不知道   舒窈一把抱住郭审,脸埋在他衣料中,身体微微发颤。   郭审一愣,脚下顿住,将佩剑交予下人:“阿瑶这是担心九哥了”   舒窈重重地点点头,闷闷回答:“嗯,担心。很担心”   我害怕你回不来,害怕你受伤,害怕你带人太少,寡不敌众。害怕很多很多。所以我讨厌打仗   “放心吧。九哥厉害着呢。不过几十个乌合之众,奈何不了九哥。”说着郭审就如往常一样伸出手,抚向舒窈的发顶。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堪堪定住,五指合拢,缓慢收回。   舒窈仰头错愕地看他。   郭审将手藏到背后,倾身弯腰,依旧一副笑模样望着舒窈:“阿瑶乖,九哥手脏,以后都不能抱你了。”   舒窈一怔,眼盯着郭审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鼻间泛起无尽酸楚:“不怕。阿瑶,不在乎。九哥也不要怕。”   她从袖中拿出冰丝帕,上前两步抱住郭审的胳膊。低下头,牢牢捉住郭审的腕子,一遍遍擦拭他没有任何污迹的手掌。边擦边不停喃喃:“九哥手不脏。一点也不脏。阿瑶阿瑶给你擦擦,擦擦就干净了。”   话如此,眼泪却已“啪嗒啪嗒”滚落。舒窈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待清晰视线,她继续一丝不苟为他擦拭。   郭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垂眸好一会儿才低笑出声,语似揶揄:“好了好了。干净了,再擦九哥手都要破皮了。”   舒窈动作戛然而止。   郭审用臂弯环了环她,对她笑言:“走吧,别让长辈们久等,我们去用饭。”   舒窈乖巧点头,转身。郭审就像以往他们兄妹玩闹时那样,轻抚向她的后背,小小施力推她前行。   舒窈一言不发,顺他力道缓缓迈步:他以为他在她背后可掩藏得天衣无缝。可他忘了,即便她看不到也能感觉得到,这回抚在她背上的,不是她熟悉的那只大手,而是曾护她在怀的小臂他终究是不肯用染血的双手触碰她一丝一毫。   这顿中秋晚餐对舒窈来说,食不甘味。过往数年,任何一个仲秋夜都比不上这一年的仲秋更让她难熬。而老天爷似乎觉得仅仅如此还不足够,在中秋宴将散时,金城太守孙明辅拜访到郭府,与郭岭商议上奏事宜。   孙明辅来到即宣告了一条不好消息:金城外还有几百辽国流寇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劫掠我大宋百姓。   “下官欲奏报朝廷,请枢密院允我金城遣军士在城周巡卫,但有发现扰我百姓,侵我城池者,格杀勿论。”孙明辅官袍上还沾着几处新灰,想来是景明坊的火场直接赶来,尚未来及更衣。   郭岭听后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若是觉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不够多,大可如此上报。”   孙明辅一愣,蹙眉疑惑:“郭公此言何意”   郭岭冷冷一笑,漠然开口:“御史台也好,中书门下省也好,都不想听辽寇来犯的事。哪怕你报的只是几百个乌合之众,到了他们那里也可能成为几千,几万的辽军精锐。安逸日久,他们没人会支持枢密院增兵。只会让户部把明年给北朝的岁币增一些而已。”   孙明辅无奈苦笑:“无怪人说金城父母官不好为。流寇侵扰,如今孙某不报而战会丢乌纱;报而不战则丢清誉;不报不战,任人侵我,是比让孙某丢项上人头还难忍受之事。”   “不必如此为难。”郭岭手一挥,冲着孙明辅点拨道,“以老夫之见,孙大人大可如前任太守一样,每逢此事便增添城防士兵即可。”   “可这只是威慑,不能根除。”   “根除”郭岭好笑地看他一眼,“除非北朝辽国不存在,否则孙大人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根除之日了。”   孙明辅不言不语沉默片刻,最终咬牙闭眼,同意了郭岭的办法。   他事情完结也不多待,对郭府众人拱手告辞,大步离开,去安排城中事。   舒窈从头到尾目睹全程,此一刻看着孙明辅的背影,她恍惚顿悟,无怪乎他被朝廷放任地方。这般剑胆鹰心若在汴京只怕举步维艰。   中秋夜,团圆节,本当月明花好。可直到玉兔上中天,舒窈都没有一丝过节的雅兴。今天一切发生的突然,让在汴京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她猝不及防,震撼满心。   犹记得那日,她跟李卓论完,李卓曾以指击节,轻敲着桌案,低声哼唱:   “凭说这,花好月圆人亦寿,故园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澶州外,戎马近郊血染流。背井离乡权忍受,亲朋故旧难聚头。思悠悠,恨悠悠,关山月明照哪一州”   低吟浅唱完毕,李卓侧首看她,似问非问:“阿瑶,思悠悠,恨悠悠,关山月明照哪一州”   大宋四百军州。边陲之地,盼太平而不得,盼王师而不遇。   到今天,舒窈才明白他当日所问。   他就如金城守备一样,心里有叹有怨,欲诉无人。最后只能以一首唱词,道尽悲苦惆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小花边:今儿说说裹脚这事,史料记载裹脚最初是歌舞姬阶层开始的。最有名的一位应该是窅娘了。后来这个莫名其妙的风俗传入最上层,宫中彩娥和官宦之家的蓄养姬妾们也开始流行小脚。不过这会儿的小脚跟明清时的裹脚不同,它们相对还算人道,不是把趾头掰折,只是在足弓脚背那里缠绕包裹,目的是让脚长得纤细白嫩。 北宋中前期基本不见上层这种裹脚的记载,但是从欧阳修,苏轼开始他们的诗词里已经有对小脚赞美了(不过诗词中出现的女性多为特殊行业从业者)。裹脚大规模流行算是南宋时期。然而终整个两宋,裹脚和不裹脚都是文人们相争的一个点。 北宋时候,女性地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高的。它虽然对女性开始有一定的束缚,但是远远不像后来那样。实际上作为一个经过五季之乱,破而后立,商业繁荣的王朝,虽然不像大唐那样出来个女皇,北宋却是所有朝代里出现摄政太后最多的,同时还没有外戚宦官政权乱政之象。而且那个时代因为贸易发达,还出现了封建王朝里极其罕见的职业女性角色。这个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细聊。 ☆、富贵花底沧桑藏   ;金城的日子并没有因为秋寇的进犯被扰乱一丝一毫。代北的百姓们似乎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艰难困苦中求存享安。在秋寇绕城时,城中百姓安之若素,不为所动。民坊的人们照旧晒着太阳,与邻里闲聊着茶米油盐,边市的商贩仍然运送着辽地皮毛、大宋丝瓷来往出入于雁门关。沐浴人间烟火的金城就像生在边塞的狄草,根入地底,任凭风吹雨淋,依旧坚韧如初。   在这样一个刚武的故乡,郭府人的丁忧自然带着浓厚的边塞色彩。他们府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配了武席的先生。哪怕最年幼的舒窈,都被李卓教导了提剑挽弓的武课。用郭岭的话说便是:“老夫不求你们一个个都能出人头地,定国安邦。但起码出去这个门,作为我郭氏的子孙,护家安身的本事要有,不能耸得被人欺了去”   高压之下,必有高效。廿七月丁忧,舒窈仿佛脱胎换骨。   连听闻母亲有意让她裹足,她都只是微微挑眉,未做剧烈抗拒。   “你可知母亲最近见了什么人,京城那边又来了什么消息”   舒窈坐在凉亭中,初听此消息,她对下人传达并无全然信服。且不说她母亲本人,便是放眼族中女眷,也无一人践行裹脚。在汴京时,这注定让无数女子闻之色变的裹足习俗她更是闻所未闻。   小丫鬟不敢隐瞒,垂首低眉回答她:“回二娘子的话,最近夫人并没有见什么人。京城那里,也只有前几日大娘子来信,报她有孕之喜。”   舒窈眨了眨眼睛,伸手胡噜把怀里的踏雪,抬头问李卓:“先生,您对此事如何看待”   李卓安然地坐在棋盘旁,手捏黑子,头也不抬地说:“无外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种是你母亲为人所误,一时心起。还有一种,便是你母亲确实探听到,京城的达官贵人和官宦闺秀如今以小脚为美。”   舒窈听罢轻笑一声,捏捏踏雪的下巴,将它闹醒才偎它在脸颊边,笑眯眯地说:“可学生觉得为博他人一悦而苛待身体发肤实为不智。学生可不想要什么劳什子的纤细美足。”   李卓侧目看她:“阿瑶想违逆母命”   舒窈摇摇头:“学生很乖。不会违抗母亲。”   说这话时,她眼波清亮,眸底狡黠几与踏雪持平。   李卓叹了口气,放下棋子正色看她: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这两年她变化很大,越发难以捉摸真实性情。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在书房里,她牙尖嘴利,巧口善辩。她不懂得收敛锋芒,藏七露三。一个生在锦绣堆儿里的小丫头跟他对峙,愣是让他产生过她是披坚执锐女巾帼的错觉。   可是丁忧时光里,金城的风物一点点被她看入眼,西北的民风一丝丝被她渗进心。作为先生,他按她当时所求,为她打开了一扇门,教她学会怎样安身立命。可她自己却犹嫌不足,头也不回跨进门内,将那些在汴京养成的优越、傲气、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毫不犹豫下手打破,连皮带肉一把撕开。血淋淋触目惊心后,她又耐心将它们一点点拼回去。最终重新拼凑成现在坐于他对面的这个小娘子。   李卓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成长心路,但看着这样的舒窈,李卓心里却生出不少宽慰:能变是好事。能适应也是好事。至少将来,在她家族给她划好的道路上行走时,她可以少跌几个跟头,多拥一份平安。   “先生,除服之后,学生就要回到京城了。先生可有什么话要嘱咐”屏退下人,舒窈将踏雪放在石桌,任它俯卧于棋盘,遮盖住李卓的棋子。   李卓无奈地摇摇头,想赶踏雪似乎又心有不忍。他的学生一度以为他怕猫,待熟稔以后,每每她顽劣心起,想要捉弄他,都会将踏雪祭出。这个小狸奴漂亮机灵,像极他女儿多年前养过的一只。他睹物移情,怀念幼女时,自然也会对踏雪和蔼以待。开始一次两次她未曾察觉,到第三次见他背着人用小鱼干投喂踏雪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您既然不畏踏雪,为何之前一直躲着它”   李卓动作凝滞片刻才回答:“它长得极肖我府中养过的一只狸奴。”   “先生也养过猫”   李卓摇摇头:“是我女儿。那丫头爱猫成痴,养过不少。其中最得她喜爱的那只,长得就跟踏雪一样。”   “真的”舒窈彼时不明情况,只当能结识同好之人,兴奋邀约道,“先生何日让小姐姐来府里玩耍她还可带狸奴与踏雪做个伴儿。”   李卓脸色黯淡,沉默良久才哑声说道:“她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舒窈瞬间僵住,茫然失措地喃喃:“不不在了”   “我祖籍本在定州。景德元年,辽军南下,一路攻克幽云定燕四大州,眼看就要打到天子神都。兵燹祸于城,戎马近于郊。百姓们惶惶逃难,死伤无数,这其中有我一家老小。”   李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已足够让舒窈明白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弯了腰,在李卓身边蹲下,摸摸吃小鱼干吃得舒心开怀的踏雪,默不作声地从袖中递出一方手帕。   一方丝帕,在生死离合面前显得单薄无用。却是她此刻想到唯一能给李卓的东西。战争的创伤就像深入骨髓的刀痕,痛彻心扉,且永难愈合。李卓种种刚硬沉默,寡言苛刻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解答。   烽火连天家何在,浴血同袍各飘零。经历沧桑种种,他至今都不曾倒下。   舒窈觉得她的先生,第一次让她打心眼里佩服敬畏。   对于她的举动,李卓只是无声失笑。他垂眸看她一眼,轻轻推开面前的手帕。   “一切都会过去。日子,总是要向前看。”   言辞淡淡,像是对旁人言,又像是对自己说。舒窈大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住他,眼底闪烁无数关切。   李卓状似未见,站起身拍拍手对舒窈说道:“今日要讲音律。着人把踏雪抱走,免得等会儿它捣乱。”   他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也不敢再去多看踏雪。   然而舒窈却已了悟踏雪对他的意义。自那之后,她便将踏雪当做了联系她与他师生情的桥梁纽带,在她功课没有做好,惹得李卓面沉绷脸时,踏雪会出马到李卓面前吸引他注意力。小狸奴尾巴尖晃晃,再冲着李卓“喵喵”叫唤两声,娇柔憨厚的模样能让李卓把心软得一塌糊涂。   对猫尚且温柔,这样的男人注定不是苛刻之人。所以舒窈趁李卓逗踏雪的功夫,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小小偷懒,缓神歇息。   只是如今,除服将近,家里会离开金城,踏雪自然也会随她南下。此一别,再见难期。鬼使神差,舒窈就将踏雪公然压放在李卓棋谱上。   李卓看了眼拨弄棋子的踏雪,不以为杵。   “回京以后,你会遇到什么,为师也不敢妄断。但你记住:凡事三思,莫以意气用事。”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明中肯,似乎并不为离别所扰。   “先生”   “阿瑶,你很聪明。聪明之人往往为聪明所误。为师望你将来行事能思虑而后定。可不予人言,然需内明于心。”   舒窈认真地点点头,起身对李卓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生今日教诲,学生谨记在心。”   李卓坐在石凳上稳稳受了她一礼,看她起身才轻轻叹息句:“今日之后,你我师生缘分将尽。为师无别物可赠,这个算作临别之礼吧。”   李卓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小盒放在舒窈面前:“里头是为师替你篆刻一方铭章。待你回京,难免有闺秀聚会,赏花赛诗。这个迟早能用上。”   舒窈上前两步,从他手中恭恭敬敬捧过铭章,珍而重之收好后才听李卓问她:“适才你母亲的传话,你打算如何应对”   舒窈倾身附耳,将自己打算对李卓低声叙述一遍。李卓听后不置可否,只眼看舒窈,情绪莫辨地说道:“若是几年前遭遇此事,你想过如何应对吗”   舒窈歪着脑袋沉吟一会儿,思索着开口道:“若是在汴京那会儿,学生可能会趁人不备攀上屋脊。以此胁迫母亲,放弃裹足。若胁迫不成,学生恐怕要从房顶一跃而下了。”   李卓听后哑然失笑:“刚而易折。你这岂不是以死相逼不可取,不可取。”   “学生也知道不可取。可先生问的是几年前呀。”舒窈嘴角翘起,腮边浮现一丝梨涡浅笑。   她眉眼生得好,亮亮的眸子映衬着庭前紫薇花,不显机猾,却显出几分剔透明秀。   “不瞒先生,学生在汴京自幼一切顺遂。被家人娇宠,众星拱月,也不知怎么养成了个倔强自傲的性子,总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哪天当真遇见不甘低头又无能为力的境况,以学生来说,以死相逼,绝食相扛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李卓心有所感地点点头。平心而论,刚来金城时,她看着乖乖巧巧,软糯可爱。可骨子里不惧礼法的反叛小心思一点不少,一旦被规束惹急,办出鱼死网破的事丝毫不会出人意料。那时的她太青涩,太稚嫩,初来咋到,她多少还带着汴京人的目下无尘。如今认清一些东西,她还是那个她,却明白了,原来汴京规则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夏氏裹足的决定是在三天后做出。那会儿李卓已经离开。舒窈接到下人通秉,只叫了个小丫头,耳语几句,便将人支往九公子郭审的院落。她自己倒乖觉听话,跟着传话嬷嬷前往母亲所居侧堂。   侧堂中,除了夏氏,还是她的伯母李氏。见她过来,李氏尤为不忍,连她见礼时,都不曾与她目光相对。   而等她到内室落座,一个嬷嬷端着托盘绣鞋进来时,李氏终于忍不住拉住身边嬷嬷,开口阻拦:“慢着。弟妹先别忙。”   嬷嬷立住脚。夏氏也困惑看她。   “大嫂,怎么了”   “你可真想好了阿瑶可是你自己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日里纵是穿了不合适的鞋履,我们尚觉足下难受。如今你却要你怎下得去手”   夏氏沉默片刻,咬咬牙,狠心道:“大嫂不必多言。这些都是为阿瑶好。她将来注定是要入宫。现如今汴京流行纤足为美。连舒宜信中都说京人娶妻相媒都会偷偷把量脚下尺寸。阿瑶一双天足,虽算灵巧,可几年在金城鞍马执剑,哪里还有京中闺秀的细嫩”   李氏摇摇头,依旧不赞:“只是才有新风而已,未必能成气候。你,你可要三思”   夏氏抿唇不语。上前两步到舒窈跟前:“阿瑶,娘跟你说实话,裹脚这事,娘没经历过,你伯母嫂嫂和大姐姐也没有经历过。但是听说现在一些文人墨客就好这些,娘实在没办法,谁让你生来就是女儿身呢”   舒窈扫了眼托盘,倒是出奇地平静:“娘,会很疼是吗”   “是。”   舒窈眉梢轻凝,也不知想到什么,盯着夏氏问道:“这裹足的法子是从哪里流传开”   夏氏瞬间哑口。   “文人墨客好这些难不成他们还能出入绣楼闺阁,把所见所看写在纸上吟诗填词”   女儿问话太过锐利,夏氏侧目转向李氏,目带求助。   李氏叹息一声,慢走几步坐到舒窈身边,语重心长解释:“阿瑶,你也长大。有些事伯母也不瞒你。裹足的秘法原是南唐李氏在大内皇宫的歌舞姬独有。后南唐归附,宫中歌舞姬或遣散或北来。她们之中,有在汴京皇宫,也有流落民间。或委身勾栏,或进为官宦后院。歌舞姬嘛,三寸金莲,又身姿轻盈。再加上几分好颜色,博宠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   “所以汴京达官贵人的后院渐渐就被小脚娘子们占了半边天。反倒是那些贤良淑德,出身尊贵的闺秀们被冷落一旁”   “正是如此。”李氏点点头,补充说,“如今的汴京,世家门阀里的夫人们为孩子以后考量,也会趁着女儿年幼,给孩子偷偷裹足。”   舒窈似有所悟,抬眼看下托盘,微微低下了头:这缘由果然跟她所料无差。摆在她眼前的是两条路,要么屈就,迎合汴京风尚。要么反抗,放她脚丫继续自由自在。   她没得选,也不想选。因为她派去求援的人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果不其然,在她拖延时间,尽力向两位长辈发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侍立的小丫鬟们尚未来及通报,她父亲郭允恭就一脸怒意地冲进了外堂,九哥郭审紧随其后。   “夫君,你这是”夏氏掀起珠帘,见到郭允恭先是一慌,随后按捺困惑,不明所以地问,“明日除服祭祀,夫君不是应在祖陵怎么怒气冲冲回府,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郭允恭胳膊一挥,眼瞪着夏氏手指发颤,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李氏望望侄女,又看看侄子。侄女乖觉老实,坐在榻上安之若素,侄子倒完全一副蛮横子的表现,对内室嬷嬷横眉立目呵斥:“你杵着干嘛出去”   嬷嬷不敢多言,举着托盘快步离开。李氏见此也不多做停留,招呼告辞后疾步出门。   房中只余郭家二房自己人。   “老九,你跟你妹妹也出去。”郭允恭绷着脸吩咐。轻易不动肝火的他此刻面色阴沉,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得过且过,诸事不想的郭二老爷。   郭审一反叛逆常态,无比听话跑到内室,牵起舒窈的手,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怎么样九哥办事利索吧”   才走远,郭审就低下头,笑眯眯看向舒窈,一副邀功请赏模样。   舒窈困惑地看他:“你跟爹爹说了什么让他这么气愤”我不过是想让你请爹爹过来解围,你是如何做到让爹爹怒不可遏,要与娘亲大吵一架的   郭审捂住嘴,摇摇头死活不肯说。   舒窈瞄他一眼,头疼地扶着前额默默无语。   “你父亲一向自恃身份,莫说京中显贵,便是皇亲国戚也嫌少有人能让他高看一眼。如今,你定是告诉他,娘亲欲效法勾栏歌姬的做派,准备让府中孩子以后裹足。父亲听到哪有不气之理”   “不止哟。阿瑶,九哥还把在青楼楚馆里看到裹足清倌的苦痛讲给父亲听喽。你没是看见,父亲当时脸都吓白了。根本不敢想这事轮到你身上会是什么情形。”郭审长眉挑起,一副“看我多聪明”的得意模样。   舒窈无奈地嗔他一眼,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只能转身扭头不去看他。   能不问缘由,不问礼法,只听她一句托付便二话不说赶赴祖陵,为她襄请救兵的,放眼全府,也就只有九哥一人敢为。他比她想的对她还好。她只料到父亲得知,必然会阻止此事,却不想九哥比她更甚更绝。他不惜激怒父亲,以此直接了断母亲之后萌生故态的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孝顺儿子,也不是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作为亲生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甚至都不及她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舒窈不懂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只很清楚一点: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哪怕郭审为千夫所指,为万人唾骂。只要她还在一天,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永远是那个对她宠溺非常,对她好得无需理由无需借口的兄长。他不会做下一丝一毫对她不利的事。   他与她的兄妹情只有十六字形容:只要她想,只要他有。只要他说,只要她能。   因父亲的不期而至,舒窈裹足之事,最终不了了之。   夏氏不知被郭允恭训斥说教了什么,在离开金城前的一段时间,她每每见到舒窈,都会抱着她叹息不止。有几次,趁她熟睡时,她甚至坐在她床边黯然垂泪。   夏氏不明白自己夫君的想法,也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女儿。明明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什么她会这么抵触呢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进了那道东宫的门,只有拼命博宠才能立足若不趁现在投太子所好,万一为他人所乘怎么办不趁着如今规束下女儿,将来她为太子冷落怎么办   她一腔慈母意,哪里有一分一毫是为她自己考量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懂呢   夏氏想不透,想不通。临行前夜,月上西山,她**中庭,露重湿衣而不觉。   “母亲。”郭审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出现。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长身玉立,声无起伏:“并非所有您想给的都是我们想要的。阿瑶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儿媳妇。她若过得不好,您只会于心不安。所以母亲,别再自以为是了。”   身为人子,他此言极为忤逆。且说完之后,都不等夏氏反应,他拔足便走。   “审儿”夏氏猛然回头,望定儿子的背影,深吸口气,才缓缓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事怨娘”   “当年的事”郭审侧过身看了她一眼,淡淡回答,“丧妻失子之痛,十年不足消弭。午夜梦回,儿子还能回忆起婉芝在血房丧命的样子。”   可是忆起又能怎样一方是伉俪情深的爱妻,一方是生养之恩的母亲。他怨不得,恨不得,骂不得,打不得。只能将往事一点点埋进心里,留一个纨绔风流外壳给世人。   夏氏听后眼睛一下闭合,手捂住嘴,泪滴无声滑落:他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就因为一个女人,母子俩走到了这一步。当年决定,她实不知她哪里做错。香火后续,难道不是家族责任女人临产,谁能料到生死与否保小不保大,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媳妇可以续弦,孩子却永不嫌多   她没有做错,哪一步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会落他十年不解,十年怨憎   “婉芝有一个就够了。”郭审转过身,正对夏氏,桃花眼中风流旖旎散尽,只余幽深深细碎之光,“祖母有一个也够了。收手吧,母亲。放过阿瑶,别再做让儿子恨您的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阿舒见到了一个男神。卧槽,今天来单位视察的新任二把手BOSS居然是一个军转的干部,中校衔,人皮相极好,简直帅炸。阿舒头一回知道原来长身玉立,丰姿俊秀真的能用来形容三次元人物!艾玛,最犯规的是,他笑起来竟然还有两颗小虎牙!萌的不要不要的!在开会的时候阿舒暗戳戳地拍了BOSS皂片,不小心被BOSS看到了。我以为自己一定要死翘翘了,没想到BOSS说:拍的不错,记得给我发一份。 嘤嘤嘤,谁也别拦我,我要幸福地昏倒了。 PS:别理我,我在抽风。 另:本故事中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欢迎友好讨论,不要撕哈。 ☆、重回锦绣风云处   ;郭氏一家的返京行程被定在八月下旬。车驾入汴京,已是九月暮秋时节。风渐凉,粟麦黄,汴河两岸农田翻滚着黄澄澄的麦浪,垄间地头里孩童的嬉闹声清脆童真,憨然悦耳。这一群不知愁滋味儿的小家伙们,丝毫不受傍晚天时的打扰。雨云渐近,大人们在忙活收割,他们则在地上游戏玩乐般捡拾着遗落的麦穗儿。   舒窈从车窗里撩帘而望。新宋门巍峨高耸,阔别近三年的天子神都依旧一派繁华,四时花木遍植其间,新叶旧英,红枫碧树,缤彩彩望之如绣。   入城的御街一如离开时那般宽敞整洁,车如流水,马若游龙。在天家贵人用不着出行的档口,汴京的百姓们丝毫不吝踏上御街的曲廊,开封府官吏们从不约束庶民游乐,近昏时候,曲廊高灯下,人影绰绰如织,商人叫卖不绝。这里的金铺银楼招牌闪亮、饭庄茶楼酒旗高扬、漆馆画行生意兴隆,勾栏瓦肆也热闹如一。   舒窈手放在木棂上,目光贪恋地望着眼前,在心中默默把金城与汴京做了个对比: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在代北的日子是春看稚儿挽弓,秋防流寇掠身,雁门关外有马鸣啾啾,雁门关内有长剑铮铮。而代北骨子里就像俭朴刚直,性格豪勇的铁汉,不畏强敌,活得粗悍硬颈。反观汴京这里春赏繁花,夏饮凉茶,秋观蹴鞠,冬享书画。四时皆是太平风雅,日日都是诗酒如画。天子居得天独厚,占尽地利人和。正如落于凡尘,轻裘缓带的浊世佳公子,锦衣翩翩,优渥生活让人艳羡不已。   舒窈在车中托腮而思,等到队伍转到郭府所在巷子,从帘缝隙里看着熟悉的景色,她才终于喟叹出声:“终于还是回来了啊”   回来了。诸多感慨涌上心头:远去了边塞厉迈,黯淡了羁旅辛劳。如今她重回锦绣地,自然重思风波路。离开天阔地阔的肆意代北,此次回来,她终于也要成为彻头彻尾的世家女子。从今后,旁人看她必是美貌聪慧,温婉端庄。可内里详情如何,便只余她自己心里清楚。   丁忧除服,家族的利益注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她无人做陪,只能披上一袭华衣,挺身而上。   离开故里,回到生于此,长于斯的汴京,外人眼中的舒窈好似并无多少欢愉情绪。她显得很平静,很淡然,就如从未离开。   然而,离开就是离开了。有些东西也到底还是变了。   记得那年她北上。卫州门城楼前,清晨露重,宁秀的车驾静静等候,与她隔着绣帘,默默相送。   今时她回来,暮云低沉,羁旅疲惫。当年承诺会出城迎她的姑娘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她不是不想,而是已不能。   在舒窈回京前的一个月,宁秀随父离京,赴苏州外任。临行前,她惆怅满怀地给舒窈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余闻南人好讼狱之事。民狡似狐,王化难驯。吾父北人入南地,此一去必宦途维艰,不知何年得归。汝孝期将尽,余尝盼汝除服归京,共话燕射斗草之趣。然世事无常,因缘多变,吾离京赴吴,此一别后,不知何日相见。余每思至此,皆心下黯然,屡屡啜泣而不欲人知。”   她和宁秀的感情没变,变得是让他们措手不及的京中局势。不知从何时开始,随立国而兴的勋贵世家便渐次衰败。自寇准复相,刚厉率直强硬派重掌朝纲。张家及一派身无功德靠祖宗荫佑的家族更是式微加速,这两年,昔日勋贵境遇早已大不如前。被外放离京,排挤出权利中心的勋贵之后,又何止的宁秀父亲一人   大宋的天子们一代代润物无声,惯会软刀杀人,兵不刃血。立国几十年,昔日呼风唤雨,左右江山的世家们已一个个如开国的武将,无声无息渐次退往权力舞台的边沿。   李家如此,张家如此,他们郭家恐怕也距离不远了吧。   他们郭府除服回来的这个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官家赵恒自立秋染病,久治不愈。太医院中诸多国手伺立左右,却终究不见丝毫起身。到舒窈他们返京时,赵恒已连续卧病两月有余。两月间,大小朝会他都不曾出席,所有天子庶务皆由皇后刘氏代劳,诸位辅臣从旁协佐。时隔几年,刘皇后重新把持了朝纲,原本在党争中落于下风的丁谓也趁势而上,隐隐有与寇准平分秋色之力。   朝中局势一时焦灼,不少官员联合上书,奏请官家允太子监国,代天理政。然而官家对此却充耳不闻,按而不表。他只着人成立了资善堂,让太子秉笏南乡立,以初学者的姿态听众辅臣参决诸司要务。   糊涂庸懦了大半生的官家在对待九五帝权与储君理国上,心中透如明镜。他太清楚,对上那群各有考量,心机深沉的朝臣,他的太子还显稚嫩。让太子监国,根本无法同那群朝臣斡旋牵扯。他在世时,尚且好说。若他驾崩,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的太子为臣子所挟,被蒙蔽视听。最终大权旁落,新帝沦为傀儡。   他不放心,大不放心。他恨不得在有生之年将所有帝王心术统统教于太子。可事有轻重缓急,到这份儿上,他也只能按捺焦躁,让太子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学一步。   官家忙着生病,忙着教导太子;大臣在忙着站队,忙着选择阵营。朝廷上下,一时无人他顾。连郭氏一族的入京都悄然无声,就如石子落于静水般,所有人都低头想看它会荡开多少涟漪,却没有一人真正发声说一句:这石子哪里来的   当然,郭家人自己也忐忑。除服回京,他们身上打着鲜明的皇后势力的烙印,让本就微妙的局态越发不可捉摸。没人知道官家准备如何利用郭家这枚棋子。是直接起复,官复原职还是暂且搁置,另有任用   没人敢妄断,没人敢确定。   在这个风波难定的时节,郭府似乎淡化了自己的存在。连中书门下省、御史台和皇宫大内手掌国维的三处机构,竟然也无一处主动提起郭氏众人的起复事。   这让郭府的亲家钱惟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作为枢密使,钱惟演很清楚,若是一直被这么冷淡搁置,万一哪天皇帝龙驭宾天,朝中势力重新洗牌,郭家再想起复可就难上加难。   他们应趁着现在,放下世家的矜持,赶紧活动。为将来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早做准备。   钱惟演思虑到此,并不啰嗦,一面派儿子出马,与他岳丈郭守璘会面劝说,另一面则授意儿媳邀娘家女眷过府,闲话家常。   说是闲话家常,可派去请人的帖子一递到郭府,郭氏两房也估摸出个大概内容。既然亲家公都将事情谋划到这份儿上,郭府再端着,于情于理就不合适了。   于是十月初五这天,李氏便带着侄女舒窈分乘马车,以探望孕期女儿的名义去往钱府。   车出国公巷,晨起有风,露重未白。黄历载:今日宜出行祭祀,忌婚嫁动土。   舒窈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手支在车中小案上,淡定泊然地翻看一本隋唐嘉话。车外随行的侍女在一旁小声提醒:“二娘子,就快启程了。您且把那笔记放一放。”   舒窈眼盯着史话字眼儿,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继续我行我素。小侍女一下垮了脸色,望着漠不听劝的舒窈,愁苦万分地摇摇头:真搞不懂那书本有什么好看的娘子一不考功名,二不入馆阁,学那么多东西干嘛   小侍女万分不解,叹了口气,摆摆手随她去了。   马车转巷穿街,稳稳行在青石官道上,到御街前忽然停驻。   “双成,这是怎么回事”   舒窈看书入神,车马停得突然,让她毫无防备。一个前栽,她脑袋就杵在了小几上,“嗙”得一声磕了前额,直疼得眼冒泪花,声音发颤。   双成自车外撩开帘子,看下舒窈发红的额角后,不由倒吸口气:“二娘子,您没事吧”   舒窈自己倒不甚在意,只揉了揉头,指指外面:“我倒是没事。这车怎么突然停了”   双成倒也机灵,听话后转身离开,也不知去何处探听消息,没片刻又折返回来。眼盯舒窈,苦恼无措地回答:“二娘子,好像今天御街被封了。”   “被封了”舒窈娥眉蹙起,“出了什么事御街被封”   御街封道,意味着天子临驾;皇后摆驾;或者储君出行。   不论何种情况,放在眼下都不合常理。天子病笃卧床,朝会尚且不能,更遑论深秋时节出宫游玩。皇后庶务缠身,正与政事纠缠,根本无暇他顾。而太子那边资善堂一立,太子上午听政,下午进学,晚间习字。诸般课业繁重,颇费精力应对,他哪儿来余力顾及其他   天子一家,当下都是忙得不可开交之人。怎会有人突然出行   “双成,你再去前面打探打探,到底是出了何事”   她话一落地,双成就乖觉离开。没一会儿功夫,她又嘟着嘴,吊脸回来。   “二娘子,这回咱们恐怕有的等了。”   “却是为何”   双成垂着头,无精打采,闷声闷气答道:“奴婢刚才探听到,太子今早决议,要幸驾玉清昭应宫。眼下是御林军净街封道”   “临驾玉清昭应宫”舒窈低声喃喃两句,唇齿间轻轻咬下“玉清昭应宫”几个字,“这倒是像他会做的事。”   “什么像是太子会做的事”小侍女蹙起眉头,满是不解地嘟囔句,一脸愤懑控诉,“天子当年建造玉清昭应宫供奉天帝,那是为让天帝保佑皇嗣。可现在皇嗣他倒是安宁着呢,不光安宁着,他还把二娘子咱们的路挡住呢。封道没个把时辰不可能解禁,万一迟了约,二娘子你怎么向大娘子交代”   舒窈笑了笑,一点不见着急。安之若素地将书卷合上:“大姐久不见我,本就想念居多。便是迟了约,她也是牵挂非常,责备倒未必见得。”   双成嘟起嘴,心头对封道事犹似有怨。这丫头是在金城时候被调到舒窈身边的,人从小生在代北,天高皇帝远的,没见过汴京的尊贵人,加上主子也不是一板一眼的苛刻人。所以她的忠心只在护主上。对于天家皇子,她并无多少畏惧。   舒窈见她如此,不由托腮失笑:她当年不惧太子,是因为她有底气,觉得太子没什么可畏惧。双成这个嘛或许可称得上,无知者无畏   “你知道太子为什么选今日去玉清昭应宫”舒窈曲肘放于车窗,以手支额,眉目弯弯笑看着双成。她的侍女可以娇憨,但不能真憨,该明白的事她还是要尽心点拨于她知道。   双成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难道不是去求神明保佑他长命百岁”   舒窈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官家染病卧床,至今百日有余。期间纵然良药良医不断,但龙体依旧未见起色。你说太子这时身为人子能做什么”   双成转过身,摇头晃脑思索一阵,忽然大睁眼睛,似了悟般道了句:“奴婢明白了太子是去玉清昭应宫求天帝,保佑他平安继位。”   舒窈听后哭笑不得,以手做杖,“啪”一声拍在双成的脑门上,佯嗔她:“胡说八道什么呢当心被人听去,告你个欺君罔上。”   双成毫不在意吐吐舌头:“错就错了嘛。二娘子您不用吓唬奴婢。在大宋,奴婢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哪个人因说错话被官府拘走的。您快跟奴婢说说,太子着急忙慌出行去玉清昭应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呀”舒窈收回手,眼望向皇宫所在,轻轻开口,“他是去斋戒沐浴,祈上苍保佑,让官家早日康复。”   药石久不见效,哪怕是从未经历过死亡的赵祯此时都已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父皇,大宋土地上最尊贵的男人,即便称谓天子,人颂万岁。可此年此季,他生命也依旧同凡夫俗子一样,进入倒计时。   只是身为人子,眼见父亲一天天虚弱,除了奉药侍疾,他能做的屈指可数。太医院处,有国手国医,不用他枉费精神。军国大事,有皇后辅臣,不用他费心劳神。年岁稚幼,资善堂里他只听议就可,所有政务还都是由母后决断。   偌大一个皇宫,偌大一个朝廷,满朝文武,泱泱卿臣,他竟找不到一丝存在感人至茫途,贵为一国储君的他,却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帝。其无助孤怜,也是让人悟之心酸。   “二娘子,二娘子您在想什么呢”双成伸胳膊在舒窈脸前晃了晃,完全搞不懂,她家娘子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就走神了   舒窈将她手臂拨开,轻轻吸了口气,坐回小几前,不紧不慢地将书翻开,继续翻阅起来。   双成可没她这份涵养耐心,眼看封道解禁还早,不由没话找话。   “二娘子。”   小侍女喊了一声,吸引过舒窈的注意力后,两只眼睛满是好奇之光地望着舒窈:“您是不是见过太子”   舒窈翻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   “是见过。”   双成脸上瞬间泛出崇拜之色,仰看着舒窈:“那太子他长什么样”   舒窈听言愣了愣,握着笔记的手指静静停驻。她低下头,垂眸望着书页边角处一排欧体小楷的注解,沉吟良久,才真假莫辨地回答道:“时日太久,我忘却了。”   她见他时,他们还都是不识愁滋味的孩子。记忆中的太子是那个样貌清俊的小郎君,不爱吃酸,喜欢赤脚,性情温润,待人和善。她不畏惧他,他也纵容她,正是两小无猜,倾心相交时,毫无功利可言。可是,祖母亡故,一切成空。她对他冷落警惕,不惜竖起坚甲对他戒备疏离。在那之后,岁月辗转,两处相隔,她在金城看边塞沧桑,他在皇宫看政事风云。不一样的成长环境,不一样的成长轨迹,注定有不一样的成长体悟。   她不知道现在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现在他眼里的她又是什么样。时光如刀,能把无数过往统统割裂。稚子之交,到现在她能回得也不过就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我忘了。”   忘了怎么可能忘了   她话出口,双成便一下呆怔住:我的天呐,她家娘子心可真宽,居然给忘了这要是换作她,能见太子一回,她肯定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时不时还得拎出来跟小姐妹们炫耀得瑟下。肯定不像她家娘子,这几年来压根儿不提不说,这会儿说起,她还给忘了   双成很忧虑,苦恼无比地看舒窈,心里还一个劲儿打鼓:忘性太大是不是有点不妥我到底要不要给二娘子她提个醒二娘子如今好歹是在京城,不是在金城。把太子忘了岂不是大不妙   ...    ☆、与君再逢明仁殿(上)   ;御街的封道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解禁,御林军撤走,大街上又恢复熙熙攘攘的常态。车水马龙重新流动,宝驹雕车,红幔软轿各自启程,赶往各自目的地。   舒窈他们的车到钱府,门房早已被知会。她和伯母才落脚,就被两顶软轿抬着去往舒宜的院落了。舒宜现在有孕在身,不便出门迎接娘家来人。但是等到了院门,才从软轿中步下,舒窈一抬头就看到正堂汉白玉阶上,自己的姐姐带着仆妇正对门外翘首以盼。   她好似已等待了很久,见到人来,温柔眉目一下舒展开。藕色银绣罗裙被她一把提起,她都像忘了自己身怀六甲一样,从台阶上快速步下,到李氏与舒窈,一手牵起一人,将两只手握在掌中怎么也不肯放开。   “阿璇。”   李氏由她握着,一声乳名脱口,慈爱目光一寸不落笼罩在女儿身上,娘儿几个瞬间都红了眼睛。   三年丁忧,骨肉亲缘只能隔着书信交流。舒宜在汴京,夫宠人敬,看似风光无限,可也只有她们自己人才知道,没有娘家在身后时,她需要多大的智慧与手段才能撑起钱家少夫人的体面荣耀。   “这几年,苦了你了。”   李氏手抚上女儿的脸颊,声音柔和轻缓宣布:“咱们郭氏回来了。孩子,以后,你都不会再是孤零零一个。”   舒宜眼泛泪花,狠狠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自进门开始就脉脉凝望她的幺妹。这小丫头也长大了呢。记得幼时她逗她玩耍,姐妹俩总窝在一处调皮嬉闹,呜呜喳喳。现在她将为人母,小幺妹也学得如娴淑闺秀一样,内宁安静。   “阿瑶。”   舒宜伸出手,宠溺地揉揉妹妹的顶发,微微感慨:“几年不见,你都长高了呢。”   可不是嘛,当年北上时,她印象里的妹妹还是玩九连环的小娃娃,笑涡浅浅,脸蛋圆圆,每逢说话,声音都软软糯糯。像喂人吃了一块什锦桂花糕,甜丝丝舒心无比。   如今,小娃娃都学会了收敛情绪。不言不语,静静伫立地望着人,用一双秋水寒潭般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她对她的思念与牵挂。   时间还真是奇怪的东西,一晃眼,就能改变一个人。   舒宜似有不甘,微笑着捏捏妹妹的脸腮,像未出阁时那样挠着她下巴逗她:“见到阿姐怎么也不说话,是害羞了吗”   舒窈这才皱皱鼻子,一把捉住舒宜的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圆地瞪着她控诉:“阿姐,你都有孕了。”   她这声喊含嗔带怨。明明是不满的提醒,却让舒宜瞬间弯起了眉目,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来。很久以前,她曾担心,自幼的娇宠,妹妹会不会被养成一个骄纵刁蛮的世家女子。可今日得见,她才缓松口气。尽管她不知阿瑶因何沉淀了一副清雅静谧的性子,可在她面前,她仍旧能做回那个娇软可爱的幺妹呢。   这样真好,这样足够。   舒宜收回神思,将娘家亲人引入内堂。几番寒暄闲聊后,舒宜将钱府大人的意思委婉传达:郭府且莫再做犹豫。尽快活动,动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在陛下龙驭宾天前,速速回归权力中枢吧。   “这”盛情面前,李氏似有踟蹰色。   “郭府的情状,枢密使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舒宜一怔:“母亲可是家里有了什么难处”   李氏摇摇头,斟酌开口:“如今不同以往。你父亲他们担心贸然活动,即便被起复,也只是更快遭贬谪。”   “所以家里的意思是当前朝局未稳,先静观其变”舒宜接下话,微微蹙起眉。   李氏轻轻颔首:“阿璇,娘不瞒你。这两年,所有世家的日子其实过得都不甚舒坦。郭家虽在金城丁忧,波及较小未被牵连。然你外祖家却是”   她语未尽,意已显。   这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富贵舒窈外祖一脉,何尝不是赫赫威名的名门望族上党李氏又出过多少英伟人物人们好似忘了,她的父亲也是随圣朝祖宗马背开国的功臣元勋,她的兄长曾是威震四方的镇安节度使,连她的胞姐都是太宗爱重的明德皇后。   可是如今呢一门之中,各自飘零。自兄姊故去,官家哪里重用过李氏族人   不是他们不想为国效力,而是当今天子不允他们重掌朝纲。   舒宜抿了抿唇,牵起住李氏的手,重重握住,压低声音提醒:“母亲,切莫忧虑。官家身体日薄西山。朝中局势微妙无比,此时不正是家中重返朝廷的机会”   李氏不为所动,袖着手,不肯松口回应。她已年老,不再有年轻人的锐意,她只担心郭氏是否因为她一个决议而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母亲。”见她默然,舒宜按捺不住,摇摇她胳膊,蹙眉问她,“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官家”   李氏抬起头,看了一眼女儿,缓缓说道:“阿璇,你要清楚,不管朝局如何,不管寇准和丁谓泛出多大的浪花,当政的都是官家。别看有时官家会办些糊涂事,可他心里明镜一样。谁入谁出,谁高谁低,他都看在眼里。有他一日,郭家没人敢轻举妄动。”   龙椅上的那个人,脉管流着天子赵家的血,最是擅长无声无息,消祸无形。   舒宜垂眸抿唇,将丝帕握在手中,来回翻绞。   堂中气氛渐渐沉闷。舒宜屡次抬头,望着李氏欲言又止。   “阿姐,枢密使大人如此心急,是否是因为”舒窈将目光自窗外花圃收回,手指皇宫,意有所指。   舒宜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深看舒窈一眼,点点头,面色谨慎。   她小心翼翼地摆了摆手,最终以口型示意:“公爹与太医院李院正私交匪浅。”   一句话,惊呆座中人。想是一回事,真正遭遇时却是另一回事。   李氏白着脸,一把握住女儿的手,使劲捏住喝止她:“阿璇,你可莫要胡说。”   舒宜合上眼睛,摇摇头,无比郑重说道:“最多还有半年。母亲,我们观望不起。再不出手,下一个被贬谪出汴京的恐怕就是我郭氏了。”   天子驾崩,必然变天。到时候朝中各方势力重新洗牌,谁能预料笑傲到最后的会是哪家阵营   李氏似乎一下意识到事关重大。也来不及再继续和女儿絮叨其他,叫上舒窈告辞,草草离开了钱府,匆忙忙赶往自己府宅。   她心怀急事,自然眼无旁骛。未曾注意到带着舒窈离开时,小从女的目光竟微微错愕地落在了女儿身后一个仆妇身上。那仆妇也是一副下人打扮,衣着俭朴,样貌也不出挑,站在人堆里,几乎看不出什么光彩来。   然而这个人却能在随从的队伍里安之若素地做出与舒宜一般无二的动作手扶后腰,臂护小腹。即便并未显怀,也不阻拦舒窈判断她亦是身怀六甲的事实。   “你的侍女”   舒窈一下顿住脚步,目光粼粼望定舒宜:“她有孕了。”   舒宜并不以为意,笑了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后,淡淡道:“我知道。是你姐夫的。”   她回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陈述一个毫不关己的身外事。   这般态度,让舒窈瞬时愣怔。坊间皆传,姐姐姐夫伉俪情深,结果怎么会   这惹人艳羡的钱府少夫人之位内里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夫郎妾室就在眼前,她的阿姐是以何种心态看同样身怀六甲的侍儿   舒窈眼睛一下合上,袖中所藏手掌暗暗攥握成拳,声音轻细关切,似怕惊动舒宜般小心翼翼:“他待你可好”   “挺好的。”舒宜轻轻笑了笑,上前两步将妹妹的衣襟理正,趁着李氏回头的功夫,她俯身在舒窈耳畔曼声细语,对她悄悄说道:“阿瑶,不要看太多话本。那里写红拂夜走,文君私奔都是会教坏小孩子的。”   舒窈豁然抬头,抿起唇,眼波盈盈,一语不发望向舒宜。   在她还没有回忆起前世零碎时,这个女孩儿曾偷偷藏起话本,小小声地告诉并不知事的她:“阿瑶,你知道吗阿姐最喜欢的便是卓文君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今,同样的人,同样的事,言犹在耳,情若隔世。她依旧是那个温柔和婉的阿姐,可她说与她听的话,已与当初内容南辕北辙,相距甚远。   这到底是谁的错   “小丫头,不要这么看着阿姐。”舒宜已为她理好衣裙,直立起身,脸带笑意问,“文君下场何如”   舒窈愣了愣,缓缓讼道:“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非是这句,而是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舒宜未听完便打断她,像幼时一样,她揉着舒窈的发,温声温语地说:“阿瑶,能为你姐夫生儿育女的女人从来不止姐姐一个。拦是拦不住的。姐姐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他所有孩子中最出色,最得宠的那个。”   舒窈定定地看着她,翕唇缄口,不言不声。   “若无虚怀心,莫做世家妇。等到你将来长大了,嫁人了,自然也就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了。”舒宜捏捏她的腮,笑得温柔婉约。   话落,她也不再等舒窈反应,直接拉起舒窈的手,将她带到了李氏身边。由李氏拉着她告辞而去。   二人所乘软轿自院门启程,颤颤颠颠消失在舒宜的视线中。直到连背影都完全看不见了,舒宜才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轻声喃喃了句:“傻丫头。其实,姐姐宁愿你不明白的。最好一辈子不曾明白。”   无爱便无妒。虚怀心易有,绝情人难做。消磨许久,她不过是做到将碍眼人熟视无睹。若是阿瑶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比她做得更好,然而这更好背后的磨难却只能比她所历更多。   这场相见会面结束,似乎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郭家人好像依旧很沉得住气,矜持无比,带着世家门阀特有的骄傲在京师巍然不动。   然而敏锐之人却发现郭府中的女眷逐渐活跃,归宁次数也明显增多。   再一看归宁的府邸,有心者瞬间冷汗直冒。是哪家浑人说郭府也是要倒了名门望族的看看这些女眷的归宁的人家枢密使钱惟演府邸、太子少傅李迪府邸、颍川郡王赵德彝府邸、大将军刘美府邸,尚书曹利用府邸这一个个,一家家,盘根错节,根本无法计算郭氏到底分属哪家阵营。郭府的姻亲关系网似乎在这一刻显示出空前的复杂性。之前他们家族标志明显的皇后派示似乎也被逐渐淡化,眼看就要不复存在。   就在所有人为郭府突然转了风向而一头雾水,默然旁观时。宫中一道懿旨突然传来。皇后娘娘谕,着外命妇夏氏携女入宫,于明仁殿赏菊品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陛下龙体欠安的时节,皇后竟然还有心邀人赏花品茗她是当真到了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程度还是说陛下其实并无大碍,她这么做有恃无恐,另有所谋   ... ☆、与君再逢明仁殿(下)   ;舒窈记得,第一次进明仁殿时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风杂寒霜,秋叶秫秫。她被母亲抱坐在绣帘香车里,眼睛一刻不停张望着车外。凡经一处,她都如看新景般流连不已。东华门昼夜不息的灯火、任店前蹴鞠的孩童、待漏院蜜甜的香糖果子,影影绰绰交织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对皇宫之行的初次记忆。   那时,被大人拘来赔罪的她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惊慌气氛,直到车驻皇宫,停在应门前。一个手握拂尘的淄衣宫监对她面无表情宣读见驾宫规时,她才心头发紧,惴惴不安。   如今,故地重来。应门前,宫台城楼高耸依旧,深红宫墙巍然依旧。连青厚地砖上站立的引领内侍,都如舒窈首次进宫时一样。照旧袖手抱着拂尘,身穿灰黑宫衣,吊张万年不变的蚂蚱脸,尖声细嗓地跟她们母女强调森严规矩。   随着内侍嗓音入耳,多年前入宫场景一星一点浮现在脑海。舒窈手握成拳,合上眼睛,深吸口气,才跟随在母亲身后,垂眸敛手前往明仁殿。   如今的明仁殿已与几年前不同。高堂凤座上的女主人手握生杀,掌国摄政,所居寝宫陈设早已不复后妃寝殿的端庄婉约,反如崇政殿般威严方正。才一踏足,就觉得自四面八方铺面涌来一股威慑感,让人不由压抑,心里暗惧。   舒窈手藏在袖中,暗绞成团。借着披帛绣袍的掩饰,她颔首低头,与她母亲一道恭恭敬敬地对上首皇后行礼问安。   “免礼,赐座。”   刘娥的声音清冷空阔,在大殿中显得格外肃然。话落,她便似忘记宣母女二人为何而来一般,头都不抬,从小榻砚台旁拿起朱笔,安之若素地批阅起手中奏章。   一刻钟时间,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辨。   舒窈安安静静陪立在夏氏身旁,看着夏氏额前渐渐泛起的冷汗,心中不由生疼不已。皇后是君,他们是臣。她要冷落,她要立势,他们也只能承受。   “郭夫人,本宫这里的花开得可好”   皇后的发问毫无征兆,口气淡淡,携威而至,让夏氏一下绷起了神经,长身起立,低头回道:“臣妇惶恐,娘娘宫中繁花自是最堪怜赏。”   “是吗”刘皇后闻言转过头,嘴角带着一丝浅冷笑意,声音无怒无喜:“那本宫这里的茶如何”   夏氏冷汗浸背,咬着牙,勉强回答:“臣妇,臣妇浅薄,不敢断识。”   “嗯”一声带着不愉的反问出口,刘皇后凤眸骤利,如刀剑般钉向夏氏,“郭夫人这几年是品得太多,忘了本宫这里茶味”   夏氏瞬间浑身僵直。话已至此,皇后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有些事一旦开始,是否停止已由不得她。   夏氏深吸口气,侧目看了眼舒窈,耳畔重新翻涌起郭审的劝言。那个孩子在仲秋夜曾近乎哀求地告诫她:“母亲放过阿瑶,别再做让儿子恨您的事。”   那个傻孩子,他不知道,有时候她亦是身不由己,为人所胁。   “想来夫人确实健忘。本宫还记得,几年前夫人饮过明仁殿的茶呢。”皇后声音不变,谈家常般将言辞机锋娓娓道来。   夏氏似不知危机将近,舒窈却已经“噗通”叩跪在地,俯身伏拜。   “娘娘恕罪。家母这几年金城丁忧,外事不理,每日粗食淡饭。娘娘宫中龙凤团茶乃天下贡品,母亲骤然再饮,一时反应不及,恳请皇后娘娘原宥。”   她说得急促,跪得匆忙,惶然紧张有之,话中意思却清晰可辨。   她其实不知道皇后和母亲协约过什么,也不知道郭氏与皇后间存在着怎样的合作。她只是靠着自己推断,今时的皇后已不同往日。皇后是要定郭氏,不允许郭氏有丝毫其他选择。郭氏一举一动,一吸一瞬的迟疑都会引起皇后无边的猜疑和戒心。   舒窈话落,皇后目光淡淡扫到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上首的刘娥不言不语,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刚才说话的小女孩儿:她跪在凤座前,小小身形在大殿中显得娇软可欺。但这个看似娇柔的人儿刚才却有胆在她面前为母亲解围。也是近一年都未曾遇见的事。   “你过来。”   皇后让宫女将舒窈扶起,抬起手,冲她招了招。   舒窈不敢迟疑,趋步向前,在距刘娥几步处停下:“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刘娥话落后,左右端详着舒窈,好一会儿才失笑说:“模样倒是变了些,胆子可一点不小。本宫记得,几年前,你曾咬过太子”   舒窈瞬间窘迫,脸色泛红地说道:“臣女彼时年幼无知,冒犯太子,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摆摆手,似不耐听她道罪的话。她眼看着窗外,对舒窈意味不明道:“太子这孩子,是从小被他父皇宠纵,真有个人让他碰壁一次,也不是什么坏事。”   舒窈心脏瞬间提起,还不等她思索皇后这话是何用意,刘娥就转过头来,凤目微微挑起,笑得慈和安静对舒窈说:“等会儿太子来请安,你猜他还记不记得你咬过他”   舒窈不甚自然地笑了笑,欠身斟酌,小心地恭谨回答:“娘娘揶揄了,太子殿下国之储君,臣女不过绣楼闲人。云泥之别,太子又怎会记得臣女”   刘娥听后扬起修眉,目光如炬望着舒窈,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舒窈安静静低着头,任她打量探究。身处上位,刘皇后疑心颇重,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她思虑出千重可能,万种动机。她适才的话,不知被皇后娘娘揣摩出了几种味道。   果然,刘皇后在沉默片刻后,笑微微地指指身边空地,对舒窈嘱咐一句:“你站这里”。随后,她侧转身,眼望着舒窈的母亲:“令爱被你教导的很好。”   夏氏惴惴,忐忑不安地回答:“皇后娘娘谬赞了。”   “本宫从不轻赞旁人。”刘皇后似看不出夏氏余悸,放下奏章,手搭凤座扶手,与夏氏一言一语地话起家常。   夏氏欠着身,恭谨以待。   舒窈被安置地站在凤座旁,看似娴静,目光却屡次落于殿外:她不喜欢这明仁殿的气氛,机锋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快些结束,尽早回府。   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意。就在她走神的档口,守殿侍女一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便拉回她所有深思。她都还来不及低头回避,赵祯便已出现在门口,直直撞入她的眼中。   他身量长高不少,少年颀修,白皙温润。一身银绣紫纹的太子常服穿在身上,行动间步履沉稳,已成储君风范。   舒窈抿了抿嘴,低头暗暗叹了口气。初识他时,他们还都是一团孩气。如今再逢,各自成长,她对他,几乎都不能一眼认出。   然而与她相对,赵祯反应却迥然不同。   自入门时候,他看到的就是明仁殿里难得的其乐融融场景。赵祯印象中,自父皇病倒,母后近一年都冷然严厉,再难有温蔼面容。此时见她柔和,赵祯连请安的声音都带了三分畅然,对能殿中逗皇后舒心的母女二人也不由暗赞,多看一眼。   就是落于凤座旁的这一眼让太子脸色骤变。惊诧、意外、愤然、恼羞,漠然,轮番情绪上阵,   独独没有欢喜愉悦。   最后,他垂下眸,看着对他施礼的舒窈,神色淡淡,似压抑心中翻涌般低声道:“平身吧。”   三个字,无波无澜,与对陌生臣卿无异。   若非刚才那一瞬的举止异样,连皇后几乎要怀疑他已忘却了眼前的小姑娘。   太子的养气功夫越发见长,连她这做母后的都要被哄骗过去。   “谢太子殿下。”舒窈的反应很是自然。她对他形容平静,好像并不在意太子对她这昔日故友的冷落。颔首敛衽,垂眸谢恩时,舒窈密长的睫毛斜斜投映下影子,像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   墨色蝴蝶微微扇动,她人依旧乖觉安静。侯立在凤座旁,她仿佛与身后的华伞羽盖化作一体。   皇后暗暗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了挑秀眉,最终安之若素地询问起太子功课与膳食。   赵祯如往日一般,态度认真,对答如流。只是在回话的间歇时,会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于凤座另一侧,等刘后一唤他,他顷刻转向,宁可去瞧侍立的阿映姑姑,也不去看被他母后叫在身边的舒窈。   这般别扭,可着实让皇后意外不已。她的太子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样举止,不是在怨谁恼谁,倒像是在与谁赌气。   “太子可还认得她”   闲絮完毕,刘娥话锋忽然一转,手指着舒窈,笑盈盈望向赵祯。   赵祯愣了愣,一言不发望过去,恰与抬头的舒窈目光相接。甫一看她,他就抿唇绷脸。收回视线,转盯着地面,声无起伏淡淡道:“只是看着眼熟,记不得了。”   这回答真是奇妙。当日在御街,舒窈也曾回过双成:“时日太久,我忘却了。”如今类似话,换个人问,赵祯答复竟与她雷同。   也是天作巧合。   刘娥听罢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下额角,并不戳穿赵祯的掩饰,只是指指舒窈一本正经地介绍:“不记得了这是故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今日随她母亲入宫,来陪母后赏花聊天的。”   她也丝毫不提他们幼时见过的事,只把舒窈当做陪母来宫的臣子女儿。照着尽寻常的礼节,为儿子提及一下。   赵祯颔了首,不做其他回应。   这也是个硬颈倔强人儿,看刘后将错就错,他也由着性子,不辨不说佯装糊涂:他可记仇呢。谁让她当初提防戒备的谁让她当初招呼不打就离开的谁让她当初要疏离划线的不是他。凭什么现在她回来,他就得一眼认出她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太子的矜持端得理直气壮。他扫看眼舒窈,见她静静站着,安然淡然,并无就前事特别解释之意:“母后,儿子今日上午还要在资善堂听政”   他话未完,刘后已经转问舒窈:“阿瑶丁忧,在代北待了有些年,来,跟本宫说说,在代北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太子动作一下顿住,本欲起身的他又重新坐回座椅,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   刘娥也不在意他说走未走,只回转头来看着舒窈,饶有兴致地发问:“代北风物如何”   舒窈沉吟片刻,尚未回答,就觉旁侧一道目光“唰”得一下笼罩在她身上,还不等她启首回应,那目光又攸然转开。这般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不用猜也知道来自何人。   “回娘娘的话,丁忧之人在何处生活皆一般。不过,身处边塞,能看到的跟汴京自然不同。”舒窈声音轻缓,将代北人文娓娓道来。话至辽人寇边时,她才微微顿了顿,转而说道:“金城太守孙大人天带牧民,尽职尽责。代北百姓感沐皇恩,即便有流寇滋事,也未曾撼动边塞太平。”   “哼。”   她话落,皇后尚未反馈,赵祯就已撂下茶盏,颇似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阖殿上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知他对她窝火的舒窈都惊诧莫名,摸不准是否是因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惹了他心烦,还是因为她前事未解,惹他积怨。   “太子殿下”   舒窈微转了头,眼含疑问地看向赵祯。   赵祯一下起身,侧对舒窈,面带愤然,语有质询。他看她,仿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硬邦邦诘问一句:“你在金城待得倒是舒心”   这一声端得阴阳怪气,让所有熟悉他性情的人都讶然回望,惊愕不已。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太子怎与郭小娘子针尖麦芒的刚才他还说要去资善堂,怎么坐下来,忽然就闹起了脾气太子一向宽以待人,今日反常,又是对着刚刚见面郭二娘子发火,难道这二人天生不对付还是说他适才其实撒谎,他还记得她,只是因为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不想承认自己记得。   ...    ☆、龙章 不堪风波宁   ;明仁殿里安静无比。秋日微风袭袭,吹入殿中,荡起明黄纱帐。帐角掀动如层层叠叠的池水,一泓泛波。太阳金黄的晨光透过碧纱窗,静静投注于当庭人座间,留下一堂温柔。   然而殿中宫人却似感受不到眼前安逸一般,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把身形缩在原地,不敢舒一口大气。   饶是如此,赵祯的目光依旧定定落在他问话的人身上。他撑案而立,好整以暇等她回答。   舒窈站在凤座旁的玉阶上,面色不变。平平静静与他对视。   他比她高出许多,即使她现在华盖下,也依旧不减他步步紧逼的气势他与印象中那个温柔温润的小郎君天差地别。经年不见,她送九连环的那个小家伙儿已经成长至此。可以对着她以势压人,故意刁难了。   “劳太子殿下挂念。”   答话时,舒窈轻咬了咬下唇,借着裙衫绣带的遮掩,她微微踮起脚,似不肯轻易认输般与赵祯平视着,一字字清楚说道:“臣女丁忧之人,不敢忧甚毁哀。在金城一切不过是安守本分罢了。”   舒窈神色淡淡,回得轻描淡写,接得礼节周全,仿佛是完全不懂他对她的针对与怒意一般。   她用当年赵祯当年劝慰她的说辞,将赵祯堵得哑口无言。   倒是一番伶牙俐齿。   赵祯瞪了她一眼,果然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几年不见,她狡辩功夫越发见长了。   赵祯脸色难看,袖手一拂,袍间环珮香囊傾撞,引了一声玉振。   舒窈歪歪头,望着他不解发问:“太子殿下,何故动怒”   赵祯抿唇一言不发地盯视她,见她一脸无辜,满目茫然的样子不由火上心口。   “孤因何动怒与卿何干”   他回得咄咄,言语间对她的抵触不喜已浮于浅表,不屑遮掩。   身为太子,他自幼学得是驭人御下的帝王心术,练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如今遇见她,这气度这涵养竟都消弭不见。他只想呛她,驳她,让她低头俯就,看她哑口无言,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报复她当年所为,才能彰显他太子尊严。   一声不友好的诘问,果真让舒窈沉默噤声。她看了眼赵祯,低下头,敛眉顺目不再言语。   这般作态并没有让太子顺遂丝毫,赵祯在发觉自己行为幼稚后,恼羞不已,脸色泛红,转身就踏往殿门。   “太子何往”   刘娥不动声色在一旁观看多时。此时见他面容变幻,急于拔足,才声音清洌开口问人。   她想留住这孩子多待一刻。虽然她不知太子因何对郭家这小丫头厌烦不耐。然而,以她和郭氏盟约论,东宫的儿女婚姻自然也是被他们核算之中的事。眼前这两个孩子,即便现在别扭,将来终究也得顺应安排,低身俯就。他们之中,谁也逃不掉。   现下,她容他们相处也不过是为他们以后着想。毕竟此生相对,并肩相携,早一日熟悉彼此,也能早一日多些自然。   不过,令刘娥困惑的是这两个孩子之间明显不愉的气氛。   刘娥依稀记得,很久之前,她欲彻查九连环之事。那时太子一力回护这郭家丫头,至始至终不曾将他所受堕志玩好现于人前。   那会儿的他即便自己被这小姑娘惹得气恼郁闷,也从没做过告状刁难的事。   可是,如今是怎么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太子对郭家小娘子态度反常,极其抵触。   听刘娥发问,赵祯转回身,态度恭谨地对上首刘娥行了一礼,答话郑重无比:“回母后的话,儿子今日还要在资善堂听众臣卿议政,就先行告退。”   有军国要事在身,刘后自然也不能强留。看着身侧波澜不惊的小姑娘,又看看明显情绪起伏的儿子,刘娥不由摇摇头,冲眼前的赵祯摆摆手,算是对他放行。   赵祯见此,退后两步,脚跟一转,头也不回离开了明仁殿。   舒窈望了下他的背影,微垂着眼眸,在心底暗暗苦笑:唉,看来当年那事她办得确实让太子记忆犹深。也是,他是天潢贵胄,万人敬供的储君,长那么大,平生两次栽跟头都是在她这里,他不恼她才怪。只是看她母亲和皇后的意思皇后娘娘不倒,恐怕这辈子他们俩注定要捆绑在一起了。   想想真是可笑,他们初见时,她咬他一口,都能化敌为友,凑在一处自在聊天。到现在,故人重逢,站在皇后寝宫的明仁殿里,两人间气氛居然连陌生人都不如。瞧瞧刚才,那一问一答,分明针尖麦芒,最后结果也是他被她的话激得拂袖而去。   舒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有些烦躁地望向明仁殿外。恰看到赵祯从窗棂下经过,他似有所感应,将目光有意无意向殿内瞄了一眼,正与舒窈四目相对。   视线接触,两人皆是一愣。舒窈颔颔首,安之若素。赵祯转头,视舒窈为无物般举步离开,向资善堂方向而去。   少年心思难猜,这别扭表现,让舒窈看着都不由头疼。她攥拳在袖中,咬咬牙,暗自道:也罢。反正今儿就今儿了。都走到了这一步,左右她都是要跟他脱不开关系了。赵祯现在不是嫌她吗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化解这道嫌弃心结。当年,她能从陌生人与他发展成两小无猜的朋友,现在自然也能从被漠视者转换成让他看在眼里的别样人儿。   不就是不着痕迹追求个太子爷吗她敢为   这番决议定下,舒窈并没有展露丝毫痕迹。在夏氏跟刘皇后又闲话了不少以后,刘皇后终于看看天时,似意犹未尽般放母女二人出宫了。   只是出宫告辞前,刘娥看着舒窈,面带微笑,语中颇含深意交代了夏氏一句:“你这二娘子甚得本宫喜欢。若是得空,你就带着她常来本宫这里坐坐。”   夏氏欠身颔首,诺诺低头,应下了皇后的要求。   这次被宣入宫看似艰难重重,步步机心,然而它的效果也非常显著。在郭府众人为了起复时四处活动时,宫中不久便派内侍传来了郭府诸人起复的圣旨。   大伯父郭守璘官复原职,诸位兄长官复原职。郭家一门重新回到朝堂,独独舒窈的父亲被遗忘一样,没人提及。   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府众人暗自揣摩着上位者此举有何深意。为何官家与皇后安排了所有人,偏偏将郭家二房当家人落下   然而,就像舒窈的父亲被故意冷落的举动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样。朝廷之中,微妙局势随着郭氏众人的起复被打破平衡,丁谓与寇准之间似乎陷入新一轮的拉锯之争。这一次,故事并未重演,丁谓身后有摄政皇后撑腰,朝廷有遍布六部的党羽,连皇帝身边都有内侍雷允恭为他铺好卖乖。郭氏起复,顺理成章加入的也是皇后的阵营。   局面一边见倒。   寇准眼见佞臣奸患环窥朝纲,己方势力步步退却,终于忍不住夤夜入宫,与真宗皇帝再议太子监国事。   两朝元老,叩地伏惟。   面对自己一手抚上龙椅的真宗,老相国涕泪俱下。一声声,一句句,说得言出肺腑,语出真心。   他在为大宋江山痛心疾首,眼见权柄旁落,他怎可能不心浮气躁   当年太宗亲手将他送上辅国之位,要他相君理政。十几年来,寇准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松懈,唯恐辜负重托。如今他更是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把一身孤傲拼却,将朝廷利害剥茧抽丝,一一展露在官家面前。   “官家,太子监国乃是国是。陛下若再做推脱,恐怕朝廷之中,臣心不稳。”   “丁谓、钱惟演之流,文奸佞人,只会鼓唇鼓噪,并非实干之人。陛下可用他们遣怀助兴,却切不可允他们与太子接近。”   “大宋基业,锦绣江山。陛下百年之后,将悉数交于太子手中。太子储君监国,所用之人,非德才兼备者不可予之近前。”   “陛下,老臣拳拳之心,非为一己之私。还望陛下三思啊。”   时至此刻,寇准也已顾不得婉言讽谏。在真宗开口之前,他以花甲之龄跪在地上,脊背刚直,却苦口婆心。   崇政殿中,残烛燃烧。   窝坐在龙榻上的真宗头疼不已地蹙着眉,身侧寇准的话伴着嗡嗡的耳鸣,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揣摩着寇准言语中道理昭然,井井有条。   “朕准了。寇爱卿,明日一早,你就着人拟诏吧。”   真宗手撑着额头,耐着浑身不适,对寇准答复。   寇准大喜,长身跪地赞讼:“陛下圣明。”   真宗无力地摆摆手,未置可否,只交代了一句:“此时事关重大,寇卿,切勿走漏风声。”   寇准欣然应允,掸袖起身,从崇政殿告辞离去。连夜找人,托付杨亿将密议起草稿拟。   杨亿刀笔斐然,文章锦绣。身为时下“西昆诗派”的魁首,杨亿将一封草诏连夜拟好,   洋洋洒洒数百言,溢美之中,锋芒暗藏。   这封草诏被杨亿亲自派人送往寇准府邸,寇准过目赞誉后,诸事妥当,只欠陛下一玺。   这印玺都不必特意找寻陛下,只等到大朝会时,将此圣旨呈上,大印一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诵读出来。那么太子监国,刘后放权就已成定局之事。丁谓之流便是想翻身也不再可能。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杯中物自古便是秘密仇。宦海沉浮大半生的寇准,没有栽在政敌的手里,没有倒在的外寇的面前,却轻而易举地被杜康琼浆所败。   酒后失言者不计其数,寇准亦是凡夫俗子。在他以为大势将定,提前庆功时,无意之言已不知何时落入了丁谓眼线的耳中。   次日朝会,诏书尚未用玺,丁谓反击的便戛然而至。参知政事一封奏疏直达天听,丁谓言辞凿凿,控寇准将辅政相权私相授受,弹劾中书门下省矫拟圣旨,妄揣上意。寇准一干亲信无一人幸免,统统被丁谓朋党弹劾一遍。   难得出来主持朝会的真宗,此时在心里如何感想这些已不在诸臣子思虑范围内。大宋朝堂上像市坊的菜市场一样,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素日里一个个衣冠周正的卿臣们,此时此刻也与贩夫走卒无异,为博一丝胜利,个个巧舌如簧,舌灿莲花。   真宗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强打精神,看一眼身侧的太子,哑声说道:“看到了吗祯儿,这就是你将来要接手的江山卿臣。”   赵祯蹙着修眉,清俊脸上尽是担忧。他看看父皇,又瞧瞧龙椅玉阶下兀自不休的朝臣,终于以国是为重,不解问道:“父皇,为何不制止他们”   真宗拍拍赵祯肩头:“不是父皇不想,而是不能。你看,眼下他们两拨人在底下争着,总比拧成一股绳与父皇争要强。党争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会规束,放任自流,那最后恐怕只能为祸江山了。”   身体病衰至此,真宗已根本没有回转余地。他在与老天爷争分夺秒,不肯放过身边一时一事,将平生帝王心得系数教导给他的太子。   赵祯立在龙椅旁,若有所思。   这番朝臣的纷争搅扰最终以真宗不耐烦的挥手制止告终。丁谓与其耳目终于扳回一城。寇准被真宗罢相,贬为太子少傅,封莱国公。荣养之职,有闲有钱,却再无实权。   或许,到这里便是真宗对这位从龙有功的老臣最大的惩处。   然而,心欲静,事不宁。   寇准罢相后,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变故发生。   就在崇政殿内,就在真宗皇帝倚重信任的心腹内侍里,就在被太宗收养自幼服侍官家,与官家一同长大的周怀政身上,出了一场让官家惊痛不已的叛变密谋。   而这场密谋叛变的发动者,竟是与他朝夕相对,让他信任有加的大内第一宣诏使,它的参与者亦是皇城兵马司的两位将军:杨怀吉,杨崇勋。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在各种乌七八糟的开脑洞,根本停不下来。昨天脑洞是全职里的黄少天被无限里的大校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今天白天脑洞出了个星际将军和深井冰男主不可言说的二三事。晚上填坑时候,脑袋里是小太子爷被我阿瑶各种调戏勾引霸气推倒之。嗷嗷嗷嗷,我肯定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已经无边无际地脑洞这两小滚床单的羞羞事啦! 看来确实要抓紧节奏修了。你们放心,我向泥萌保证,这次修改后,撑不到六十章,阿瑶包管抱得美男归,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写羞羞羞了。咩哈哈哈哈,我真是亲妈!!(握拳) PS:科普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妹纸看上一章节时候对宋代行政划分蒙圈的,啥啥啥啊?又是路又是州又是城的。这都啥?这里说明下,北宋地方行政单位正式的是被划了州县两级。这个路,不算正式行政单位,更类似一个监察和财政的单位。打个通俗点的比方,他们说州,大概就相当于咱们说省,路呢,差不多就相当于咱们说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这种的。 PPS:这章放个大雷,你们随便YY。猜错不负责。 ☆、水银泛波恩泽薄   ;“爹爹,爹爹,快快接住。”   随着孩童稚嫩如铃的笑喊声,一枚鞠球“嗖”然飞过红梅树间,擦着薄雪,悠悠滚落在玉阶前。   丁谓官衣朝冠站在阶前。听到儿子叫喊,丁谓笑着摇摇头,目光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抬脚一勾,绣云靴尖便似涂了粘胶一样,将鞠球稳稳蹴起,两足轮换而久久不落。   “爹爹,好厉害。”   红梅丛里奔出一个三四岁的娃娃,踏着碎冰扑到丁谓腿前,仰头拍手,雀跃不止。   丁谓伸开双臂,将儿子一把捞进怀中,随手接过下人递送的大氅,把孩子裹护严实,才笑道:“怎么这会儿出来了”   小男孩儿扣着手指,偷偷将外氅往下拉了拉,忽闪着眼睛对丁谓说:“孩儿想念爹爹了。娘说爹爹此时下朝,孩儿便过来了。”   丁谓笑了笑,抬手胡噜了下儿子顶发:“去把衣服换了,回来爹爹教你识字。”   小男孩儿眸色瞬间亮起,挣扎着从丁谓怀里爬下来,扭着小身子,快步跑开。   丁谓看着他背影,嘴角笑意浓厚,正欲举步跟上,门房侍从忽然急火火赶来。到他跟前,压着声音汇报:“相爷,杨怀吉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相爷相商。”   丁谓脚步顿住,唇边笑意渐渐消失。   “杨怀吉他不是周怀政的朋友吗怎么想起来本相府邸”   门房趋步向前,到丁谓身边低声附耳道:“他说他有关呼国本的密事相告。”   丁谓眉梢一挑,招手吩咐:“让他到本相书房来。”   门房应命,回身转领,将杨怀吉引至丁谓书房。有侍从婢女将茶水奉上。   丁谓坐在上座,安之若素地支着肘,含笑看向杨怀吉。   “杨大人今日到鄙府,有何贵干”   杨怀吉已顾不得客气寒暄,两步上前走到丁谓座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相爷救我。”   丁谓一愣,赶紧伸手将人扶住:“杨大人这是何故”   杨怀吉身子不动,仰脸看看丁谓,一字一顿说道:“昨日周怀政密会杨某,意图蛊惑杨某,谋逆乱政。”   “什么”   丁谓一下坐直身,沉声肃然盯着面前人:“杨将军,慎言”   杨怀吉见他不信,立刻着急起来。手忙脚乱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抖擞开呈给丁谓:“相爷请看。这是周怀政送与杨某密谋的名单。其中所书一个个都是他要去联络接应之人。”   丁谓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脊背瞬间冷汗涔涔。这上面所书姓名皆是皇城兵马司与禁军统领人物、万一谋逆事为真,以这些人马,攻入皇城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不需一个时辰,他们便可制造一场骇人听闻的宫廷之变。   丁谓面无表情,瞥了眼杨怀吉,强压心乱沉吟片刻:“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杨怀吉低着头,张口启声,一字字落入丁谓耳中。   “周怀政言:诛丁谓,废刘后,复相寇准。迎立太子为新君,奉官家做太上皇。”   丁谓手藏袖中,不知是怒是惧,竟然轻笑出声:“呵,如此放言,周公公他倒是好大的胃口。”   杨怀吉俯身行礼,再次剖白心迹:“相爷,周怀政一届阉宦,自不必担忧身后如何。可臣下有妻有儿,家族枝叶殷厚。哪怕为儿孙计,杨某也不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   丁谓默不作声,捏着信笺名单,思索片刻后,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事寇准知道吗”   杨怀吉茫然地抬起头:“许是不知道的。”   “嗯”丁谓眼睛眯起,盯住杨怀吉眸光幽幽,意有所指,“当真不知”   杨怀吉似有领悟,顷刻改口:“周怀政与寇准私交匪浅,便是名单无此人,他也应与他通气。”   丁谓满意地点点头,拂袖起身,嘱咐道:“记住你的话,到了金銮殿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不用本相教你吧”   杨怀吉连连称是,不敢让丁谓再有迟疑神色。   丁谓振振了衣袍,淡淡扫眼杨怀吉:“起来吧。本相保你就是。”   杨怀吉这才爬起身,千恩万谢对丁谓作揖打千。丁谓摆摆手,止住他道谢。   “回去吧。其他的事,交给本相便是。”   杨怀吉微微放心,也不见丝毫怠慢,听到这话就乖觉告辞,从小旁门避人处回转自己家宅。   丁谓见他走远,才长呼口气,拿好名单抬步出门。   “六公子过来的时候告诉他,等候些时辰,本相回来便教他认字。”   说完,他才步履匆匆往院门外行去。   这个人,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执政。群臣畏惧,手眼通天。官家病倒的时节,内外诸事尽数落在皇后身上,而他则是皇后现下用得最趁手的左膀右臂。公务繁忙,朝局扰神,他连与孩子间陪伴的亲子天伦,都是趁着夜深无人时,偷暇为之。   在旁人眼里,他是奸佞谄媚之辈,手掌生杀,权势熏天,翻云覆雨间可将朝臣控于股掌。然而在丁家儿女的眼里,他们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他会陪他们玩耍,会教他们读书,会在一时高兴时胡乱许诺,又在过后后悔不迭。会像孩子一样耍赖投机,但当真认真时,哪怕千难万难,他也总要对他们履行践承。   他可能不是一介诤臣,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丁谓得知叛乱的这一天,对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傍晚,斜阳血染,更夫寂寂。   同平章事丁谓与尚书仆射曹利用罕见携手,联袂入宫。   崇政殿里,官家听完汇报,勃然震怒。撑着羸弱之身,一下掀了座前御案。案上奏疏笔墨,朱色丹砂,“哗啦啦”散落一地。朱红迸溅,撒在二人衣摆处,犹如沙场浴血。   “混账混账”   真宗手锤着龙椅上,脸色泛白,震咳不止。当值的内侍雷允恭赶忙上前,端着茶盏欲递他润喉。结果被真宗伸臂挡开,一把拨落。   茶盏落地,上好汝窑瓷顷刻粉身碎骨。雷允恭与众宫人“噗通通”跪倒一片,谁也不敢妄自上前。   真宗扫眼众人,身支在椅前,深喘口气,从齿缝蹦出四个字:“丁谓听旨。”   “臣在。”   “将所有涉事者,不论过往功勋,一个不留,全部给朕锁拿下狱。若因疏漏有逃逸者,朕唯你是问”   丁谓恭声领旨,起身后,担忧地看着真宗:“官家,可要宣太医”   “朕还死不了呢。”真宗冷冷地看了眼四周,指指阶下,“明日一早,朕要亲眼看到周怀政的人”   丁谓赶紧应命,不敢多言,匆匆告退后部署绞叛事宜。   这一晚,汴京百姓睡得极度不安。街道上火把通明,数以千计的御林军呼啸而过,一涌进入宣诏使府邸。禁军更是列队森严,手拿兵刃,按名索人。凡是出现在信笺上出现的人物,无一例外都被套上枷锁,拖拽出府。   温和迷糊的官家这回终于强硬一把,在人生垂暮时,他以雷霆手段为接下来继位太子扫清障碍。参与密议的所有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场未生的叛乱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中。   次日一早,京都恢复平静。   宫内承明殿中,却依旧风起云涌。皇帝静心养病的宫室,这一日涌入诸多文武重臣,分列两旁。厅堂正中跪着昔日御前第一红人。   真宗拒绝了太医皇后的谏言,顽固强硬,撑着病体坐在明黄榻椅上,一言不发地盯视着阶下叛臣。   周怀政,这个人由他父皇收养入宫,与他自幼相识,主仆多年。他待他恩遇有加,从未刻薄,甚至连太子身前,他都给他留着一丝体面。   可是如今,临到终了,这个让他信任了一辈子的内侍,却在他心上狠狠划下一刀,让他震撼惊痛,怒惑难抑。   真宗的目光如剔骨的钢刀,冷冷落在披枷带锁的周怀政身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寂寂无声里,真宗突然开口,将桌上书信一把掷在周怀政脸前。   周怀政垂着眸,面上表情看了看名单,最终合上了眼睛。   “老奴无话可说,但求速死。”   从寇准罢相日,他便生了兵谏心。自古成王败寇,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就思虑过倘若事败,身殒命丧的下场。   他死尚不足惜。他忧的是陛下驾崩后,年幼为君的太子。满朝臣卿,万里锦绣原本皆是赵氏子孙所有。而今官家病恙,刘氏却趁着圣上混噩噩之际把持朝政。伙同丁谓,肆无忌惮排斥异己。这分明是妖后当国,武曌再生。   太宗于他有再造之恩,他是生为阉宦,可大义大理却也知道断得。眼看大宋江山权柄易主,玉玺国印假手妇人,他怎么可能泰然安稳,作壁上观   只是败了就是败了。事成定局,何须辩白   周怀政不争不抗,漠然处之的态度一下激怒真宗。   真宗拂袖扫向御案。古玩摆设落地起声,“哗啦啦”碎成一片。   “好好”两字从牙缝蹦出,真宗以拳抵唇,猛咳不止。待到咳喘平息,他才手指周怀政,恨声吩咐,“想死好得很朕成全你”   “来人。把他给朕拉出去,斩了。”   话落,真宗拂袖转身,背向大门,再不看殿中人一眼。   周怀政默默抬起头,望了眼真宗。身扣着枷锁,无比艰难地对着君座躬身一礼。礼后,羽林卫将他拉扯出殿,押解往城西普安寺行刑。   这一路走得匆疾,羽林卫推推搡搡,没让周怀政有丝毫喘息。   周怀政被拉的踉跄,眼望着空寂寂的宫道,不由摇头哂笑。   昔日他是天子近卫的昭宣使,万人逢迎。如今他已是陛下亲审的阶下囚,众友回避。   时起势落,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人过东角楼,羽林卫脚步渐渐趋缓。周怀政得空回望了下生活多年的汴京皇宫。从今以后,这所宫闱已与他无关,皇命荣衰,后宫挣扎,都不再是他操心的事。   这样挺好。把身前万种浮名浅利,化作豪赌一桩,一死百了。黄泉路上他倒也落得个清白自在。只是遗憾功绩未成,此后朝政终将为刘后所挟。而他和寇相等人则要在兰台汗青上留个坏处。千年万年史册都会记载他叛臣之名,十代百世他都被人唾骂为乱臣贼子。   周怀政摇摇头,嘴角浮起自嘲苦笑。犹记得太子当年为郭家姑娘所激,一度沉迷书法。顽劣调皮时,他也曾写了几个字送他:“周家哥哥,斩,斩。”如今想来,太子他竟一语成谶。   想到此间,周怀政面色复杂地将视线长放于东宫。太子寝宫已离他甚远,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东边的角楼罢了。这一眼过去,角楼廊柱后,快速闪过一袭耦色银绣的衣料,眨眼即逝。   周怀政愣了愣,脚下顿住:他一个将死之人,无权无势,何人会遥遥送他   “快走”   羽林卫呵斥的声音忽然响起。周怀政被身后侍卫大力推搡,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起身后,他便被人拉扯着拖步向前。   一队羽林卫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门处。   “他走远了,你还要看吗”   拐角廊柱下,舒窈探着腰,轻轻地转向身侧人。   她声音些微发颤。脸色泛白,绯红绣腰襦裙似挡不住初冬寒意。即使舒窈把自己紧缩在耦色斗篷中,也抵不过让人瑟瑟发抖的廊风。   被她问到的人恍若未闻,依旧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面容晦暗难辨。   舒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着痕迹地走上前,立于进风口处。   身周凉意骤减,赵祯转眼看向舒窈,张了张嘴,神情很是别扭:几年不见,这丫头原先的机灵劲儿怎么全没了她是傻子吗没事逞什么强站在风口处,真当他看不出来她自己正受冷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丁忧结束,阿瑶回京城。再然后,两小会见面 ☆、风雪不知心底事   ;十一月中,东角楼薄雪初霁,廊前萋萋荒草还覆着粒粒碎冰。北风一起,夹寒带飒,格外刺骨。   赵祯被舒窈挡在廊侧一角,即不障碍视线,又不为寒风侵扰。   “你这是”   话出口,赵祯忽然截住言语他还在与她赌气,怎能主动跟她说话   舒窈不解地转过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望定赵祯:“怎么了”   “没事。”   赵祯张张嘴,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吐出两个字。   舒窈默默抿嘴。看他一眼以后,又把视线无声无息转向廊外。又是如此。他对她还是跟开始一样,不见丝毫转机。刚才他开口,她还以为这么多天他气性该消了呢。结果还是这样。   也罢。这事算是她自食其果。谁让她当初思虑不周来着受着吧。   舒窈心头一番自我纾解,再看赵祯时已经没了要跟他穷辨一通的意气。   她身边的赵祯却也同样默声不言,探究目光一寸不落笼罩在她身上。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很早很早就与他相识,可是中间他们也很久很久不曾相见。   当年离别,面前人给他的那次冷落疏离,让他终身难忘生平第一次平心以待,换来的竟是所谓一厢情愿这让贵为太子的他如何不羞愤在怀,于心难当   他这番意难平,自然也没有让她这个罪魁好过。从几个月前,明仁殿重逢日,他就知道自己母后一定喜欢极了她,不然不会专门唤她到凤座前。不过,母后是母后,他是他。他可没想对她有好声色。   他的母后垂青于她,两月间几次三番宣她进宫。他与她在明仁殿相遇不下三四次。可是每次见她,他都带了一丝别扭和不甘。就连与她说话时,口吻都带了些阴阳怪气。但凡她当他面开口,他都会呛声她,针对她,欺负她。看她被他压得无言以对,哑然看他时,赵祯方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心头会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让人及其上瘾,有时候数日不见,他为朝政所累心思烦闷又无人可述时,便尤为怀恋这种感觉。   欺负她,看她变脸竟成为一项让他着迷不已的乐趣。   赵祯在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时,很是惶恐地反思过:身为储君,他怎么可以小肚鸡肠对一臣卿之女的过错揪扯不放,耿耿于怀然而思来想去,他并未觉察自己理亏。她闷声不吭,一走三年时,哪里想过他如今回来,一不见她就前事道歉,二不见她主动低头乞好,她都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迁就于她旧本新利,他应从她身上一并讨还才是。   所以,旁人都不知道:其实,他在她面前,恶劣幼稚得很。人前,他端着太子的样子,温润大度;人后,他却会趁她不备,偷偷扯她头发。人前,他少年早慧,处事宽厚;人后,他能暗中命人自御花园抓来虫蚁吓唬于她。人前,他大肚能容,为人谏责依旧能笑面以待;人后,他尤为狭隘,能当着她的面,对他母后指责她的不是。   众人眼中,赵祯依旧是那个民心所归的储君。而对着舒窈时,他却是个极度坏脾气又小心眼儿的男孩子。   重逢之后,他对她当真一点不好。好像当年那个会维护她,包容她的小哥哥从不存在一样。他与舒窈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甚远这次,他是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世人,把所有的坏留给了她一个。   “他走远了。殿下,是不是要回去”在那队押解周怀政的羽林卫彻底消失后,舒窈叹口气,轻轻询问出声。   赵祯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微微合上了眼睛。   “陪孤在这里坐会儿吧。”   自他们再见,她从未叫过他小哥哥。他对她也是如对普通臣卿般,称孤道寡。   这情形已持续两月有余,且毫无松动。让一贯自信的舒窈都心生疑虑。她对重修旧好所抱的希望越来越少,连带着对以后与他相处形式都觉得需重新调整。   然而今天,周怀政叛变事出,赵祯情绪极度反常。他竟然不带一个内侍,不带一个扈从,孤身从东宫来到角楼,就为看周怀政最后一程。   也是在这里,赵祯碰见了才刚进宫的舒窈。鬼使神差,他就把她叫了过来,陪他一起在这大冬天里受风。   舒窈睁大眼睛,目光盈盈像看新奇之景一样,诧异地看他。原来,他还真有主动叫她的时候   赵祯皱起眉,不满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不愿意就算了。”   舒窈抿了抿唇,忍住心底即将出口的反驳,摇摇头,几步走上前去,在赵祯侧方站定。   “过来一点。”赵祯冲她招招手,声音带着些黯哑,口气却难得舒缓。他正是变声时候,喉嗓极度不适,若非必要,这段时间他轻易不愿说话。   舒窈不跟他置气,听话地走到他旁边,跟他挨靠在一处。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在今日之前,我还叫他周哥哥。”赵祯微低下头,密长睫毛斜斜地投映在眼下,声音很低沉,“他是皇祖父收养入宫。在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侍奉父皇,几十年如一日,操持内宫,忠心耿耿。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居然会谋逆”   说话间,他又恢复了多年前那个“我”的称呼。舒窈在微微一顿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祯抬起头,静静地看她。   她身后曲尺回廊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雪花一片片飘进角楼,夹杂着小冰粒,吹打在人身上,让她不禁抖了一抖。这一处角楼,曾被荣王府大火波及,建筑半废,平日除了巡逻侍从,早已无人光顾。今日被他们两个用来说点避人私话,却也能算物尽其用。   舒窈没有如赵祯预想的那样开口说什么劝慰他的话,她只是扯着他衣袖,将他带到了避风的地方。   “这里清静。”舒窈缓缓开口,“小哥哥,没人会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声玩笑时曾有的“小哥哥”。这会儿他在她眼里,许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剥下那层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内里和凡夫俗子一样,有血肉之躯,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无助,也有恼羞。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尘世少年而已,背负良多,丧失良多。丢却了少年天真,扔去了真性率直,才有众人眼中那位端方宽厚的国之储君。   赵祯被她唤得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我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舒窈眨眨眼睛,手臂抱起,微缩在袖中问他:“难道诸王子弟中不曾有人这么唤你”   赵祯摇摇头:“他们更多是像你之前那么叫。”   “是叫太子殿下”   赵祯颔首,微瞪了眼舒窈,意有所指:“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大胆”   舒窈神思一凝,沉默片刻,转眸望着赵祯,一字字清晰无比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我的。”   “什么”赵祯眉头瞬间蹙起,清俊脸上闪现过一丝莫名情绪:“你又在不知所谓些什么”   “太子殿下,臣女不糊涂,也不笨拙。殿下这两月所为,臣女都看在眼里。殿下不喜臣女,不想臣女出现在皇宫,这些臣女都知道。”   舒窈轻垂着眸,并不去看赵祯的表情,而是敛眉低首,静静阐述:“说实话,臣女也不喜太子。尤其不喜这个总是仗势欺人的太子。旁人眼里,他固然千好万好。可是在臣女眼里,他一点也不好。他不是臣女当年认识的小哥哥,他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她声音很清冽,口吻宁柔,就像在春日静静融化的雪水。说得虽是控诉委屈,却让赵祯瞬间没了生气的念头。   他其实听出来了,这微微小小,轻轻宁宁的话语不是什么指控指责,而是委婉含蓄小女孩儿牢骚。   她其实就是在为这些天从他身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埋怨他。只是这埋怨是对着她熟悉的小哥哥,而不是对着那个欺她压她的太子爷的。对着幼年两小无猜时的人,她也会娇娇柔柔地说上一句“小哥哥,阿瑶受委屈了呢。”   是谁给的委屈呢自然是他这个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气受的太子爷。   他对她的两重身份,到这里竟然也成了扯不开的乱麻。一方被告,一方受告,想想也真是有趣可乐。   赵祯撑起身,在廊下移步走了两圈,最后到舒窈跟前,微微弯腰,温声问她:“那你说,他该怎么办”   话出口,他已是让步和好之态。   舒窈仰起头,眼波明亮地望进赵祯的眸底。他样貌生得极好看,眉目修俊,眼角狭长,此时看她,眼底那里仿佛盛了渐渐笑意。   “若是太子问话,臣女自然无话可说。若是其他人”舒窈口气停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待赵祯心焦欲催时,舒窈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容,跳开两步,搓手跺脚嘀咕道,“若是小哥哥,我得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宫这里太冷,而且阿瑶来此,还未对皇后娘娘请安呢。”   这般转折大大出乎赵祯预料,赵祯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出声。他把手递给舒窈,隔着衣袖,牵她出了回廊。   舒窈由他牵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巧是不巧,现在他与她的位置和在回廊中恰恰相反。如今身在前方,遮风之人换作了赵祯。   这道背影还是少年单薄。风雪天,两人出来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雪片。舒窈紧走几步,上前掸开落在赵祯身上的雪花。   赵祯先是一愣,随即望着舒窈好一番雅兴地开口:“你在金城哪个西席教你记了多少咏雪之句”   “咏雪之句记得太多,你要听哪个”   赵祯侧首回望她一眼,含笑揶揄:“记那么许多,不如你咏一句”   舒窈脱口即道:“风吹无根芽,冬来绽梨花。”   “风吹无根芽这句典出何处”赵祯怔了怔,微露诧异。   舒窈摇头晃脑地卖个关子,唇角弯起,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对赵祯说:“不知道了那你回去问问贾太傅,看他知道与否”   赵祯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颇不服气:“问就问。我还不信,有鸿博大儒不知的典故。”   舒窈但笑不语。人却老老实实地跟在赵祯身后,从青砖宫道上一路向内宫行去。   寒风中,他们二人走得迅疾,并未留意到穿花过径时,宫道旁开得绯红的腊梅丛中,有一道披着狐裘的清瘦身形默默伫立。   身影的主人生得极美,白肤莹雪,青丝绰峨。一双眼眸就像映衬了九天悬月,清亮柔和,让人望之舒怀。她宫装打扮,分明是后宫之人。若仔细端详,她的眉宇间与刚才路过的太子竟有三分相似。   “娘娘,起风了。回宫去吧。”   一个小宫女伺随在她身后,见太子带人离开,小宫女才轻微出声。   只是她的提醒并未被面前人察觉。这位宫妃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静静地站着,看着,望向远处的目光里有掩藏不住的怜爱与心疼。   “下雪了呢。他都没带一个人,自己怎么孤零零出来了呢。”   美貌妇人手扶着梅树枝丫,视线不错地低声喃喃:“那是郭家小娘子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应是聪慧讨喜的吧不然太子他又怎会这般对她”   “娘娘。”小宫女面有不忍地低声唤她。   娘娘对太子总是有不可名状的怜爱。尤其自小公主幼年早夭后,她便经常像现在这样,躲在太子会经过的宫道旁,偷偷看着他,见他安好方放下心怀。   这份举止,实在让入宫不久的她费解非常:若是喜欢太子,那便走出去和他说话就好。何必这样躲躲藏藏,似见不得光。   小宫女叹口气,宽慰她道:“娘娘,你忘了,皇后娘娘是太子的母后。她能给太子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清瘦美人儿闻言愣怔。手臂自树丛间收回,低下头微微一笑。   “是啊。她是他的母后,自然给他的都是最好的我又在平白担心什么呢”   这话虽是含笑,却隐隐带着无尽苦涩自嘲。   小宫女诧异地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按耐心头疑惑,对她劝慰一句:“娘娘,回宫吧。”   “好。这就回。”   她这般说着,脚下却似生根一般,原地不动。直到赵祯与舒窈背影完全消失,再看不见,她才把手搭在宫女胳臂上,恋恋不舍离开此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太子终于要出场了。 来来来,三年不见,太子爷,见到你未来媳妇儿,你有啥想说的没? ☆、惶惶缟素天下哀   ;周怀政的叛乱消弭在一场无形的告密中。那日朝廷御林军对大街小巷突于其来的迅猛搜查并没有给汴京的百姓来带多少的波动。大人物的权位更迭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不关心谁人叛变,谁人掌权。他们只关心在圣朝治下,税负几何,徭役几何,自己能否承受在身,能否安逸度日。   昭宣使周怀政被处斩之后,汴京繁华照旧。年关将近,开封府的关歌也照旧。樊楼、任店、丰月楼等酒家又如往年一样在门前支起了欢门彩楼。五色旌旗飘飘,对上映衬着天空落雪,对下迎接着往来食客,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舒窈这日是和郭审一起到了丰月楼。与樊楼格局不同,丰月楼只有上下两层。装潢雅致,墙壁粉白,其上一帧帧字画诗词,皆是历届进京赶考的举子所留。论菜式美味,丰月楼不及樊楼良多,然若论杜康刘伶之道,玉露琼浆之美,丰月楼却优于樊楼多矣。   此楼乃为正店,自酿寿眉酒在汴京备受追捧,千金难买。郭审也是因饕名在外,结识了丰月楼的东家,才被赠予一坛。新得好酒,郭审忍不住胸怀得意,拉着妹妹炫耀好久后,才带她往丰月楼来捧场。   舒窈坐在雅间里,托腮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小时候那样听凭郭审一本正经对店小二说她口味与忌讳。待他交代完,店小二退出,郭审才邀功般凑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小丫头一出来就走神,到底在想什么”   舒窈扫一眼郭审,将手中暖炉放下,目色幽幽说道:“今天早上我听父亲与伯父闲谈。”   郭审轻轻挑起桃花眼角,以手支肘嗤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父亲和伯父哪天不说话”   他一贯言语轻佻,好似没什么大事能被他记挂在心。   舒窈早已也习惯了他大而化之的性格,听到这话只是微垂着头,眼盯香木桌案,闷声闷气道:“我听到他们说,皇后娘娘与丁相爷一道哄着官家,将寇准贬谪出京,去了道州。”   “去道州倒是挺远的。”郭审耸耸肩,不甚关注地嘀咕。   舒窈摇摇头,声音低落:“昨日我进宫,听到宫人们闲聊。说官家在病榻上曾问左右,为何多日不见寇准结果满厅文武没有一个敢吱声。官家难道当真忘了寇相公被贬谪出京的事”   “忘了被贬谪出京”郭审眉梢一扬,嘴角挂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官家现如今都已病得糊涂,朝臣纵是告诉他寇准贬谪事,他也未必记起来。”   舒窈对此不置可否,凝着眉轻声叹息道:“其实,我觉得寇相公对周怀政谋逆一事应是不知情的。否则以寇相公之刚直忠耿,怎会知其所做乃大不韪却听之任之,毫无阻拦”   “那又能怎么样成王败寇。他跟丁谓两个人相争,总得有输有赢。”   郭审瘪瘪嘴,看舒窈仍旧未曾释怀,不由抬手抹了把舒窈顶发,对她笑嗔道:“你一个小丫头家家,哪里来那么重的心思既然来此吃饭,尽情享用便是。不要总思虑些乱七八糟的败兴事。”   从金城丁忧回来,郭审对朝中事越发不屑。连带对朝中人也看不上眼。太学那边他也一样惫懒至极,若非学监每日点时应卯,太学又供有美味餐食,恐怕郭审当真就要学纨绔子浪荡街头,每日出入酒肆饭庄,饕行汴京了。   舒窈将他手掌轻轻抓住,拨开到一旁,皱着鼻子不满瞪他:“九哥,莫要再拍了。再拍会长不高了。”   “小丫头越来越不可爱了。小时候多好,九哥能随便摸着头发教你算数。”边说着,郭审边从善如流收回手来,只是他口中却依旧感慨咕哝,“阿瑶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那九哥就不用担心你外嫁受欺,再被哪个混小子给委屈了。”   舒窈无语地看他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她才嗔恼叫他:“九哥”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郭审双手举起,一副无奈妥协的宠纵模样。他总是让着她的。在她烦闷的时候,他会想办法不着痕迹地为她疏导,引她注意,逗她开怀。她有这样待她亲厚九哥,是何等的幸运   尽管旁人眼里,他是家中最不成材的另类子弟。可是舒窈却知道,比起那一拨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勾心斗角的人来说,九哥郭审可是比他们都具人情味儿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知道了家中对她的未来终身事的安排。没有她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有更加不着调的放浪形骸。他身在家族,反抗不了族中长辈的决定。便只能以这种无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舒窈记得周怀政处决那日,正是她与赵祯关系出现转机的那天。她还算舒怀的回到家中,刚刚下了车驾,就见郭审在门口静静侯立。他穿着件玄色锦袍,长身玉立,在落雪的天气里,格外瞩目。   舒窈走到他跟前,牵起他的手,摇了摇他胳膊,仰头问他:“九哥,你又在等阿瑶”   其实每次她进宫,他都担忧不已。虽然嘴上郭审从来不说,但自幼相处,舒窈知他甚深:他是她最亲厚的哥哥,就如她了解他一样,他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盼。很久之前,他们兄妹曾经闲聊,说到皇宫时,二人一致认为,那是全天下最不好玩的地方。   最不好玩,最不得自在的地方,却有可能是将来禁锢她一辈子的牢笼。   郭审知之悟之,却无能为力。对这个小妹妹,他确实想永远把她护在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不历艰辛。   可是老天不容许阿瑶这般安逸。家里那帮老头子也一个个盯香饽饽般盯着阿瑶,在心里暗自估量她出嫁筹码。生于望族,生不由己。于是,他也只得逼迫自己,放弃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俯身低就。在她年少尚且自在时,他由她任她。带她去吃所有好吃的美味,带她去玩所有好玩的地方。这样,将来他看她入宫为妃,踏足那道繁华宫门时,才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这兄长不曾失职。他没给自己妹妹留下遗憾,也没给自己留下追悔余地。   现在的郭审是不喜舒窈在他面前说起朝中事的。他自己也不想在舒窈面前多提这些。他好像是觉得他们兄妹剩余的独处时间只有那么些许,多分了一些给朝廷,便少分了一些给他。但凡遇此,郭审总是会打岔绕开话题,其理由借口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每一种都那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让舒窈从来不曾觉得烦腻,不曾觉得厌恶。   舒窈也喜欢把自己的不曾述于旁人的心底事说于郭审听。   她将她与太子相交的事悉数告知郭审。而郭审每每听说时,表情都非常地耐人寻味。   比如,舒窈跟他讲起太子与她中有嫌隙,互看不顺时。郭审就会眼盯着皇宫的方向,以鼻嗤之。   旁人或许能劝舒窈:“他是太子,天潢贵胄,自然有些脾性,你且容之让之。”   郭审则不然,他会大逆不道地对舒窈讲:“这太子他什么眼神就他这个度量,简直比无知妇孺还逊色。算了,阿瑶,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咱们才不受他这份窝囊气呢,走,跟九哥出门,我们去任店吃糕饼去。”   不管遇到多忧愁的事,他总有本事插科打诨,让她将烦闷全消。   而后来她与赵祯和好,再对郭审转述时,郭审听后面色非常难看。   他好似被人抢了东西一般,酸溜溜跟舒窈说:“没什么可高兴的。他在心里难过,又无人陪伴的时候才算看到你的好太子到底什么人啊”   他好似对赵祯敌意满满。那不加掩饰的不满与愤懑,让舒窈不管说什么,郭审都在坚定不移站在她这一边。但凡她哪天入宫,碰到些风吹草动,回过头来,他都会为她鸣冤抱屈,愤愤不平。他还经常在她郁郁时,混不吝地玩笑揶揄:“听说这个事,九哥心里其实也憋闷得很。小丫头,你得请九哥吃饭。哄九哥开怀才行。”   郭审颇具孩童心性,且脸皮极厚。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对着自己妹妹屈尊讨巧,是一件多么令人不齿的荒唐事。   反正他原本就是荒唐人,多一桩劣迹不算罪过。   丰月楼的酒菜上来,郭审吃得极为舒心。把所有菜式连带寿眉酒都往舒窈面前的碟子盛了一份,看舒窈举箸吃下,他才笑得无比开怀。   “阿瑶,九哥从小读书就不怎么样,家里那帮子老人也没少为九哥操心。可是九哥觉得千金难买我高兴。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九哥还是懂的。你刚才提及的,不管是寇准还是丁谓,对九哥来讲不过都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高官执宰谁起谁落都跟九哥无关。九哥在乎的不过是你的想法。”   说话时,郭审将筷子放下,双手合拢望定舒窈,正经了面色,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瑶,你什么时候也能如九哥这样浑不在意,九哥才算真正放心你去那个地方。”   舒窈闻言一愣,停下进食,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向郭审。   她眼睛本就生得好看,此时眸底带起微微困惑,更加让人觉得她娇小惹怜。   “九哥”   舒窈拉了郭审袖底,不无担忧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了”   以前,他从不曾在餐桌上说起这些。   郭审伸出手,又揉了揉她的额发,才沉着声,淡淡开口:“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到家中通气了。父亲不日就要起复,原本父亲是靠祖父荫封的集英殿值,如今是要晋为崇仪副使。掌管内宫后妃与诸皇子出行依仗事。”   舒窈惊诧错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崇仪副使乃是天子近卫首领之一。非天子心腹,旁人断不可能胜任。而皇后娘娘如今却可以不问其他,直接告知郭府此职可领。那如今的天子,到底病至了何种程度   “官家他”舒窈咬着下唇,微微欠身,轻轻感慨道,“今年上元节,官家怕是不会到宣德楼游幸了。只是不知道明年的宣德楼上,主座之中又会坐着谁。”   生死无常,如今朝局已在验证官家生命走到暮岁。或许,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要换个新的主人。新帝上台,必会稳定人心,到时候他们郭家大概就会躲过此前一番天子对世家的倾轧,取得个暂时的喘息机会了。   关乎郭氏族运的这次机会并没有让人久等。乾兴元年的二月,刚刚开春的大宋,还没有迎来春草泛青,绿柳抽芽,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便传在了大江南北:天子驾崩,遗诏太子灵前继位,承嗣大统。因其年幼,先皇遗命,令其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朝务不决者,听太后权分处置。   一道遗诏,两处人事。   在真宗生命最后的清明时刻,他还是将大宋的社稷江山万不放心地交给了年幼的太子,为作保全,他又将太子交给了自己最爱的皇后。   新君登基,太后摄政。大宋皇朝注定会因这道遗诏掀开新的一页。   ...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满儿是个什么身份? PS:哎哟,说好的免礼平身呢?怎么一下就改了呢?小太子果然有天生撩妹技能。 小科普:本章女孩儿家出现的多,那就聊聊宋代首饰。宋朝女子对珍珠有种偏执的爱,啥都要镶上点珍珠,简直就是珍珠控,好似东西不带珍珠就不是东西似的。发冠,鞋子,发簪,耳环上要有珍珠就不说了,手帕,香囊、衣服上要有珍珠也还能理解,但是宋朝贵妇们还很喜欢往脸上贴珍珠。尤其前额和鬓角。有兴趣的妹子可以查阅下相关资料,看看画里贵族妇女到底是怎么使用和消耗珍珠嗒 ☆、深深宫墙失意人   ;入夜的汴京宫长灯高挂,人影幢幢。先帝棺枢停灵,龙驭宾天的缟素还悬在各处宫室。尚仪女官姚映已带着来自寿安宫的旨意,步履匆忙赶赴向辛夷宫。   辛夷宫是在六宫最西处,距离天子停灵所很近,但距离太子居所甚远。这里住着一位被宫人赞誉为“后宫第一美人儿”的女人。先帝曾以姑射山人喻她,言她是“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太后娘娘亦曾对她多加爱重,护佑有加。   然而如今,世易时移。先帝驾崩后,太子登基,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注定会让之前的安逸化作梦幻泡影。姚映想起自己要传达的口谕,不禁心有戚戚然:曾经她与要接旨的那人都是太后跟前侍儿,同吃同住,情比姐妹。然而现下要驳令那人长离宫闱,为帝守陵的懿旨却要从她口中亲自宣读。   想想也真是造化弄人,可叹可喟。   踏足辛夷宫时,姚映所见与平日并无不同。宫院之中栽种的木槿花树已抽芽吐蕊,一朵朵嫩白的骨朵挂在枝桠处,如霜赛雪,讨巧可爱。花树下,站着一位身形清瘦的妇人。逆光之中,她素衣广袖,眉拢淡愁,活似婷婷而立的一介玉人儿。   见她过来,妇人只是轻轻笑了笑,转过头,声音平静清冽:“你来了”   “阿映,是不是我就要走了”   姚映默然地看着她,良久才点点头,深吸口气,冷静肃然地讼道:“李婉仪听旨。”   李婉仪乖顺地屈膝俯身:“妾身李氏听旨。”   “太后娘娘懿旨:李婉仪娴淑德嘉,甚得先帝欢心。朕不忍先帝孤苦,今晋汝为顺容,随先帝灵枢起驾日同赴山陵,代朕陪灵守丧,不得有误。钦此。”   “妾身领旨,谢恩。”   李氏躬身行礼,起立后,并无劫后余生之幸,只是面带涩然望着姚映道:“我以为太后娘娘会赐我一杯鸩酒。”   姚映眸底复杂怜悯地看着她,不知将何作答。儿为天下共主,母被责令离京,这种事看似荒唐无比,然而在这汴京宫中却最寻常不过。   “太后娘娘是念旧之人。你莫要多想。”   沉吟良久,姚映才干巴巴吐出一句不算安慰的话:“太后已着人去户部调阅了你弟弟的官行状。只要你安安生生在山陵待着。你族人的升迁,指日可待。”   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李氏苦涩一笑,扣起手,并无多少欢慰之色:“娘娘让我什么时候离宫”   “后日。停灵期满,你随着山陵使丁谓的人马一道前往梓庄。”   李氏闻言愣怔片刻,微低下头,似万分不舍般轻声喃喃:“这么快这么快啊”   姚映面有不忍看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即便让你多留几日你也是见不到你想见的人。素娘,忘了吧。有些心思是不能有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肖想的。安守本分,才能活得长久。”   李氏侧身黯然,目交于睫时,眸底有淡淡湿意涌上。她手扶着木槿花树默声点头,静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其实只要太后娘娘能待他好好的。让我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   姚映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言辞寡淡地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官家是太后之子,玉牒宗谱上黑纸白字写着,谁也改不了。你还是收拾行装,尽早准备启程事宜吧。”   李氏安静顺从地听着,纵然无奈,也依旧遵旨而行。   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少年为帝的官家,有些个秘密她只能是一辈子守口如瓶,哪怕带进棺材也不能轻易吐露。   先帝的陵寝被安置在永定。李顺容在停灵期满后,由山陵使丁谓护送,与一众守陵后妃一道扶棺前往梓庄。从此,繁华梦渺。她会如太后所希望的那样,守着帝陵一座,淡饭粗茶相随,青灯古佛常伴,安分守己了度残生。   而礼部为新帝筹划的登基大典则在他们离开半月后举行。   少年天子赵祯一身衮服冠冕,山河满袖,日月在肩。他在南郊太庙祭祀,回程后与摄政的太后一道接受百官朝拜。玉阶明堂上,赵祯侧目而望,透过面前垂晃的十二旒,只见到群臣俯首,众卿叩礼。这会儿,他的脚下是大宋万里锦绣,他的身后是玉座珠帘的母后。自今日,他再无先皇护佑,再无父亲教导,只有他踽踽一人,年少稚嫩也要肩扛国祚社稷、江山黎民。   “怎清减这么许多”   大丧过后一个月,舒窈被宣召入宫,见到赵祯的头一反应便是蹙起眉,难掩担忧地看他。   只是两月不见,他就消瘦不少。原本就是少年单薄的身形,如今更显得白皙瘦高,让人心疼。   赵祯一身赤色天子常服,茕茕立靠在东角楼的廊柱下,眼望着曲尺回廊前绽放于荒草中的紫薇花,沉声不语。   自登基以后,他会时不时甩掉扈从,孤身来此。什么也不做,只在这处废弃的角落里静静待上片刻,然后起身回转,到了崇政殿,他照旧是那个勤奋听政,乖觉孝顺的新晋帝王。   舒窈静静地走过去,于他并肩站在一处,陪他一起默然地望着废楼枯草。这是先帝驾崩后,她第一次被宣召进宫。只是这次,宣她进宫的却不是太后,而是眼前这个少年郎。   或许,她原本那般频繁进宫,他也能猜出几分原因了吧   别后再见,舒窈看着跟前赵祯,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他孤独得让人心中发疼发酸,闷痛不已。   曾经他是万人敬供的太子,父皇庇佑,群臣尊崇。如今,他是被太后摄政的帝王,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知道眼下他的处境。初登大宝,他身无羽翼。论手腕论权谋,他都丝毫没有与那群朝臣的抗衡之力。要坐稳那把龙椅,他只能被自己母后挟持,靠着太后的手段,稳定朝局。现下,是刘太后在御座后垂帘,他在龙椅前用玺。手中无权,形若傀儡,所谓听政于赵祯来说,也不过是太后裁决,他做宣告的传声人而已。   “阿瑶。”静立良久之后,赵祯才转眸看了她一眼。   她侧颜很美,鬓间鸦丝绰绰,长睫交盈,投在目下,留了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此刻,她正因他的一声轻唤仰头看他。   赵祯抿了抿唇,声有沙沙地开口:“陪朕说说话吧。”   舒窈偏偏头,眸波潋滟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清明如昨,似往昔一样带着包容静谧,仿佛他还是那个旧日太子。   只是如今,他对她称“朕”。   先皇遗命,一旨定名分。如今的大宋开百年未有之局面,新帝登基,太后临朝,皆是制诏曰朕。煌煌朝廷中,如今有两个“朕”。一个在她面前,另一个在寿安宫中。她面前这位登基改元,礼部为其拟定年号,曰天圣。普通百姓或许不加揣摩,有心的朝中人却思虑明透,所谓“天圣”,拆开来看,赫赫就是“二人成圣”。这“二人圣”中,何人手握实权,何人空有虚名,其实不言而喻。   “官家想听什么”舒窈靠站在他身侧,声音柔宁,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似乎她每次都与他配合的相当默契。   她好似知他甚深。在他为太子欲寻一小友时,她丝毫不惧他,背人处,她轻软娇柔唤他:“小哥哥”。现下,他荣登帝君,看似九五至尊,实则苦楚自知。这尴尬处境中,他对她讲出一个“朕”字,她便接下“官家”的称谓与他对答。   赵祯不过一个十二少年,正是气盛时候。才掌江山,他自然盼众人瞩目。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他在四下无人,不必伪装时,也就只能在她跟前摆摆帝王的架子了。   “随便什么吧。市井坊间,奇闻异事,都可以。”赵祯弯下腰,拂了拂袍角,随手一撩,坐在了回廊台阶上。舒窈见此笑了笑,也不嫌地上脏乱,迈下一步,在他脚旁的台阶上敛裙而坐,手托着腮颔:“你还记得踏雪吗”   赵祯一怔,随即笑道:“自然记得。是你养的那只狸奴吧朕记得它曾经攀过樊楼的欢门架子呢。”   舒窈弯了弯眼睛,嘴角笑绽着两个梨涡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她现在可长能耐了,不去攀欢门扑彩球,倒是去抓老鼠,捕麻雀了。”   “前几日,我从绣楼下来,不见它身影。唤它它也不应。我还以为它跑出府去,就着丫鬟在阖府上下翻找,结果还没找多久,它自己倒叼着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从花园跑出来了。官家是没看见它叼着老鼠走路时的那副耀武扬威的嚣张样子。那哪里是猫分明就是个在对所有人炫耀自己战功的凯旋将军。”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身为狸奴,它抓住只老鼠有什么可炫耀的”   舒窈抬起脸,脑袋微垂,嘟起嘴似万分郁闷嘀咕:“就这还不算完。更让人觉得哭笑不得的是它把这老鼠放在了我的书房桌案上。等我进去以后,邀功一样把老鼠献给我。自己坐在旁边,四平八稳盯着我,等我享用它的贡献呢。”   赵祯听罢“噗嗤”一笑,眉宇间渐次舒展,眸底也闪过一丝笑意问道:“那你怎么办的”   舒窈扫他一眼,闷声闷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着人背着它把老鼠偷偷拿开。”   “哦为何要背着它”   舒窈窝起手,眼盯着阶梯,无比头疼地解释:“若我当着踏雪的面拒绝了踏雪的好意,只会让踏雪觉得此次的东西没有让我满意。那下次,它会再接再厉,弄只更大更肥美的老鼠抓来献给我的。”   说完,舒窈抬起头,幽幽地看了眼赵祯:“官家觉得更大更肥硕老鼠我会喜欢”   赵祯愣了愣,拊掌朗笑出声。   笑罢,他才眨着眼睛,犹带悦意说道:“听你一说,踏雪倒是让朕大开眼界。说来,宫中狸奴甚多,朕却从来不知它们还有如此性情。”   舒窈拢裙坐好,直起腰,很是自然地对赵祯说:“那是因为这些狸奴虽多,却只是宫中所有,非官家所养。踏雪则不然。它从小便在郭府,与我一道玩耍成长。在它心里或许根本没有主仆之想,可我依旧能到了它送的礼物。诚然,那老鼠我是无论如何也享用不了的,但是于踏雪而言,这老鼠却着实是它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它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苛责它的”   赵祯听后静了片刻,仰头望向远处,乌黑的眸底目光明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之后,在舒窈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却忽然转过身望着舒窈,冷不丁说了一句:“阿瑶,昨日朕被母后训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寇相下台一鞠躬 舒姐姐脑洞自家几个姑爷(当丈母娘的家里有四朵金花,阿瑶是我们家老大。三国里那位是老二,现代都市里的仝仝是老三,老幺是全职同人里的茜茜。)对比来对比去,大姑爷绝壁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小崽子心计和情商绝对杠杠的。有些事他根本是不用思考什么政治深意,什么深远影响,他下意识的反应拎出来就是一部合格的帝王心术教科书。要不他怎么会被后人评说:百事不会,最会做官家。(有这么能耐,你匀一点给你重侄孙子啊啊啊。没见他都把家败完了?) 该耍的手段他一点没少耍,该用的心机他一点没少用,等他驾鹤西游了,辽国老百姓还泪眼汪汪给他建衣冠冢。当皇帝当成这样,他也是空前绝后独一份儿了。 实在是最近一段时间太忙了。单位有位同事休产假,各种工作交接,焦头烂额,估计更新会变成周更2章。期盼有特别催更技巧的小天使来鞭打我吧。 ☆、低环玉钗朝琼枝   ;“官家做了什么”舒窈微侧过身,望向他的眼底是掩藏极深的缕缕关切。   她在担忧他。她太清楚太后娘娘的为人。寿安宫的女主人刚强坚韧,不输须眉。身为皇后时,她便对还是太子的赵祯教导极严。如今摄政掌国,这对至尊母子的身上背负的是大宋万里江山。玉座珠帘之后的母亲待儿子只会严近苛刻,绝不可能放松懈怠一丝一毫。   舒窈的发问并没有立时得到赵祯的回应。赵祯垂着眸,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着下巴。清俊面庞露出丝丝迷惑。   “朕不知道。”   舒窈瞬间睁大了眼睛,乌亮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什么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祯望了她一眼,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浅淡笑意。他似勘破她心中疑惑:“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请安时随口问了句奉宸库的事,不知为何,母后便沉了脸色。”   他语速不疾不徐,回话时声音略哑。那把沙沙的,低沉温醇又夹杂着少年清脆的音线,落在耳中让人不觉入神,   舒窈怔了怔,眉显不解:“奉宸库那是什么”她竟从未听说过。   赵祯摊摊手,挽起一节袍袖,将落在舒窈发顶的一枚树叶拿开,才耐心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听雷允恭说,那是皇伯祖在建隆年间设的一个密库。内里所藏皆是大宋立朝开国,平定四方,从所灭诸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   “昨日功课,太傅随口提到孔子履。说孔子履现今还在,应该就存于大内皇宫。我自幼长在宫闱,从未听说何宫何殿有供奉先贤遗物。思来想去,唯有从未得见的奉宸库最有可能。”   “所以昨日请安,多问了一句。不曾想”   赵祯话未尽,笑意中的酸涩委屈却已不加掩饰。   人还是舒窈最熟悉不过的人,这笑颜也是舒窈看惯了笑颜。只是眼下,这笑颜背后字字句句里的无奈却是舒窈从不曾见过。为太子时,他意气风发,万人敬奉,哪里会有这样无法宣诸于口的苦闷   为帝为君,地位愈高,掣肘越多。身为少年天子,初登大宝的他还不明白,随口一句好奇奉宸库的无心之言传出宫去会给他才登基的帝位造成何种影响。或许宫中内侍们会揣摩:“这个官家看来很好伺候。只要能从各处搜罗来奇珍异宝,就哄得他心生好奇。”大臣们会担忧:“一直恪守礼法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子承父业,跟先皇一样荒唐到各处寻吉兆,寻祥瑞”而百姓们更要惶恐不安,家中但有珍宝便要一刻不停警惕着可能随时随出现的官府之人。   “小哥哥。”   “嗯”   “你信阿瑶吗”舒窈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此刻他距离她很近很近,她只要稍稍仰头就能看到他袍领间玉净白皙的脖颈,能嗅到他赤色常服上清苦杜若的浅香。他们挨坐在废弃的曲尺回廊台阶上,面前是荒芜的蒿草,她的肩畔则是他微垂的手臂。   春光正好,四下无旁人。他随着她的问话侧目看着她,狭长眼角处堆漾起浓浓笑意:“那是自然。若非不信,我何必将奉宸库之事说与你听”   也是。作为外人不曾知晓的皇家辛密,他却轻飘飘地将奉宸库的事悉数说于她耳。这哪里是信任不信任他在她身旁分明就是毫无防备。   此般认知让舒窈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她凝神沉思片刻后,才柔声开口,将自己的猜测缓缓说来:“小哥哥,阿瑶觉得太后娘娘气的不是你问起的奉宸库。或许,太后娘娘她恼的是你身边的人”   赵祯扣起手,若有所思:“身边人你是说雷允恭”   舒窈未置可否地弯起眼睛。片刻后两腮绽出一个狡黠的笑。她卖了个关子给赵祯:“小哥哥,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就赌太后娘娘会带你去看奉宸库。”   “你就这么肯定”赵祯修眉挑起,饶有兴致地对她探了探手,低问道:“如何赌”   “若你去了奉宸库那便是阿瑶赢了,小哥哥到时需答应我一件事。若没有的话”   “没有如何”   舒窈扬起下巴,笑得明媚自信,“没有自然算你赢。我愿赌服输,听凭处置。”   “好。就这么赌。”   赵祯拊掌拍膝,这一声回得豪气干云,大大异于他平日的温雅斯文。   在他看来,阿瑶丫头实在是为哄他开心,才给了他一个必胜的赌局。看那日说起奉宸库时,母后训斥他的严词厉色,他丝毫不觉得他会得到母后首肯,得到去奉宸库的机会。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故事,根本不存在谜底揭晓。   然而就在此事过后没多久,天圣元年六月,在赵祯登基百天之后,宫中尚礼司忽然接到寿安宫刘太后的一道懿旨。懿旨中明令尚礼司布案备香,为六月既望奉宸库开库做准备仪式。   与此同时,崇政殿的天子亦接到太后口谕。这个曾因奉宸库事训斥天子的太后娘娘,在口谕中非常出人意料地告诉自己儿子:“奉宸库乃圣朝祖宗所建,兹事体大。陛下欲睹其真颜,需秉承孝戒,沐浴斋戒,方可于既望日入此库而观。”   赵祯接到口谕时,修长眉毛挑得老高,惊诧非常地望着传旨宫人,愣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等传旨宫人离开,赵祯坐回御案,才低声喃喃:“居然还真让那丫头猜着了”   他身边侍立的阎文应听言辨意,小心翼翼揣摩着说:“官家,今日洛苑当值统领正是郭守璘大人,您可要宣郭大人见驾”   赵祯抬头扫了他一眼,摆摆手,淡笑道:“不必。朕若真想见她,不必通过她家人,只需去母后宫中请安时,随口一提便是。”   阎文应似有所悟,低头欠了身子,无比恭维地讼道:“到底是官家英明。奴才就没想到过去太后娘娘那里。”   赵祯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也不拆穿他谄媚阿谀,只是起身转向一侧屏风。站定后将两臂伸平,对左右宫人吩咐:“更衣。”   宫人不敢迟疑,动作稳健为赵祯换上天子常服,挂饰环佩。   赵祯这才撩衣出门,赶往寿安宫。   近寿安宫门,还未让人通报,赵祯就听殿内传来几道陌生的女儿声音,或婉转,或清脆,或娇矜,或冷冽。不一而足,却独独没有现在他想听的那道。   赵祯蹙了蹙眉,抬手止住守门宫人将唱出口的通报声,低问道:“母后今日心情如何此刻殿中何人在陪伴母后”   “回官家的话,今日一早起来太后娘娘就觉心里憋闷,宣召了几位京中大员家的闺秀,眼下正与她们说话解闷。”   赵祯微微眯起眼睛:“可知这其中都有谁”   “丁相府上三娘子、四娘子,李相李迪,时为参知政事府上七娘子和他的长孙女,曹将军曹彬,故上将军府上二孙女,还有王曾王大人的小女儿。”   赵祯侧耳凝神,若有所思看向殿门。   正殿之门宽敞大开,清楚楚透出女孩儿们的说话声。晨光倾撒,照在厅堂里,衬着聊天氛围越发浓热。这些女孩儿们似乎没人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恰然交谈。   赵祯垂下眼,单手负后,沉声不言。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母后这番举动是何用意不迟不早,偏偏挑中他素日请安的时辰召来这些出身不凡的女孩儿们,且这些女孩儿的父祖们一个个都是为官做宰之人,在朝中为肱骨栋梁,举足轻重。   难道是母后又有了什么打算还是说她一直都有什么打算,只是他这当儿子的太稚嫩,从未会对过她的意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叫赵祯觉心内生出无边烦躁。也不知为何,他要深思母后用意时,脑海中竟闪过一个雪肤乌发的女孩儿映像。那女孩儿他熟悉无比。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在角楼废墟前打赌玩笑。她陪他坐在荒草廊下,冲他笑得明媚张扬,两腮梨涡都盛着自信狡黠地告诉他:“若你去了奉宸库那便是阿瑶赢了,小哥哥到时需答应我一件事。”   需答应她什么,她不曾说起,他也不曾多问。两人心照不宣。他们不约而同将这赌约当做“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共有小秘密。   然而此刻,这份小秘密在面对寿安宫里无来由被宣召来的诸人时,却让赵祯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无法断定他母后眼下的举动是因为舒窈做了什么事,惹了她的厌弃,还是因为母后她有了新盟友的加入,不再关注郭氏这门亲戚的支持   若是前者,他还好旁敲侧击,帮她在母后面前遮掩过去。   若是后者的话   母后时下最得力的盟友非丁谓莫属。   就在前不久,丁谓还曾授意御史台弹劾寇准,施压吏部,将已贬谪至道州的寇准再贬至雷州蛮荒之地。   昔日的宰辅,一但失势,就像将倒的屋宇,将倾的栋梁,被旧日对手多番打击,毫不放过。   而满朝文武皆知丁谓此举是为逢迎太后,发泄私愤。然而慑于情状,百官们却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如今的丁谓身兼山陵使、礼部尚书、中书门下平章事多个要职。俨然已是权倾朝野,翻云覆雨之辈。每日里御史台的疏奏,中书门下的奏折都是由他过目,再由他决定哪些呈报御前,哪些搁置驳回。   于朝堂上,丁谓只手遮天,权势熏人;而于后宫这块空白地,他似乎也想染指一二,窥觎几分。   古人曾言:欲壑难平。还有什么比成为一朝国丈更显尊荣的事   赵祯思虑颇快,推敲回神只是一瞬息的功夫。在微吸口气调整面色后,赵祯向宫人颔首示意,踏步跨入门内。   阖宫上下唱报声起,寿安宫内的小女孩们措手不及,一个个颇显惊慌迎至殿中,向赵祯行礼问安。   “都平身吧。”   赵祯抬手示意后,脚下稳而不乱穿过殿堂,至刘娥凤座前方停步驻足。   刘娥对他这个时辰来到一点也不显意外,隔着梳妆的珠帘,刘娥声音淡淡说道:“官家不日就要入奉宸库御观,届时斋戒沐浴,切莫耽搁下朝政功课。”   “是。”赵祯微微欠身,恭敬回答,“多谢母后牵念,儿臣必不会落了朝政课业。”   刘娥轻轻笑了笑,狭长凤眸里泛起丝欣慰光彩,幽幽深深的,一闪即逝,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再开口时,她话语依旧清冽威严:“官家可知奉宸库因何而立”   赵祯一怔,垂下头,声音平温,字字恭敬:“儿臣不敢妄断,请母后示下。”   刘娥望了他一眼,低叹口气,扬声回他:“那是圣朝祖宗为警示赵家儿孙所立”   “放眼四宇,凡为我大宋所灭者皆是帝君昏聩,上天不容之国。在那里,它们的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它们的国君只知沉湎酒色。它们任贪官污吏巧设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任劣绅豪强鱼肉乡里欺凌百姓。武备松懈,文臣贪财,如此昏聩,国将何存”   “官家,你是圣朝基业第四世,你需谨记,七日后,你见到的奉宸库诸般珍宝不只是圣朝祖宗开国的功勋,他们还是昔日王朝亡替的警钟”   短短几句,落地有声,铿锵坚韧如钢刀敲璧,振聋发聩如铁杵鸣钟。   身为太后的母后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严苛。她不打算放过一时一事,但凡有可能让天子出现松懈态度的人或物,刘太后都毫不留情的将其掐灭在萌芽中。   她铁腕掌国,亦是铁面教子。   殿中站立的赵祯听后肃然敛眉,拱手欠身,对着凤座上的刘娥郑重说道:“母后今日教诲,儿臣谨记在心。”   刘娥这才点点头,随手一指面前那排被至尊母子的对话惊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子,淡淡道:“今日有她们陪着哀家,哀家就不多留你了。向你小娘娘请安后,赶紧去前殿听政。今时不同以往,官家还需审慎。”   赵祯乖顺地行过礼,丝毫不多问这些女孩儿来历缘由。只顺着刘娥话茬退身出殿,举步赶往杨淑太妃所居。   才入杨太妃的宫门,赵祯立刻没了在刘太后面前的稳重谦恭的帝王风度。他像个普通少年一样,靠在杨太妃坐榻旁,低下头牢骚满腹地对杨太妃说道:“小娘娘,朕实在想不透,朕给丁相的难道还不够母后何必要召他女儿再入宫”   杨太妃温柔慈爱地摸摸赵祯的肩头,耐心劝慰道:“又不仅仅是丁府的小娘子。那些女儿中不是还有其他家里的吗”   赵祯双唇紧闭,不以为然。   即使那些人中有其他家族的闺秀又能怎样其中一个个看着都是稳重端庄,妖生惯养的贵女,哪个也不像是会陪他胡闹的哪个也不像是能耐他欺负的她们之中可能连阿瑶那丫头都不如。至少阿瑶胆子大,跟他敢说敢吵。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还曾咬过他。当然,那丫头有时候也会犯傻。冬日里风雪天,他心血来潮到东角楼废墟,她也陪他呆呆站在废墟走神。   那丫头看着真不像是赢了赌局的人。   想到赌局,想到舒窈,赵祯心里又重新涌上一丝烦躁。跟他在寿安宫里所感不同,此次情绪颇为陌生,突如其来又去势汹汹。脑海中“我想见阿瑶”的念头猛然闪现,让赵祯一时惊慌焦躁,手足无措。   他还没时间捋顺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抗拒刘皇后做法的话就已经曼声出口。   “小娘娘,您能不能劝劝母后让她将为儿子择后这事先缓一缓且不说儿子刚刚登基,朝政未稳。便是按大宋律,男子也是年满十六方可成婚。从现在到那时,三四年光景。朝堂有何变故,谁人可料”   杨太妃面含微笑地看着在厅中不住转圈的孩子,轻声试探道:“官家,怎么如此抵触择后之事”   赵祯一愣,正色道“儿子没有抵触。儿子只是觉得母后此事操之过急。”   杨太妃静静看了会儿赵祯,目底闪过一丝了悟。她把赵祯拉到自己跟前,用只有母子间听到的音量小心问道:“官家觉得太后操之过急”   赵祯点点头。   “是因为官家不想太后插手择后之事”   赵祯悚然抬眉:“小娘娘,您在说什么婚姻之事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万万不敢有其他想法。”   杨太妃长松口气,伸手拍抚着赵祯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孩子,别怪小娘娘多想。你刚才与你平时举止实在太过迥异,让小娘娘都以为你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赵祯惊怔,手抬在半空迟迟不曾放下: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朕有吗如何有,会是   “你跟小娘娘说实话,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真的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 ☆、帝王心事几人知   ;“陛下,共叔段为人臣子,有不臣之心,郑伯为人君者,失教于弟,此之谓”   帷幔轻垂的御书房中,阳光倾泻,檀香袅袅。一道平淡古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在赵祯面前。   赵祯安安静静地坐在御案后,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眼盯着书卷,时不时听言记录。他这样子像极了沉浸书香的温润文人,若非身上一袭衮龙绣金的天子常服,谁能想到眼前安静的俊秀少年是荣登大宝的九五至尊   只是九五至尊此刻的内心却决然不似他表现的这般平静。自杨太妃处回转后,赵祯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杨太妃对他的问话,以及他自己当时的答案。   彼时杨太妃问:“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他脱口便回:“自然是前者。”   然而话才落,他又鬼使神差补充:“只是朕不明白,为何此次母后未像往常一样宣召郭家”   这话言谈口吻中有着赵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才入杨太妃之耳,就让杨太妃了然地弯了弯唇角。   杨太妃似没听到一样,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官家,不管怎么说,太后都是为你好。母子一体,她是你的母后,在这世上,她比任何人都渴盼官家能卓然优秀,成为一位有道明君。她也比任何人都渴盼与你如平凡母子般相待,亲昵自然,没有许多礼法畏惧。可是她有她的不得已。”   “官家,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将来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现在的你是有多么幸运。可能你不如寻常人一样自在。但当你遇到不如意不得已时却无需多虑。因为不管如何,你的母后都站在你背后,为你撑掌乾坤,遮风挡雨。你可以将所遇棘手之事悉数放心地交予她。明白吗”   淑太妃声音不大,一举一动也如往日一样温柔和顺,慈眉善目。同样是说与赵祯的话,由她说出,没了刘太后训导时的威严,却多了一份旁人难有的安静宁谧感。   听话人被安抚得心中熨帖,虽困惑未解,却也算平复些许。   告退离开后,他已能按捺心神,在龙椅上端坐着听政读书。   只是经史课前,赵祯却得到了另一桩消息。   他的贴身内侍阎文应趁着教席帝师贾昌朝未到之时,附耳在赵祯身侧:“官家,寿安宫那些闺秀们已经被送出宫门,各自归家了。奴才适才探听得太后娘娘明日仍会召见几家世族闺秀入宫小叙。”   赵祯微微侧目,望向阎文应,目有示意。   阎文应脸色出现片刻迟疑,斟酌着小声道:“奴才不曾听说明日召见名单里有銮仪使府上千金。”作者注:郭舒窈父亲郭允恭时任崇仪使   赵祯点了点头,抿抿唇轻轻垂下眼眸。密长睫毛透下的浅浅阴影很完美地遮盖住了他眼底略显黯淡的光彩。   不知为何,在听到宣召名单里没有想的那人时,赵祯如他自己所料一般,在心里骤然涌出了一阵担忧与慌乱。对于自幼便受储君教导的他来说,有这样情绪着实不应该。   可如今,它们就大喇喇地萦绕在他胸膺,在他脑海。它们就像一团雾气,明明已经摆在面前,可他却无法触碰到雾气的源头。这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还让他困惑不已。他自己都摸不透此刻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算惆怅算挂念还是算失落   赵祯神思飘渺,断断续续听着自己的经史课程。   他对座上教他经史的大儒贾昌朝,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学生的走神,依旧一丝不苟,言辞涛涛地讲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讲到兴起时,贾老先生还会捋起修剪齐整的花白胡须,声无起伏地问赵祯:“陛下,您对此事如何看待”   赵祯姿势不变,恍若未闻。   贾昌朝蹙了蹙眉毛,抬起眼,不解地看着对面人。   “陛下,陛下”   赵祯咋然回神,面显尴尬。   “先生,朕一时失神,听落了耳。先生可否再讲一遍”   赵祯歉然地望向贾昌朝,清俊颜容上泛起微微红色。   在为师者面前,他从来都是个坦荡诚恳的学生。率直认错,不自以为是。尊师重教,不摆帝王架子。   这样的他,让当帝师的贾昌朝获得了充分的尊敬与看重。贾老爷子心甘情愿地收起了他大才文人身上的清高怪癖,耐心提示道:“臣在讲左传中,隐公元年事。”   赵祯了悟:“是说到郑伯克段于鄢”   贾昌朝听后默然片刻,叹口气说:“官家,今日是有烦事扰心吧”   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已经讲过,他现在说的是郑伯母子不到黄泉不复见。   “陛下,心不静时不宜学习左传。以老臣之见,隐公元年这些典故,还是留待明日续讲吧。”   赵祯愣了愣,略带尴尬问贾昌朝:“先生可是因怪朕未曾专注”   贾昌朝摇摇头,半尺长的花白胡子随他动作摆出弧线,在他胸前来回飘荡。   他对赵祯说:“人言读史可知兴替,可明是非。官家,老臣读了一辈子经史,依旧有迷惑扰心。官家年岁尚幼,学识尚浅,纵有天资聪颖,遭遇冗事烦心时一时困扰也实属平常。”   赵祯安静地颔颔首,没去计较贾昌朝对他学识尚浅的评价,只是虚心求教:“先生饱度诗书,满腹经纶,可否跟朕说说古往今来那些相交于心的知交之人是如何相识相处的”   贾昌朝怔了怔,似没有料到赵祯会如此提问。但随即他就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曼声道:“官家可是想问知音之交”   赵祯错愕了下,在脑海中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定位过他与舒窈之间交情究竟算何层次,只好底气不足应声回答:“姑且算吧。”   贾昌朝点点头,朗言回答:“自知音之交典故论,说得乃俞伯牙与钟子期。俞伯牙”   贾老先生学识渊博,舌灿莲花。引经据典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停住话头,意犹未尽望向赵祯。   赵祯安安静静听着,到他讲完才耐心温和说:“先生所言与朕所惑似乎不是同一桩。”   “不是一桩”贾昌朝微微意外,面含询问,“那官家所指是”   “自古以来,可有一男一女因知彼颇深,相谈甚欢,便引作知交的掌故”   贾昌朝听罢悚然睁大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盯着赵祯,久久不见回神。   赵祯正不知他如此反应是何用意,就见贾昌朝受惊一般站起身,边在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看”,边快步走到御座前,对赵祯长施一礼,正色道:“今日经史课已到时辰,陛下所问已非经史范畴。老臣才疏学浅,着实不知。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本正经的道罪,倒让赵祯觉得自己适才失礼冒犯。   赵祯颇为无奈地看了看他,失笑地摆摆手,算是允他告退。   贾昌朝如蒙大赦,疾走退出。到殿门时老先生似壮年人一样身形迅速踏上宫道,脚步之矫健就像身后有魑魅魍魉紧追不舍。   他离开,阎文应却是从侍立的廊柱后转身出来。在赵祯身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了片刻后,阎文应才揣摩着上意轻声说道:“官家,可要出宫散心”   赵祯一手支肘,乏累地揉着眉心:“朕今日还有多少课业”   阎文应赶紧答道:“回官家的话,今日未时三刻,有乐理一堂。申时初刻安排的是骑射。晚上看过寿安宫送来的疏奏以后,您还得写一个时辰的大字。”   “今日上午可还有课业”   阎文应摇摇头:“贾大人的经史课是上午最后一堂。”   赵祯听罢略略掀起眼睑,细长的眸子清亮如水,眼梢斜斜上挑,唇角微翘欣慰道:“看来今日朕还有些许空闲。阎文应,去安排一下,朕要微服出宫一趟。”   阎文应立刻恭声点头,连连应是地退出了殿外。   御书房一时无人,唯有金黄暖光透出碧纱窗倾透而入。赵祯站起身,搁置下手中狼毫,几步走到窗边。   窗外廊下的朱紫色玉兰花开得争妍斗艳,丝毫不识人间孤愁滋味。赵祯伸出手,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时急时缓地敲扣在香木棂框上。过了好一会儿,阎文应前来复命,赵祯才淡淡地收回手,垂了眸,意味不明轻声咕哝句:“竟然已是六月还剩两个月,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合适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愚蠢的作者菌终于回归鸟。我爱泥萌,么么哒。 想死我了。 JJ个受,今天下午开始,就总是给我显示网审网审网审,死活发不出来这一章。等到快凌晨了,它才正常了 ☆、风月暗藏心底事   ;赵祯此次微服出巡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刘太后对他出宫事欣然首肯。朝臣和宫人们也均习以为常。   和此前王朝中帝君不出銮宫的规矩不同,大宋立国,历代当政官家均会不定时微服出巡。这其中以赵祯的父亲,真宗赵恒尤其突出。这位已故的先帝似乎把白龙鱼服潜行汴京当做了一种探险和寻兴。兴之所起,心血来潮时他会丢下朝政,换上衣冠,手摇玉骨折扇扮作风雅文士,带着贴身近侍转走在汴京的大街小巷。真宗形貌英伟又精通音律,在不识他身份的文士眼中颇有才名。而且痴迷听戏的他在樊楼包下了一处固定雅间。但凡出宫必入樊楼,但凡进楼,必要听上几折妙音。即便因此耽误下回宫时辰他也在所不惜。   好在这些癖好并没有十足十地影响给他儿子赵祯。做为少年天子,赵祯律己之严,持身之正可称上圣朝开国以来诸皇之最。   然而即便是最宽厚,最温润的赵祯在遭遇烦闷时,在被条条桎梏规束得透不过气时,他也会任性一回,带着宫侍去汴京各处逛逛集市,转转勾栏瓦肆。   汴京的勾栏瓦肆很是繁华,百戏杂耍,彩博斗弈。其中以蹴鞠比赛与女子相扑最为流行,每每举办,都会聚来无数士民百姓争相上前围观叫好。   赵祯微服这日正值开封府最大蹴鞠社圆社的蹴鞠收官之赛。阎文应深知上意,很是讨巧地为赵祯在圆社订下了观赛席。   赛事还未开始,圆社蹴鞠的场地已经坐满了前来观赛之人: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布衣短打的寻常百姓、面带薄纱的年轻娘子、领儿抱女的已婚少妇。各色人等纷杂其中,男女分席,倒也算得秩序井然。   赵祯坐在包厢,手端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上好的龙团茶配着春日无根水,烹制出的茶品色如琥珀,清香袅袅。能于闹如集市的观赛场席中面不改色地怡然品茗,赵祯也算有一份超出同龄人许多的涵养风度了。   只是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多久被隔间充盈而来谈话内容所打破。蹴鞠场边简陋的木栏并不能做到良好隔音。邻座包厢人的话一丝不落传入了赵祯之耳。   听口音,似乎是两个外地来京,准备科考的举子。他们其中一个用安抚劝慰的声音对另一个说:“既然久试不第,我们何不学学柳三复,也走走终南捷径”   而另一个人回答却带着凉凉嘲讽,不无孤傲嚷道:“学他对丁谓谄媚吗呵,这倒也是,为兄是忘记如今不比前朝了。先帝时要寻祥瑞,只需能说会道有口辩才即可。现在可好,除了要有辩才,还得玩好蹴鞠。想想真是愧对圣贤,妄读诗书。”   究竟何事让进京赶考的士子生出愧对圣贤,妄读诗书的念头   赵祯微微抿了抿唇,招手叫过阎文应,压低声音吩咐道:“去打听一下,他们所说的柳三复是怎么一回事。速去速回。”   阎文应听言应是,疾步退出。片刻后,他又折返回来,附耳在赵祯身边回报:“官家,那位柳三复乃是先工部侍郎柳宜的长公子,天禧二年进士。在他及第之后,因朝廷官制盈满,一直在侯缺待补,三四年未曾见补。不过,今年春上,也不知他得何人引荐,竟然搭上丁相这条线,得补了礼部同七品的侍书郎。”   阎文应话说得滴水不漏,若非心思缜密,当真无法听辨出他话底藏而未出的隐秘。   “不知是何人引荐”赵祯抬起眉,手拨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幽深乌亮的眸子中目光明灭,“将你探听到的所有曲折悉数报来。”   阎文应赶忙躬身回答:“奴才也是道听途说。据传言柳三复蹴鞠极好。他听说丁相爷热衷此道,便日日守在相府之外。丁相与府上公子们蹴鞠,有一次鞠球越过围墙落在了柳三复脚下。柳三复在归还鞠球时得以入府,见到丁相,他便在丁相面前展示了他的蹴鞠之技。由此得到丁相青睐,迁他入了礼部。”   赵祯点点头,食指微曲,轻轻地摩挲着桌沿,未置可否。   阎文应瞧着他的脸色,一时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等候吩咐。好一会儿,赵祯才扣着桌案结论道:“此人头脑灵活又通人情机变,放于礼部倒是合适。只是”只是丁谓他不问德行却如此草率便迁补官员,实在是胆大妄为   赵祯手指渐渐合拢,纤长的指骨白皙清秀,一点点靠握在玉色瓷盏上。蹴鞠比赛开始的鸣锣声已经响起,赵祯却恍若未闻,只是略略垂下了眼睑。密长乌黑的睫毛闪动两下后,安安静静地停驻下来。闭目思考的他此时此刻褪去一层少年温润,在喧闹的蹴鞠场边,他长身端坐,竟显出几分锐意阳刚。   如蹴鞠场中你争我夺,朝廷群臣博弈亦是你来我往。只是现在,时局一边见倒。   先是寇准,被丁谓一声不响贬谪雷州;再是如今的柳三复,被丁谓毫无请示送进礼部。文武百官的任用大权,升迁贬谪竟只在他丁谓一念之间。如今的丁谓真可谓只手遮天,翻云覆雨。无怪乎丁府的闺秀会被召进宫去陪侍太后。那既能显示天家对丁谓的看重与安抚,又能给外人看到他们对丁谓的拉拢。面子里子,丁谓可谓得了两全。为人臣者,忠奸与否姑且不论,权臣权相丁谓他却已作得风生水起。   只是这江山到底姓赵不姓丁。不管是现在思索的赵祯还是他背后一直在暗中谋算的太后,都不会乐意看到丁谓做大的局面出现。   “阎文应。”赵祯手指微动,不动声色卷了卷袖口,露出一节玉净白皙的腕肤,“明日被召入去见我母亲的都是世家闺秀”   “回公子的话,明日被召见者具是名门望族出身。”   赵祯若有所思,点点头低声吩咐:“既如此,那就不妨多召见几个。回去之后,你暗中查查琅琊王氏、陇西李氏、金城郭氏、锦州刘氏之中有多少待嫁闺秀。每家挑出两个,后日将她们宣召入寿安宫,就说是太后孤闷,让她们入宫陪着聊天解闷。”   阎文应连声应下,静默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说:“官家,金城郭氏中待嫁闺秀好似只有郭家二娘子一人。”   这可是您尤其关注的那位姑娘。奴才可不信您会不清楚她家中人口几何。阎文应在心中将未出口的后半句默默说出。却见赵祯摆出副恍然大悟似的样子:“噢只她一个人”   阎文应迎合着上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确实只郭二娘子一个。”   赵祯眸光微微一闪,随即低下头,以拳抵唇清咳两声,操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口吻说道:“那郭家就只宣她一个吧。”   阎文应眉角微不可察地抽跳了一下。官家的掩饰功夫倒是越发高深了。也幸好他是常年贴身随侍,深知官家秉性。不然他都要被官家蒙骗过去,以为他当真只是处理公事般宣人进宫。走过场一样看看各家闺秀。   其实看看各家闺秀那都是次,官家想见见郭家那位才是主。   阎文应暗叹了口气,眼看着面不更色,举止如常的赵祯,在内心怅然地哀叫了一声:你说这算什么事一本正经地给他下了道令,目的就是让郭二娘子不显山不露水,跟在一群人里毫不扎眼进宫。如只是来宫里一趟也好说,可谁能保证等见到郭娘子真人时,您老人家的掩饰功夫也能端的这么一派淡然   旁人可能不明白,阎文应心里可是一清二楚,从接到那份被允去奉宸库的懿旨后,他身边这位就没有断过想见到郭家二姑娘的念头。也不晓得老天爷到底是如何安排的因果缘分,世上还真有这凑巧的事适才他出去探听消息,恰好就碰到了郭家九公子。郭九护着两个姑娘进了不远处的天字七号隔间。这两个姑娘中背影纤细的那女子他不认识。不过,她身边的另一人他却看得清楚,那正是他家主子想见之人,郭家的二娘子郭舒窈。   “公子。”阎文应音量正常,面带邀赏笑容对赵祯汇报,“天字七号隔间有位您的故人,公子,可要奴才为您请来一见”   “故人”赵祯微微愣怔,“什么故人何方的故人”   阎文应弯下腰,恭声提示道:“金城,郭府。”   “她”赵祯眼角微扬,清俊眉梢处带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欣然喜悦,“她竟然来看蹴鞠”   平日闲聊,她可从不曾说她过喜欢蹴鞠。   “郭二娘子与郭家九公子一道前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娘子。”   赵祯摆摆手止住阎文应的话茬,像按捺不住心中期盼一般,吩咐他:“你立马前去走一趟,看能不能召她们过来。”   “是。”阎文应躬身领命,正要转脚出门,就听赵祯紧接说道:“且慢。”   阎文应驻步回头,望着赵祯恭声回话:“公子,还有其他吩咐”   赵祯动了动唇,深吸口气,将面前茶盏拨至一旁,抬起头对着阎文应一字一顿郑重嘱咐:“你是去请人,不是去令人。明白吗”   阎文应闻弦歌知雅意,点头应是后抬步外出。   “回来。”赵祯倏然站起,望向门旁的阎文应,“你先回来,容朕再想想。”   阎文应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堪堪收住脚后不解地看着自己主子。   赵祯毫无解释征兆,只把长眉蹙起,垂下眸,一言不发。   他好似在犹疑踟蹰,淡色薄唇紧紧抿在一处。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赵祯将双手拢起,指尖相对,来回揉搓着玉柄折扇的扇坠。   这个动作在一国之君身上甚为少见。便是自幼侍奉他的阎文应也只能茫然地望着他,丝毫无法揣测当今天子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正所谓圣意难测。   身为阉宦的阎文应无论如何都没有琢磨出自己主子的举止因何反常。他想不通:明明盼望相见的人就在不远处,明明天字七号房据此不过一百步,为什么这一句请人过来的命令这么难下官家他究竟在想什么如此简单一件事,他却审慎谨慎得像待军国机要。   这样珍而重之,思前想后,官家他到底是为哪般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登基前,周怀政谋逆算姑爷最大的政治危机。 PS:下一章,真宗饭盒一鞠躬 ☆、绝怜高处多风雨   ;这边厢赵祯在犹疑不决,那边厢,天字七号房里气氛却已如场中蹴鞠一样浓烈热闹。   “阿瑶阿瑶,快来看,快来看。圆社叁号劲装的那个人又要进球了。”宁秀纤细秀气的手指紧紧扒在护栏之上,半个身探出隔栅,对着身侧舒窈兴奋招手。   舒窈在她一旁屏气凝神地趴着,一双妙目睁得溜圆溜圆,眨也不眨。这会儿她正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盯着场中那枚小小的鞠球。鞠球往来,她视线也随之移动,素日里潋滟如水的眸子此刻像藏了两簇火焰,烈烈燃起,闪烁的净是激动之光。   “呀球进了,球进了看到没有,阿瑶齐云的人赢了”宁秀在看到蹴球穿过铁环后,一下转身,狠狠抱了舒窈一把,欣喜雀跃得语无伦次。   舒窈同样脸绽笑容,拍着宁秀的后背:“就说齐云的人肯定能赢,你还不信。看,这下眼见为实,你总该信了吧”   宁秀冲她皱皱鼻子,颇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我可不像你。我离开汴京一年多,不晓得错过多少场蹴鞠比赛。哪里还知道这些蹴鞠队伍里孰强孰弱”   舒窈笑嗔她一眼,仰头望着顶棚,口气凉凉地揶揄:“是啊。张四娘子离开汴京一年多,回来以后头一件事不是忙着与故友叙旧,而是先跑来圆社看蹴鞠。真是其心可嘉,其情可悯啊。”   宁秀脸色微红,瞪着舒窈提醒:“若不是你在一旁鼓噪怂恿,我们这会儿会在此地”   舒窈似刚刚回忆起这码事一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操着一副学究口吻,曼声吟哦:“然也,然也。张四娘子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宁秀面显恼羞,举起手,轻锤舒窈一下,佯怒道:“再这般混样说话,我可就要不理你了。”   舒窈赶紧举手告饶,探身歪着脑袋笑眯眯说:“这不是许久不见,我心里高兴吗”   “狡辩。”宁秀丝毫不为所动将她一把拨开,清亮眼底如秋水荡漾:“几年分别,你伶牙俐齿的本事倒越发见长呢。”   “见长不好吗”对宁秀的亲昵挖苦舒窈丝毫不以为杵,她像得了新鲜葡萄粒的小狐狸,对着宁秀得逞地眨眨眼睛,得意宣布,“正是见长才好。这样与人争执不会落了下风。秀秀,若哪天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   “你一定怎样”   宁秀嗔瞪她一眼,转望着桌案上正不疾不徐品尝点心的郭审,无奈要求:“郭九哥,你怎也不管管阿瑶你看阿瑶如今都学了些什么”   郭审抬起眉,努努嘴朝往皇宫方向,一脸愤然地为自己申辩:“这可不怨我。人往哪里去的多了,自然就受哪里的影响多。有人处心积虑要带坏我家阿瑶,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话时,郭审桃花眼角挑起,一改素日进食的优雅,满脸委屈地低下头狠狠咬了口点心。好似那点心就像某个人,正与他深仇大恨。   宁秀小小打了个抖,望着郭审哑口无言。   大概在郭审的眼里,舒窈的可爱处都是天赋异禀,全然自带。她身上若是有不好的,也必是因为受了外人的影响。至于这外人是谁除了被他所指向皇宫中那个时不时宣召阿瑶的坏小子,恐怕郭审根本不做他想。   而这坏小子地位身份里到底有无九五至尊,国之君父的尊荣,这些皆不在郭审的思虑之中。他只知道自家的幺妹是最讨喜最宝贝的人儿,旁人即便说了什么,那一定不是幺妹的问题,而是有人在胡乱非议。   郭九公子随心所欲,行检不治之评向来响噪汴京。他的好恶爱憎哪怕毫无道理也会被他端得理直气壮。宁秀听他说话,都不知自己是该相信他,还是该相信舒窈与她自己书信往来时的笔迹了。   “九哥,你说什么呢”一听郭审回话,舒窈哭笑不得地瘪瘪嘴,几步上前走到郭审身边,摇着他手臂问,“我可是你的妹妹。就算没你厉害,也总该不差吧九哥,你觉得何人能把我带坏”   郭审满意地点点头,委屈表情瞬间消失:“这么讲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走,不看了,九哥带你们去任庄吃饭。”   “去去吃饭”宁秀听完目瞪口呆。看看天色,又望望郭审,一时摸不透他这话究竟是认真还是在说笑。   舒窈对这样的郭审已经习以为常。趁着旁人不备,舒窈对宁秀无奈地瘪瘪嘴,随即柔和甜软地唤了郭审一声。   郭审顺势低头,就见自己妹妹眼底含笑,眉目弯弯对他撒娇道:“九哥,我饿了。我想吃你上次带回的曹记酥饼了。”   郭审眉一扬,摆摆手说:“酥饼是点心,哪里能当饭吃”   “可我就是想吃嘛。”   “这次都订好是任庄了,九哥带你尝尝任庄的橙瓮如何曹记下次去,好不好”   “九哥~”   “行行行,吃酥饼吃酥饼。我现在就着下人去买行了吗”郭审被软语轻声的舒窈磨得没了脾气。见舒窈坚持,他立马放弃自己立场,拿宠溺目光刮了舒窈一眼,摇着头无奈地离席出门。   门内舒窈与宁秀只听到他边走路边絮叨的嘀咕声:“真是怕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丫头了。宁秀一回来,我这当亲哥的还没怎么样呢就得靠边站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抱怨是如此抱怨,但郭审出门后却并未立马折回。房中留下宁秀与舒窈两个小姑娘。   “你别看我九哥行事荒诞轻佻,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见宁秀还在一侧张望,舒窈走到桌案前,边斟茶水边给宁秀解惑,“知道我们俩许久未见,必有许多私房话要说。所以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的。来,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宁秀接过茶盏,不无艳羡地感慨:“阿瑶,你能有一位这样疼你的兄长,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郭审是风流纨绔如何是不求上进又如何他待阿瑶如珍似宝,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人言长兄如父,郭审不是阿瑶的长兄,却仍旧是把阿瑶当做女儿宠爱。寻常世族中淡薄的骨肉亲情在他们兄妹身上却格外浓厚。这般不畏流言,不惧谤语,世上有几人能如郭审之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也难怪后院的闺秀们聊天时,说到郭家兄妹,总要尽力掩饰自己。她们要在貌似不屑的口吻中藏下一份对阿瑶的淡淡嫉妒与浓浓羡慕也确实是一件为难之事。   “你知道从前有多少家娘子羡慕你吗”   宁秀坐在舒窈对面,纤瘦玉指捧起白玉瓷盏,眉梢眼角俱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笑意。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缓,柔柔和和,弱柳扶风一般带着丝丝飘渺。   舒窈偏头听着,一手托腮笑道:“是羡慕我有个好哥哥吗这倒是真。只不过我这哥哥谁都抢不走,羡慕也没用。”   “瞧把你给得意的。”宁秀斜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泼冷水玩笑,“你就不想你之后的事了依我看,你九哥可不是省油的灯。将来若是你要出嫁,夫家前来迎亲,他这当舅兄的还不知会怎么刁难你的夫婿呢。”   舒窈修眉一挑,轻扬下颌:“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若是将来我夫婿连九哥这关都过不去,他又如何配得上娶我”   “哟哟,你羞也不羞。才多大就想夫婿的事了”宁秀探身对舒窈皱皱鼻子,一脸揶揄。   舒窈倒是混不吝,借势刮了一下宁秀鼻梁:“明明是你先提起的,这会儿怎倒打一耙再者说,我又没说错什么。谁不希望将来夫婿是个卓然优秀之人我只盼自己的夫婿能是睿智聪慧,温润谦和的男子。最好他大度能容,可以宽宥下我的任性;醇厚可信,能与我解忧解难,如果”   话到一半,舒窈忽然住口,垂下眸,浅涩自嘲笑了笑:“算了,不说了。这些还且都是没影的事儿呢,想它干嘛”以郭家跟太后娘娘曾经盟约论,她的夫君左右也逃不开那个人。可惜的是,她现在连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都探听不出。   她确定他信任她,可是她不确定这份信任是存在于君王与臣卿之间的,还是存在于自幼相识的小友之间。若是前者,恐怕注定她奉旨入宫之日,就是他们君臣相对陌然之时。若是后者后者更棘手。   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朝夕相对的故旧之交,往往看似美好,实则却福祸未明。他们太熟稔,熟稔到彼此间都会容易忽略彼此心底变化,熟稔到认为一切情谊皆理所当然。   谁也不敢保证她与他的这交情中会不会产生懵懂倾慕。也没人会清楚当青涩倾慕萌芽时,他们能不能第一时间意识到何为心仪;意识到此情非彼情;意识到所谓知交之谊,终究有别男女之情。   未知变数太多,舒窈的路,看似一派坦途,实则坎坷暗藏。   宁秀敏锐善感,瞬间就捕获住舒窈面上一闪即逝的黯淡。她担忧地伏低身,小声问道:“阿瑶,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舒窈摇摇头:“没什么心事。只是瞎想而已。不说我了,说说你。你怎么现在从南边回来了”   宁秀默然了片刻,垂下眸轻叹一声,转身向外语气幽幽说道:“我是被家里人召回来的。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族这几年在朝廷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今上登基以后,太后掌国。为了稳定朝局,上头一时半刻还不会对我们有大动作。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父亲想趁明年大比,为家里寻一些新的助力。”   “大比之年,寻一新的助力”舒窈眉头蹙起,脑中飞速思虑,“你家中召你回来难道是”   宁秀回过身,望着舒窈眼波泛泛,苦涩点头:“没错,阿瑶,正是你想的那样,我父亲他打算榜下捉婿。”   “什么”舒窈悚然坐直,眼睛圆睁,直直望着宁秀,“怎么会张大人他”张家到底到了何等田地,怎么会生出将手伸向新科进士的念头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宁秀抿着唇,嘴角弯出弧度让人看了尤为不忍,“还有更不可思议的。”   “是什么”   “为了尽早从江南迁调回汴京,我叔父同意了与丁家的结亲。再过不了多久,我家二姐可能就会给嫁给丁谓的堂侄做继室了。”   舒窈手中的茶盖“铛”得一声落回茶盏上,杯中琥珀汤色荡漾,清脆回响久久嗡鸣在狭窄的隔厢。   舒窈暗暗地握了握拳头,深吸两口气后,一把抓住宁秀的手,正色嘱咐:“秀秀,你听我说,榜下捉婿这事尚可一为。与丁府结亲之事,万万不可。”   宁秀拍拍她的手,语带涩然:“家里人又何尝不知继室难为可是他们仍旧做了如此决定。二姐她算了,不说也罢。”   舒窈狠狠摇了摇头:“此事与继室与否无关。”   “与此无关”宁秀怔了怔,“阿瑶,你的意思是”   舒窈左右环顾一下,凑近宁秀,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丁家,结不得亲。”   “却是为何”宁秀紧接发问。   舒窈立声回答:“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纵观近来丁谓所作所为,绝非一届臣子应有之举。以太后之为人、之手段,丁谓他决计长远不了。”   宁秀若有所悟,点点头附和道:“阿瑶是说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舒窈摆摆手:“我是想说因利而盟,利尽则盟散。寇相公倒了,太后与丁相共同的敌人便消失了。如今是太后摄政掌国,你觉得她会容忍丁谓一家独大,与她同分一羹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宗下台二鞠躬。 PS:艾玛,不容易啊,小太子终于意识到我家阿瑶是个女孩儿了!!有进步啊。 PSS:泉州所管辖岛屿里,琉球即今台湾岛。高华屿,今称钓鱼岛。 今儿不提自古以来,就说中国老祖宗留给后人的领土可能很广阔,但是没有一分是多余的! ☆、少年情谊初始显   舒窈话音落地,包厢里便一派安静,落针可听。   宁秀错愕惊怔地坐在一旁,纤弱瘦销的身形绷得笔直硬挺,眸色涌动,目光复杂地望着舒窈,久久不曾开言。   谁能想到蹴鞠场外观赛席里会有这样的谈话呢?   比赛近尾声,场内嘈杂声渐起,观赛人也陆续退场。这一场精彩绝伦的蹴鞠比赛让人们面有满足,正一个个兴致勃勃地与同行者谈论着适才的赛况。他们中没人会关心太后与权相之间的角力胜负。   只除了她眼前的这个丫头。   “阿瑶……”宁秀动了动浅色薄唇,罥烟双眉幽幽蹙起,声音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舒窈安静如常地顺声看她,却被她伸出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了手背。   她自幼身体单薄,手脚素来寒凉。此刻她攥着舒窈,两人体温相藉,她却觉得心头指尖仍是一派凉意。   “秀秀,你怎么了?”   察觉她的异样,舒窈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目露担忧地盯着她,上心而关切:“是不是这里太闹腾,你觉得太吵,不舒服了?”   宁秀摇摇头,抱住舒窈,眼底有盈盈辚辚的水芒闪动:“阿瑶,你怎会知道这些?这都是朝廷的事,你如何分析得头头是道?”   分别几年,阿瑶,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宁秀的低低喃语中夹杂着一丝哽咽。   她好像已经明白,一别经年,再相聚时,曾经被她挡在身后护佑的女孩儿已经成长如斯。在无声无息处,她学会了比她更敏锐更前瞻地看待波诡云谲,比她更睿智更清醒地面对风暗雨明。   宁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高兴。   她自来都清楚舒窈聪慧,只是她不曾预料到当舒窈的聪慧应用到国是见地时却让她心疼心痛,惋惜怜惜——郭家百年传承,偌大一个家族,如今竟让阿瑶一个女儿家去学着思虑朝廷情状,去学着推敲谋略机算。他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她心中了然内明。   可怜的阿瑶,她跟她一样,都那么身不由己。差别的不过是她的父亲要为她榜下捉婿;而阿瑶的家人却是要送她长入宫闱。   宁秀拥住舒窈的力道紧了紧,趁着舒窈背向她时,偷偷用手抹了抹眼角。   “阿瑶,官家那里……你是怎么想的?”   宁秀缓缓松开舒窈,转过头,眼盯着舒窈,问得小心翼翼。   她知道官家与她面前人认识;舒窈在予她的信中也提到过自丁忧回京,太后便时不常地宣召她入宫之事。只是宁秀不清楚,自己好友她本人对这桩事又是如何看待。   阿瑶是个不甘受制的丫头。她知她甚深,唯恐她想岔了什么,办出傻事。所以她急于追寻舒窈自己对入宫事的态度,尤其是她对未来最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的看法。   只是宁秀料不到这个问题出口,等待舒窈回答的人中除了她,还有隔壁天字六号房中衣着华贵的清俊少年。   相较于宁秀的担忧,这位附耳于墙的少年心情只有紧张忐忑可以形容。   宁秀探听的话才落地,他这厢就已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丝毫不顾及天子威严,像个小毛贼一样趴在墙上,屏气凝神地关注着隔壁动静。   “官家……”   阎文应面露不忍,正欲出声提醒,就被赵祯挥手止住。   “嘘。”赵祯指指隔间,低声命道,“别说话。”   阎文应无奈地住了口,却听隔间传来舒窈带着笑意的回话声:“你问官家啊?人挺好的,温润谦和,宽厚大度。接人待物都处处透着仁君风范。”   她答似所问,却又似是而非。   明明那是她夸他赞他的话,偏偏赵祯听完,不知为何却只觉心中憋闷不已。   这样的溢美之词,换作旁人提及时,他可坦然以对。而轮做她说时,他就总感到哪里空空落落,不得满足。   还真是奇怪,他以前可从没有过这种经历。   赵祯身贴着墙壁,薄唇抿起,修长手指屈起一节,一下一下轻扣着折扇。   “去把她给朕叫过来。”   像是被宁秀的话点燃了脑中一直未熄的小火苗,急于寻求答案的赵祯终于压低嗓音,对阎文应肃然命令。   他到底是决定自己出马,向搅扰了他心湖平静还毫不自知的“罪魁祸首”亲自“兴师问罪”。   阎文应丝毫不敢怠慢,噤声出门,快步到隔壁房间。赵祯在这厢只听到他特有的尖细嗓音。   “郭二娘子,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说话的是宁秀,一个并不为赵祯熟悉的声音,此刻正充满警惕戒备,“你家公子是何人?”   “你家公子?他怎么……”舒窈的惊诧问话伴着一阵“噌铛”刺耳的茶盏瓷器相击声。   赵祯听到后以拳抵唇,非常不厚道地低眸轻笑出声。不用想他也知道这定是阎文应的出现太出乎舒窈的预料,此刻她正该手忙脚乱,慌里慌张收拾东西。   果然,下一瞬舒窈的声音就改势响起:“阎管家稍待,我这就过来。”   这句回得平静有礼,轻缓有度,已完全听不出她刚刚还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赵祯面含笑意地挑了挑修眉,眼底显出一丝悦然赞赏。   阎文应听从舒窈安排,率先出门等候。   门内宁秀困惑不解地望着舒窈轻声问:“这是何人?怎会想到见你?”   舒窈对她切切低语:“咱们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宁秀瞬间悚然,捂住嘴巴,大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向舒窈,担忧又懊恼。   舒窈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宁秀:“没事的。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安然坐着,等我九哥回来。”   宁秀重重地点点头,目光一错不错地送舒窈出门。   舒窈被阎文应引领,径直步往天字六号房。   “你们一直……在六号房?”临入门前,舒窈驻足转看向阎文应,目光紧紧盯视着他,莫名紧张地咽了咽嗓子。   在她印象里,今日的天字六号房中明明是没人的,所以她才敢跟宁秀无所顾忌地说那样的话。可现下,这里怎么忽然冒出来了宫里的那位少年天子?   舒窈摇摇头,完全不敢设想刚才的话赵祯到底听到了多少。   “回郭二娘子,公子是比赛中途从他处移驾至此处。”   舒窈微松口气。他们不是一直在就好,不然……   舒窈颇是心虚地将手藏在袖底,暗握成拳头的掌心已略微汗湿,在深吸几口气后,她才鼓足勇气缓缓将门推开。   赵祯听到动静,顺声转身。在看到舒窈的一瞬,赵祯忽然发现自己适才冲动召她时所的意气一下子都消散不见了。   她这丫头,低眉敛目,一副俯首帖耳任凭处置的样子,让他都完全不知自己该问些什么。   赵祯在心底很是无奈地暗叹了口气。   说来也奇怪。他在寿安宫里,得知母后在召见丁家女儿时会焦虑;在崇政殿进学,走神时候想到择后一事时会抵触;连在此地看场蹴鞠赛,得知她在场,他对要不要决定见她都要犹疑不定一番。   可是如今,真见到了她,他却觉得自己居然没有了向她追要答案的任何念想。   她人在这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婷婷站立在他面前。他就发现自己心里什么焦虑抵触,什么犹疑不定,不知何时都统统飞在了九霄云外。好似之前所有那些不耐情绪都只是他为自己寻找的一个见她的借口。   而他本想一鼓作气追问她的话,到了嘴边竟也化成一泓碧波般的温柔关切:“外面日头太,还不进来?”   舒窈磨蹭拖步,低下头,目光盯着自己璎珞绣鞋的前端,不敢去望赵祯一眼。   他到底听没听到她与宁秀的谈话?若是听到,又听了多少呢?   赵祯怔了怔,修长秀挺的眉微微蹙起:“这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被人欺负了?”   舒窈咬咬唇,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赵祯心下了然,从桌案上端起一碟酥饼,冲阎文应使了个眼色。   阎文应立刻会意,躬身退出门外,体贴无比地关上了门。   “尝尝看,好不好吃?”赵祯踱步走到舒窈身边,将小碟往舒窈面前送了送,不着痕迹地提示她,“才让人从曹记送来的。朕没动过。”   舒窈豁然抬头,目光似受惊小鹿,湿漉漉直直撞进赵祯幽沉的眸底。   “我……官家……”   “嘘。”赵祯抬臂做了个噤声手势,俯身在舒窈耳畔,笑意盈盈低声道,“朕可什么都没听到。阿瑶来此不过只是为观看蹴鞠而已。蹴鞠之外的事,朕就一概不知喽。”   舒窈狐疑地转过头,淡眉轻蹙,眸底眼波流动,定定望向赵祯。   不知为何,她总觉的今日的赵祯与往日……不太一样。难道是因为听她说了朝中事?他心中尤为不悦?   可是看他面色,又不像不悦的模样。   “官家。”   “嗯?”赵祯鼻音微扬,密长睫毛轻轻扑闪两下,反问舒窈,“刚才叫我什么?”   舒窈瞬间知意,乖觉地改口:“小哥哥,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赵祯一愣,偏头掩饰般轻咳一声,把手中点心碟子递给舒窈,转身朝向座位:“课业太重。朕今日出来透透气,不想在这里却遇见了你。”   舒窈半信半疑,犹自戒惧地站在原地,等待赵祯随时可能到来的发落。   赵祯却似全然不知,依旧背对着舒窈,顾左右而言他。   “前些日子与你的赌局见分晓了。”   舒窈这才打起精神,胸有成竹般接话回道:“是我赢了?小哥哥,太后答应让你去看奉宸库了?”   赵祯点点头,回身望向舒窈。   赌约得胜的她面有欣然,一双眉眼似夜幕里突然亮起的繁星,璀璨熠熠,闪烁着满满笑意。   赵祯微微怔忪。他刚刚才察觉,原来舒窈还生了一副极精致的颜色,肤如白玉,发若鸦丝,言笑时会唇色朱粉,声似银铃。就像是赣州景德上贡的细瓷娃娃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护起来。   这念头让赵祯心中骤然一紧,慌张失措地将视线移至他处。   自幼相识,她身上很多特点他都见识过。他知道她聪慧敏锐,知道她孤倔清傲,知道她狡黠调皮,知道她善解人意。他知道她许许多多,此时却第一次知道,她很美。   赵祯表情变得微妙。他偏向一旁,留给舒窈一个线条俊逸的侧颜,轻咳一声说道:“愿赌服输。按照赌约,若是你赢,我需答应你一件事。你……想好是什么事了吗?”   他声音绷得极紧,明明他自己才是输了的一方,偏偏从他的口气中听不出一丝丝的沮丧之情。甚至舒窈都觉得,他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在怂恿蛊惑她。其实他正期待她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非常事。   生平以来首次遭遇此类情况,舒窈不由将打量目光扫向赵祯,想趁此机会端详个究竟。   哪知赵祯此时却一反常态,根本不予配合。他抬起手,状若无意地将玉骨折扇“唰”得一下飒然打开。冰绡丝的雪白扇面不偏不倚,恰恰横在了二人中间。   他在躲她?   舒窈蹙起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让当今九五至尊羞于见她。亦或者……他是听到了她跟宁秀说的那些话,现在觉出她的可怕,所以不愿意跟她有任何接触。他急于兑现赌约,其实,就是为了尽早与她撇清干系?   舒窈低下头,神思烦乱,一刻不停地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岔子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以至于她错过了面前人在说完话后,侧向她时耳际泛起的淡淡粉色。   她不知,刚才那一把玉骨折扇不是为了躲她而开,只是为了遮掩他自己。   “我……我还没有想到。小哥哥,你容我再思考些时日。”舒窈抿抿唇,声音干涩地将自己心中所想的缓兵之策缓缓道出。   他们之后必然还有牵扯。她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让他撇清关系。为人君者,他需一言九鼎,只要她一日不让他兑现赌约,他和她之间就仍旧存在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私密。   共同的秘密是拉近两人距离的不二法宝。在她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哪里出错之前,她不能放弃这个。   听到舒窈的回话,赵祯竟然笑了笑,薄薄的眼帘低垂下些许,眸光静如秋水地凝视着她。   看上去,舒窈的答案并没有让他失望,他微微舒了口气,望着舒窈的发顶柔声说道:“现在还没想起来?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告诉我。”   赵祯边说边抬起手,将玉骨折扇下挂缀的攒金八宝葫芦取下来,递送到舒窈眼前,似轻描淡写般:“这个送你了。”   “啊?”舒窈讶然睁大眼睛,诧异非常,“这个……送我?”   这是宫中尚器监所制的御用扇坠,怎可以随便赠人?   “咳……这个你先收着。算作赌约的信物。等你哪天想要践行赌约,你用这个来找我兑现。”   赵祯轻曼了口气,声音低柔而温润,就像是诱哄小孩儿一样小心翼翼娓娓说道。   他手臂抬起的动作丝毫未变,八宝葫芦的扇坠在舒窈与他二人之间悠悠垂晃,这次他未将视线移开,只拿乌黑黝亮的双眸静静望着舒窈,一眨不眨。   他万分希盼她能收下这枚扇坠。   舒窈在一瞬间福至心灵,缓缓抬起手,看一眼赵祯后试探般握住扇坠:“小哥哥,若给了我,可就不许再要回去了。”   赵祯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脸上显出一派悦然笑意。   他摇摇头,声音不大,却认真无比:“好。我不要回。你自己好生收着,我等着你用它的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男神在这里耍了个两头堵的心眼儿。如果阿瑶说了自己要求,那就是他为她做了件事,哪怕是赌约,怎么着阿瑶也得算一份人情给她。如果她不说,那就更好办了。打着赌约的名义先给个信物。至于这信物旁人是怎么理解,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最好郭家人统一按照他想让他们误会的方向走,总之先默不作声地贴个标签再说。 剧透一下:这枚扇坠后来确实被阿瑶用到了,可是用的方式差点没把赵祯气死。至于是为了啥,嘿嘿,先不告诉你们 ☆、娉袅烂漫天真时   绣帘繁复的香车带着郭府特有的徽记辚辚行驶在东华门的御街,朱顶琼盖垂下的红璎苏络悠悠晃动。六月金黄暖光映照在青石板上,车轮碾过,道旁树影轻摇,投射下一片七彩斑驳。   车内,宁秀面露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对座人,一双秋水泛波的妙目中充满了疑惑和好奇。   自从被官家召见回来,舒窈就一直是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一会儿秀眉蹙起,如遇到棘手难题;一会儿又手捏袖袋,似其中存了重要信物;一会儿还要抿唇凝思,像是在推敲什么军国大事儿。   真是物有反常。   “阿瑶。你怎么了?”   宁秀推推舒窈的胳膊,垂下眸担忧地问她:“官家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如何让你到现在还心不在焉呢?”   别真是碰到了什么难缠的幺蛾子?   舒窈被晃得咋然回神,眼望着宁秀,轻咬下唇,低声嚅嗫:“我……还在想。”   “什么?”宁秀一头雾水地睁大眼睛,“还在想?想什么?”   舒窈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一手按握成拳,一手绞在袖口,削葱指尖透过丝料温柔摩挲着衣袋中的扇坠。   当时惊慌,她未及仔细思量。现在回想,她才惊觉赵祯此举大胆冒险。小小一枚扇坠,本该是微不足道之物,然而放在他一国之君的身上就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身配御制信物,她便可往来宫闱,畅通无阻。拿着这枚扇坠,她便不必屈膝高官,不必行礼勋贵。这握不盈掌的小东西,放在他身上毫不起眼,放在旁人身上却足以让当朝一品骤然变色,毕恭毕敬。   他的配饰,拿到人前是“如朕亲临”的威慑。送予她,便是给了她狐假虎威的权力。   只是,他是九五至尊,她是宦门之后。这样私下里往来授受,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利用,散播,那他岂不是要枉担个昏君的名头?   “真是个傻瓜。”   一声带着低喃的埋怨声轻轻出口,舒窈握着衣袖的手缓缓松开,纤长指骨悠悠抬起,最终停驻在点绛眉心间。   她揉着前额转望向宁秀,面含正色,一字一顿:“官家临走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是什么?”   “他说:‘莫要艳羡一时光鲜,当心惹祸上身。’”   说这话时赵祯一只脚都已迈出了房门,却又在中途折了回来,静静看了她一眼,才意味深长地提点交代她:“张家的事,到底你是旁观者。”   所谓旁观者清,旁观者亦不要多加插手。   赵祯话中隐意,推敲即得。因身份所限,他今次能够委婉含蓄地点到此处,已算为她破例一回。   常言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或许过不了多久,权噪一时的丁相就该步下昔日寇相的后尘。   “这是……官家在给张家警告?”宁秀瞬间端正坐直,压低着嗓音,忧心忡忡。   舒窈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摇摇头郑重更正:“不是警告,是忠告。秀秀,上头已然透了底,不论如何,张府与丁家结亲这事都需慎之又慎,大意不得。”   宁秀点点头,浅色薄唇微微抿起,下颌轻扬,柔和淡然的面上浮现出丝丝坚定。   “你放心,阿瑶。回去之后,我就会说服叔父,让他打消与丁家结亲的念头。”   说话间,她就像幼年那个会在舒窈孤立无援时,护在她身前替她阻挡下外界所有恶意视线的小女孩儿一样,目光决然,语气认真。   她这性子依旧如昨,柔中刚,绵里金。明明是一介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娇柔女孩子,偏偏又心藏金称,胸有青锋。她敏慧内明,一点即通。自身命运前程尚在父兄手中摆布,此时却已开始为即将联姻的堂姐盘算思量。   真是一个傻丫头。   舒窈似恼似嗔地伸出手,在宁秀清丽秀气的小脸上胡乱揉了揉:“别这么绷着了,又不好看。还不快快换个颜色?等会儿我们去吃任庄的橙瓮,当心你这幅样子吓坏了橙瓮中的螃蟹。”   宁秀“噗嗤”一下笑出声,轻啐口舒窈,也一本正经地为自己争辩:“就你会浑说。橙瓮中的螃蟹都是扒了壳的蟹肉,一个个做成团子塞进橙芯,早已蒸熟煮透,哪里还会被我吓坏?”   “那可不一定。佛家有云:万事万物若须弥芥子,小小一枚橙瓮,你怎知那之中只有蟹肉,再无其他?”   “啊呀,阿瑶!”宁秀抖了抖身子,眉梢轻颤地止住舒窈,“你还想不想人吃饭了?什么须弥芥子?等会儿见了橙瓮,你可不要动箸才是。”   舒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宁秀皱着张脸不住瞪她,才调皮地吐吐舌头,露出两粒白生生的小虎牙。   “说说而已嘛,不要总这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了。”   宁秀睨了她一眼,正想收回视线,就见舒窈脸上绽出个狡黠笑容,继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这丫头就又吊着书袋,双手合十,跟入定老僧点播世人一般的神叨叨说道:“佛陀证悟时,得何种供奉便食何种供奉。正所谓随遇而安。轮回六道,谁知此生为人,来世不为蟹?此生为蟹,来世……”   这倒霉丫头,真真是没救了。   宁秀深吸口气,翻了舒窈一个白眼后瞬间坐直身子,将手搭在舒窈耳朵上,在她身边轻轻磨着牙,声音却仍旧柔和细微地“恐吓”道:“你再说?再说一句给我听听?”   舒窈下意识缩缩脖子,捂住耳朵连连讨饶:“我错了,秀秀。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不说了。”   宁秀这才满意地放开她。   俩姑娘在车厢中打打闹闹,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任庄。   任庄在汴京大大小小的二百多家酒肆饭庄中算不得是翘楚魁首。但是任庄菜签中鱼鳖虾蟹却占据半壁江山。它店中所做河海鲜物别出心裁,独具一格,味道亦是层次分明,品相极佳。   在汴京,想尝鲜物,首推还是任庄。   当下,国人食蟹成风。潘家楼街一年四季皆有卖蟹之人,蟹的做法亦是五花八门,有糟烹,有蒸煮,有油炸,还有生腌。   舒窈他们此次要去吃的橙瓮便是蒸蟹之一。只不过,这道蒸蟹程序略复杂些罢了。   它是把大肚的秋橙削开一小道豁口,将橙腹掏空后塞进蟹肉,放上蒸屉。其橙香提鲜,橙汁去腥,蒸出蟹肉的汤汁亦被包裹橙果内。食客享用时,只需拿开橙盖,便有鲜香扑鼻。再以银勺挖取,汁肉混合入口即化,触舌如人间至味。   这般好吃又方便携带的东西,一经推出就成了任店招牌菜式。   宁秀与舒窈在任店里闷头不声,连吃两三个橙瓮还意犹未尽。等到舒窈用完碟中第三个,眼巴巴看着郭审,央他再要时,郭审却出奇坚持地摇了摇头。   “螃蟹性寒,不宜多吃。阿瑶听话,下次吧。下次九哥还带你们来,好不好?”   舒窈老大不情愿地皱了皱鼻子,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望着桌上犹自散发着螃蟹鲜香的橙子皮,不耐地舔了舔粉色下唇,跟郭审说:“那说好了,下次还带我们来。不止是我,还有秀秀。”   郭审赶忙点头,连哄带劝:“好好好。还有秀秀,秀秀也一道来。”   舒窈这才算满意,咧嘴笑眯眯地抱住郭审一只胳膊,仰头问他:“九哥,既然都带秀秀来了,那如果再多加一个人,也没什么吧?”   郭审低下头,狭长上扬桃花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锋芒,他绷起脸,望着舒窈沉声问道:“你还想带谁?”   舒窈眼看着房顶,打着哈哈,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不行。”郭审想都没想,斩钉截铁,断然拒绝。   “为什么?”舒窈对此答案万分意外,转过头,不解地望向郭审,“为什么他就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混账小子,他凭什么?凭他是一国之君,还是凭他是祖上姓赵?   他郭审宠在手心里的小丫头好不容易给看护大了,眼看着要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好么,这下忽然就冒出个极讨厌的混球,在中间横插一杠。这小子及其可恶,不止是将来要抢走阿瑶,他现在还贼心暗动,一副随时准备打主意拐走阿瑶的做派。   真真讨厌至极,难缠至极!   郭审俊逸的脸上一派铁青,活似被抢了心头珍宝般愤愤不平道:“他宫里有多少好东西吃不得?就你还替他惦记着?”   舒窈歪歪脑袋:“他那里的东西都是玉食珍馐,。只是看着好看,其实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御膳房的人又不敢给他做市井的东西,他也未必……”   “打住。”郭审抬手止住舒窈的话茬,招来宁秀将舒窈放在她身边,对着宁秀郑重其事的交代:“秀秀,你帮我看住这丫头。从现在起,她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刚才那话茬不能让她提。”   宁秀不解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郭审一脸纠结困恼:“我是怕她接着磨下去,我会一时心软,忍不住就答应了她。”   宁秀愣怔了下,偏过头,看看嘟嘴的舒窈,又看看装相的郭审,一时被这两兄妹弄得忍俊不禁。   这样其实挺好。他们兄妹吵吵闹闹,至少比她家里那群见了面都是颔首示意,说句话都要带着正色教导的兄弟姐妹们要好太多太多。   也无怪京中其他闺秀艳羡阿瑶。他们这种人家,彼此情分多疏离。鲜少有像郭九公子与阿瑶这样的兄妹。只是,人生实难。不知道等到将来,阿瑶长大,入了宫,彼此宫墙相隔,郭家九哥是否还能如现在这样,与她血浓于水,情义无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吃螃蟹是一种风尚,欧阳修大大跟苏轼大大其实就是典型的螃蟹迷。此处关于橙瓮的做法是被记录在宋代文人笔记《玉食记》中。我瞧着怎么看怎么有点像现在的橙酿蟹。 当然了,其实赵祯小童鞋也是喜欢吃螃蟹的一位大大。这个后文会说,这里就不剧透了。 下章预告:丁相下台一鞠躬 顺说,下章有人又想闹幺蛾子,会是谁?三个选项:刘太后,夏氏,小男神 ☆、恩重情薄母女间   任庄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末了因为郭审的插科打诨,装傻卖呆,到底也没有让舒窈能够“如愿以偿”。等出来饭庄,跟宁秀告别时,舒窈偷瞄了眼站在一侧长身玉立的郭审,回头小小声地跟宁秀咕哝:“其实我早就知道九哥不会同意,结果问出来他还真不出乎我意料。果然是一点惊喜也没有啊。”   宁秀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满脸无奈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嗔道:“你呀,究竟是从哪里生来的这么多古灵心思?”   这般顽劣混不吝,也不知道将来官家能不能收得住她。   舒窈伸出一根手指在宁秀眼前晃了晃,眸底晶莹眼波流转,似真似假为自己辩驳:“我只在你们跟前这般。旁人面前,便是想让我机灵活泼些,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呢。”   宁秀听罢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温柔和暖的笑容。   这句倒是真的。   从小到大,京中知道郭家二娘子聪慧讨巧的大有人在,知道她温柔端雅的亦不在少数。闺中贵女们有人嫉妒,传她淡漠清傲,目下无尘;后院夫人们有人羡慕,赞她娴淑德嘉,孝敬乖顺。不过,也唯有与她极其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她这丫头若论起识断人心,善解人意来确实天生明锐。然而论起狡黠精怪,调皮胡闹,她亦是不遑多让的一位主儿。   这次任庄用膳毕,舒窈便与宁秀分道,各自回来家中。   车子才近郭家府门,老管家就疾步赶迎了上来:“九公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他一边搭手牵过郭审坐骑的缰绳,一边心头焦躁地汇报:“适才宫里来人传下口谕,说是后日一早,就着二娘子入宫见驾。二夫人遍寻不见娘子,正在府中着急呢。”   “这不是回来了吗?”郭审秀挺的眉梢满不在意地扬了扬,一手微抬,操着副吊儿郎当的轻慢口吻问管家,“来人回去了吗?”   管家错愕,愣了愣才回他:“吃过茶,已经送回了。”   郭审听罢扯了扯嘴角,用鼻音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舒窈趁他还不曾说出什么,赶紧轻撩起一角纱帘,探身问管家:“适才宫中传谕,让我后日见驾?”   “是。”老管家回头倾身,毕恭毕敬。   舒窈咬了咬下唇,目光盯在管家的眼睛,声音低缓,一字一顿问:“可认得传旨的是哪宫内侍?”   老管家顷刻会意:“回二娘子的话,来人是崇政殿的灰衣内侍。”   舒窈秀眉蹙起,放开手中绣帘,缓缓坐回到车中。   车过朱红侧门,泉鸣的轴轮碾轧在鹅白的院道上,辚辚作响。   舒窈垂下眸,眼盯着掌中的八宝扇坠,翕唇沉思。   崇政殿是他听政的地方。在他亲政前,崇政殿的内侍极少有机会被打发差遣。此次传谕,来的竟是他的身边人,想想也真是奇怪至极。   且不说今日他才在蹴鞠场外见了她,有话自可与她当面分说清楚。便是今日不曾得见,以她与太后那层亲戚关系,过不了几日,太后也会宣她进宫叙话。   他何必要动用自己亲信?   除非,所谓宣召之事,为公不为私。而被宣召之人,除她之外,还另有旁人。   舒窈的揣测没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夏氏在见到她回来以后,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飘零老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花厅中。   “囡囡,后日见驾,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夏氏一脸正色,望着舒窈,忧心忡忡地交代,“为娘刚才向人打探过了,那日入宫见驾的不止你一个。太后娘娘她这几日频频传人入宫,所召所见之人具是出身尊贵,父兄恩封之人。阿瑶,太后娘娘的心思,娘是揣摩不透了。娘只怕她……”   夏氏接下去的话不曾出口,然而霎然变白的面色和她骤然握紧的手掌,却让她跟前的舒窈瞬间了悟了那言语中未尽的含义。   夏氏是在恐惧,恐惧曾经与她暗自盟约,如今却又手握大宋乾坤的寿安宫女主人。   刘家太后已非昨日娇娥。此时的她垂帘于玉座,掌国于社稷,周旋游走在一众须眉朝臣间仍旧能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如今,她若想要背信弃义,尽负前盟。夏氏也只能束手以待,毫无办法。   时至今日,身为母亲的夏氏才意识到,不管是论谋略、论智慧、还是论目光,论见识,她都与她曾经盟友相去甚远。曾经试图要在太后身上讨要到便宜的她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   今番,夏氏只害怕自己当初的短视之举,会给她家囡囡带来无妄之灾。   “阿瑶。”夏氏伸出手,揽住女儿尚显稚嫩的肩头,低低说道,“见驾之时,你要仔细,要懂得察言观色。而今不同以往,跟你一道见驾的还有其他家的女儿,你可万万不要因细枝末节的事情惹了太后娘娘的嫌厌。”   是太后娘娘的嫌厌,而非官家的嫌厌。   这后宫大内谁人当家做主,连她母亲这样的后宅女子都心知肚明。   传谕她进宫的是官家,而她要面见的却是太后。惹了官家或许尚有原宥余地,惹了太后那才当真是退无可退。   舒窈微垂下头,眸色幽沉,眼波流动。   她的手中还握着赵祯送予的扇坠。八宝攒金丝的纹路印刻在掌心中,略一使力便会膈疼皮肉。舒窈攥了攥拳头,将扇坠悉数掩在其中。秀颀腕骨翻转,所有拳指都被她轻轻收拢回飞霞云袖间。   她到底也没有对夏氏讲出今日她见了赵祯的事——那只会让她母亲重新燃起不该有的希望,而这些希望恰恰会成为她的束缚。   赵祯送她的这样东西,她就当做贴己的玩物,永不拿至人前,只做个天知地知,他们二人自知的秘密。   “阿瑶,你听到娘亲的话了吗?”   夏氏握握女儿的手,满脸的心焦关切。   舒窈浅淡地笑了笑,微微颔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夏氏。   夏氏这才放心,松开她,举步迈向门外:“我还要与你父亲说说你九哥的事。大比将至,你九哥再这般胡闹,如何在明年春闱时及第?”   舒窈一愣,脱口阻拦道:“母亲且住。”   夏氏顺势回头,困惑地看着女儿,奇怪问道:“怎么了,阿瑶?”   “您知道九哥他不喜欢……”舒窈话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着夏氏依旧若无所觉的面色,不禁在心底怅然地叹了口气。   或许,在这个家里,最不被人理解,最不被人懂得的就是九哥了吧?即便是他们的母亲,也未必能清楚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舒窈抿了抿唇,漆黑幽深的眸底在一瞬间闪过一丝黯淡。她在花厅中错步向前,拦在夏氏出门的档口,能最能让慎重思考的语气对她慢声劝说:“母亲,知子莫若母。您生了九哥,怎么会不明白九哥呢?以九哥的性情,他哪里适合在朝为官?母亲让他踏足仕途,只怕不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只会遭祸累殃,惹是生非。”   “阿瑶!”夏氏疾声厉色打断女儿的话,望着女儿一脸不敢置信。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夏氏抬手拍下女儿后脑,瞪着她,胸中似有不平之气般为郭审辩驳:“你九哥什么性情为娘还能不知道吗?他只是玩性大,没收心而已。等到考中进士,进入庙堂做了官,他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舒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望着依旧故我的夏氏,摇摇头,眼望向窗外,声音幽幽地说:“母亲,九哥十六岁便已中举,此后却十数年混迹书院,不曾参与任何一场会试。母亲,难道你就没问过九哥,这是为何?”   夏氏脸色惨然变白,十数年前往事历历浮上眼前。   对自家老九缘何不参与会试,她无需多问,心中也一清二楚。   在郭审中举的第二年,他们家的老封君便做主为他聘订了一门亲事。少年夫妻,她的审儿与那小蹄子倒是伉俪情深,甚至不惜为她消磨精力,荒废学业。   她那时心中恼只恼婆母偏心袒护,恨只恨九儿妇狐媚做派。她们中一个端着副慈祥脸色,骗取审儿一片孝心。一个又烟波媚行,引得审儿五迷三道。她们毁了她最有前程的儿子,让他完全没了上进心思。   她怎么可能不怨,怎么可能无为?   夏氏深吸口气,静静地合拢了眼睛——那年会试,幼子自考场奔回时的惶急和狼狈她还记忆犹深。推开血房时,他的无措和茫然,她也尽收眼底。   她从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做错在了什么。她只是困惑,他为什么能猜到主使,又什么会对她一怨十余年。   她是他的母亲啊!生他养他,为他费心费力,为他拼死拼活。为他的似锦前程,她不惜手染鲜血,不惜永堕九幽!   她,有什么错?   “娘不想去问这些没用的东西。娘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就足够了。”   夏氏最终也没接下舒窈的问话。她确定小女儿是不知道这些往事的。十余年前,女儿尚未出生,家里人对九少夫人的死讳莫如深。而老九自己更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发妻是为自己生母所害之事。   这所看似繁华的府邸里潜藏着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阿瑶很聪明,也很干净。所以,她不需要她知道这么些乌七八糟的腌臜事。   夏氏丢下那句话后,便低头默然出了花厅门。她依旧是向自己夫君书房方向而行,她依旧固执地坚持着让儿子考取进士的念头。   舒窈没动步,也没有送她,只是透过窗纱静静地望着她带人远去。   身为銮仪使夫人,夏氏的出入自有佣人仆从跟随左右。前呼后拥中,舒窈一眼便能寻出她。   那道众人簇拥中,最显萧索背影的妇人便是她的母亲。   岁月渐长,她在老去,她在长大。   她与她不知何时已渐行渐远。   明明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相依相偎的骨肉。可是此时此刻,舒窈却只觉得她与母亲间已悄无声息产开一条难以愈合的缝隙。这缝隙仍旧在不受二人控制的扩大着,最终它将沦为她们母女之间,再难跨越的鸿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丁相下台二鞠躬。 最近不絮叨八卦了。总觉得自己有科普嫌疑。一派学究模样,面目可憎。 针对舒窈她妈这个人,有个姐们给了一句评价:“就是类似于现在那种,我考不上大学,所以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靠上大学的家长”。我觉得这类比非常对。 夏氏的逻辑还算蛮鲜明:自己被婆婆欺负,女儿不能像我——怎么不能像我?那就取得自身地位才能不被欺负——什么样的地位才最不受气?当皇后,当一国之君的老婆可以不受气(这估计是那个时代人能想到的女性所能获得的最高地位,当然了,武则天大大是个例外) PS:她咋就不想,即便当了皇后,那上头不还有个皇太后了吗? PPS:目前这母女俩已经开始有分歧。甚至针对上位者,这俩在帝党和后党之间也渐渐有了立场 PppS:下期预告,小男神童鞋即将跟我瑶开始一次非正式意义的争吵,会是因为啥呢? 求收藏,与评论。 ☆、须眉俯首向玉座   舒窈的这趟入宫之行并没有像夏氏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多险。   寿安宫的接见如一场例行的召见。   宽敞明亮的正殿中,舒窈和其他几个世族闺秀们一道侍立在旁,静静地等候着太后娘娘的发问。   刘太后似乎并不着急聊天,也不着急处理政务,她好似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与她们这群小丫头一起消遣。甚至她们被宣召进来时,刘太后都还尚未梳妆。那素衣散发的清瘦形容,让她们这群小女孩儿瞬间觉得亲近许多。   她站在那里,眉目平静,好像根本不似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而是像自家府宅中朝夕相对的伯母婶娘。   这个手拿银质雕花小剪刀,正弯下腰精心侍弄着眼前一盆白色山茶的妇人,看上去气韵内敛,平淡无奇,根本没有传闻中所言的那般威慑与可怖。   “你们中有谁知道这是什么花的?”刘太后微微侧首,指指花盆,将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   殿内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似约好了一般,齐声回答:“臣女愚钝,但请太后娘娘示下。”   刘太后摆了摆手,声带笑意:“哪里就有那么许多的规矩?官家宣召你们来是他的一片孝心。让你们来是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且不要拘束。在家中如何,在这里也如何。”   殿中仍旧是一派不约而同的答应声。这些脆生生,水灵灵的婉转女儿音,就像事前商量好一般整齐划一,进退有度,倒是着实让刘太后微微错愕了下——与前日召见的朝臣之女不同。这些小娘子生在世家,长在门阀,自幼见惯了权谋倾轧,她们根本不会轻易地放开心防,与她分说。   太后笑了笑,放下手中剪刀,回身坐到凤座前,素衣的广袖半遮半掩覆上凤座的扶手,她一手撑额,一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小姑娘。   “哀家若没记错,你闺名应是叫王嬛吧?”   被点名的小女孩应声出列,对着上首的刘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闺名确是王嬛。”   刘娥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比官家年长一岁吧?哀家记得十几年前哀家曾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刚刚学会走路。先帝寿辰时,王老夫人领着你入宫拜寿。先帝醉眼朦胧,见了你这娃娃,直说你是天上王母派来给他贺喜的仙童儿。”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素日里人们听惯了的清冽疏离,然而在提及先帝时,太后脸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抹暖色。   舒窈站在一排队伍的末尾,眉目不动地听着刘太后与殿中其他人的谈话。她已猜到今日觐见,她们应该只会面对太后一人。官家这时应还在崇政殿中,听宰辅们议政。   他不出现,她们要面对的人却也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心细如发又记忆绝佳。身为太后,日理万机的档口她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殿内所有人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府中人口。以及她以前是否曾经在她们的幼儿时期见过面。   这样的闲谈话题一打开,再想收住就由不得她们这些被宣召的小姑娘。   刘娥掌控着局面,将话题从作诗游园到绣活女红,一点一点转移到她希望谈到的范围中。   “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闲暇可与你们母亲一道入宫看看哀家这个孤老婆子。”她像是闲聊一般,蜻蜓点水地提点道,“官家刚刚登基,朝局正是用人之机。你们的父兄亦是国之栋梁。明年大比,博上一搏,也好得个为国为君尽忠尽孝的机会。”   她在暗示着一朝天子一朝臣。   难不成,被先帝压制着的世家大族即将被她重用?   这话说完,厅中便骤然一静。片刻后,一群女孩儿又似得有所悟般,对上首的她应声谢答。   舒窈不动声色跟着这群小娘子们一起行礼,答话。   整个过程她毫不出挑。刘娥也似忘记她与她熟稔非常一样,对她丝毫没有另眼相待。毫无二致的问话中,任谁也无法看出太后与郭家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波澜。   直到刘太后那句关于大比之年的提点声落地,舒窈才像抓住什么一样,在脑中形成一个恍惚的谜底。   似乎是为了要验证她的谜底,谈话至中途,尚礼女官姚映忽然自殿外匆匆赶来,在刘太后身边弯腰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眼角余光中,舒窈看到刘太后在听罢耳语后脸上浮现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幽幽远远,一闪即逝。   重新恢复平静的太后依旧端坐在凤座之上,只是周身气度却骤然凌厉起来。   她还是那副散发素衣的清淡模样,然而站在殿中的舒窈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就像蓄势待发的母豹,危险难测又美丽诱人。人们根本无法预料,下一刻这样的她是要与你相依相偎,耳鬓厮磨,还是要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咬断你的喉咙。   “阿映,今日就到这里。”刘娥直起身,离开座位转向珠帘之后,清冽冽似凉泉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你派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出宫吧。”   姚映领命应是,向着舒窈他们等人做了个手势,一人在前,引领她们步往殿门。   出寿安宫时,舒窈趁人不曾注意,抬起头往四下张望了一番——在寿安宫侧门处,参知政事王曾正手拿玉圭,朝服冠带的侯立在旁。恭敬耐心地等待着刘太后的召见。   王曾素来圆融,他在朝中长袖善舞,明明在丁谓手下做事,却仍旧能得太后青眼,得丁相信任。而且此人克己守礼,轻易不会私下谒见圣驾,求见太后。此番静待,却是为何?   舒窈眯了眯眼睛,略顿住脚,侧身望向王曾。   阳光照耀下,王副相的朝袍朱红鲜亮,乌纱铛翅灿灿映辉。他正微低着头,手中玉圭遮挡住了他大半面容,舒窈丝毫看不清他此刻神色,只凭猜臆妄揣:他不是为明年大比而来,便是为他上峰丁谓而来。   然而不管为何,或许都意味着:用不着等到明年春闱。礼部的天,就要变了。   此事不出意料,在王曾入宫见驾后的第三天,大朝会日,御史台十余名御史大夫们复议上奏,弹劾丁谓瞒天过海,私改先帝山陵。致使永定陵工期延误,地宫西南水沙俱渗。   此奏一表,太后与官家皆是勃然大怒。山陵使丁谓更是当庭愕然,措手不及。   身为权相,一向巧言善辩的丁谓此次竟也只有愣怔恍茫,伏惟在地的份儿。他对御史台弹劾自己的疏奏毫不扛辩,只是声明清者自清,恳请太后与官家彻查此事。   彼时太后身在珠帘之后,听到丁谓要求,目光灼然地环视下满朝文武。   似乎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站着,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他们母子最后的决议。   刘娥凤眼微微眯起,锐利视线最终定格在前排首位定王赵元俨的身上。   身为太宗第八子,他是目下赵家宗室里最有威望之人。论亲,赵元俨是先帝的亲弟弟;论贵,他是大宋御封的亲王;论尊,他身负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兼开封府尹诸多要职。由他出面彻查,朝中无人质疑。   似乎是与太后想法不谋而合,她尚未示意,前座的赵祯已经率先开口。   “八王叔。”   “臣在。”赵元俨手持玉圭,举步出列,声音低沉醇悦,听在耳中让人不自觉便已安心。   “山陵使之事,悉数交予八王叔。务必严查彻办,不得有误。”   “臣恭领圣意。”   定王欠身领命,说完这话,他便泰然地回到列席。从头到尾,赵元俨不曾看珠帘后一眼,也不曾看丁谓一眼。   而朝会之后,当所有人都在揣测丁谓与定王在私下会如何博弈时,定王却已然以迅雷之势亲赴山陵,所带卫队以疾风之姿掌控了山陵上下。监督造陵的工部侍郎被他锁拿下狱,其余负责人等皆被严加看管,不得自由。   阖朝上下皆震慑于定王的雷厉风行,一个个在心中暗忖,此次丁谓必然再劫难逃。   然而三日后,当定王赵元俨将所得调查如实上报时,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身为山陵使,丁谓竟然确实不知地宫地基被往西南移动之事。此乃先帝侍从雷允恭因见地基顽石难垦,自作主张,谎报上意。丁谓身为山陵使,主管先帝陵寝督造,失察之罪,确是难辞其咎。   由矫拟圣意到负究失察,丁谓的罪名从开始的开刀问斩一下子变成了罢相贬官。   太后对此似乎颇为不满。在将雷允恭处死以后,寿安宫一纸诏书将丁谓罢相削爵,直贬谪至琼州荒蛮之地。   丁谓曾经在朝的诸多党羽,亦被太后连根拔起,一个个或罢免,或贬谪,被剔除出汴京朝堂。   风雨动荡的大宋朝廷迎来了一次大换血。   谁也不曾想到,前一阵子还被人们思索会不会成为当朝国丈的丁相,在下一时刻就会被太后打落尘埃,左迁到了岭南之南的琼州治所。更让人意外的,还有在此次查案中立下汗马之功的定王赵元俨。这位素来以恭严谨肃为天下称的王爷在丁谓党羽被大清洗之际,竟然自请病休,闭门谢客。   太后对此颇为关切,屡派御医去定王府中探看,直到定王感恩戴德,亲自上书,称他自己确有阳狂之症,再上朝议政恐怕胡言乱语,冲撞圣驾,太后才算颇为遗憾地放弃。赏赐定王诸多珍宝后,再不提起让定王复朝理政之事。   朝廷内决外断,至此之后悉归太后。这位曾经出于巴蜀之地的贫家女,此时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珠帘之后,玉座之前,朝廷内外再无人敢撼动她一分一毫。 作者有话要说:  好歹收了我呗。舒寐专栏: 不许说我言而无信。我其实是相当受信用的,你看,丁相下台三鞠躬了吧。琼州就是今天的海南岛。比寇准的广东还远还偏。 某种程度上,刘后还是相当能耐的一个人。丁谓一案,她获利多大啊:可能祸祸儿子学坏的雷允恭被咔嚓,丁相被贬谪,赵家宗室里最有话语权的亲王被迫闭门不朝。 这女人简直赚大发了。 PS:丁相倒了,母子间最大的共同敌人消失了。接下来…… ☆、堂前萱草千山隔   天圣元年仲夏月是个和寻常年月一样热闹的季节。傍晚映斜的夕阳慵慵懒懒地挂在西山的梢头,九桥门的街市里依旧树蝉轻鸣,叫卖不绝。市中有往来的宝马雕车辚辚而过,带起的清风掀动酒肆招展的绣旗,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辙痕。   汴河两岸的码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脚店,素日忙碌的脚夫们在工闲之余在脚店中叫上一坛浊酒,一叠牛肉,与三两个工友一道扯扯闲谈,论论时下。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年罢免的王钦若相公,这回又被太后娘娘复相了。”   “可不是被复相了?我们还以为丁相倒了,上台的该是寇准相公呢。哪知道太后娘娘居然启用的是那个会装神弄鬼的王相爷?真是想不通,放着自家的亲戚钱惟演相公不用,却偏偏用这么一位主儿?啧啧,大人物的心思,果然不是我等小民能揣摩到的。”   低矮的酒桌旁,几个身着短打皂衣的中年人正凑在一处毫无顾忌地说着当朝国是。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常随打扮的年轻人却是紧紧蹙起眉头,手握成拳,死死盯着他们。   “胡说八道!”   年轻人豁然起身,手拍在桌案上清喝道:“一群根本不知……”   “清方。”话还没说完,他身畔那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就抬手止住了他的呵斥,对着他微微笑道,“坐下。”   被唤清方的年轻人瞪了眼不远处的酒桌,转过头来面带委屈低辨道:“相爷,他们在诋毁您。”   “嗯。听到了。”老者不以为杵地点点头。   他脸上笑容未变,抬起胳膊用微胖的手指抓着茶壶,镇定自若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浑茶。   清方见此赶紧拦下他要喝的动作,取出早已准备好精细茶具:“相爷,您用这个。”   王钦若摆摆手,指着周围几个桌的食客低笑道:“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这东西旁人用得,我就用不得?”   清方哑口无言,半天才讷讷说道:“相爷,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怎么不一样?”王钦若挑了挑眉,微微发福的身材不紧不慢地转了半圈,面向汴河,“你觉得你家老爷比他们高出一等?我却是羡慕他们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清方皱皱眉,不解地看着王钦若。   自接到太后娘娘拜相的旨意后,阖府上下都欢欣鼓舞,高兴不已。然而,他家老爷却自始至终未曾表露过欣然之色。他原本以为那是老爷本性矜持,不肯将情绪外露。   然而今日听言,老爷似乎是真的不为复相所动。   “老爷。”清方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不愿意重新回京?”   清方可不曾忘记,先帝时期,他家老爷主和谈判北朝,策划泰山封禅,遍寻祥瑞吉兆。为先帝,他家相爷鞍前马后,不说功劳赫赫,也有苦劳层层。可是结果呢?结果他被叫做“五鬼”。结果落了个一身骂名,一身毁谤,最后被罢相削爵,贬谪离京的下场。   此事,放在谁身上,不会心寒齿冷?   如今,新帝登基,太后摄政。丁相一党被太后除治,寇相一派素来与太后不睦,钱惟演虽是皇亲国戚,资历老道,却也是归降皇族出身,他势必不可能为宰为相。环顾朝廷,此时能出山重掌大局者,竟只有他家老爷一人。   于是,太后复相他家老爷。   然而宦海沉浮,他家老爷到这把岁数,人情冷暖尝过,辅国执政掌过,他哪里还会在意区区复相之变?   对于清方的疑问,王钦若只是微微转了转头,用鼻音发问:“何以见得?”   清方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推测依据:“若是愿意,那为何您从入京到现在,都没怎么高兴过?”   王钦若笑了笑,手捋胡须淡淡叹息道:“确实不值得高兴。天圣天圣,二人成圣。这二圣若是一条心还好,若是……你家老爷只能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清方一头雾水地看着面显隐忧的王钦若,挠挠脸颊困惑道:“难道太后起复您的圣旨不是官家用玺的?”   既然是官家用玺,那自然他是同意您复相的。你还干嘛担忧这些?   王钦若似勘透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端起面前粗瓷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你呀,到底还是年轻。看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呢。”   王钦若声音平淡古则,说完便闭口不语。清方见他不肯多言,亦是识趣地住了话头。主仆二人就在闹市简陋的酒肆中安安静静地听着旁人高谈阔论。   就在茶尽酒歇,清方以为王钦若要这么离开时,王钦若忽然转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官家也还年轻。”   不止年轻,他应该还算作年少。看不到他母后走的这步棋到底有高明。他王若钦声名不佳又离京几年,早年的势力早已被分散同化。太后此时选择他,一为他的能力足以主持大局,二为他失势再起,本就是借了太后东风,除了太后,他再无其他依仗。一旦入朝为相,现在的他也只能对太后忠心耿耿,兢兢业业。   可是天子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身为一国摄政,自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对于执政宰辅之选,他心里是另有其人。不过,年少的天子,在母后把持政权时,便是对他这个复相之人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不满意,也绝对说不出半个“不同意”的字。   一面是现在执政的太后,一面是未来执政的官家。母子之间在政见上不可能永无分歧。他们二人的分歧,就是对他王钦若以后的考验。   王钦若垂下眼,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还是端起粗瓷的茶碗,将混茶一饮而尽了。   作为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场老人儿,王钦若对时局的判断可谓精准非常。几乎就在他跟清方闲聊的同一时间,皇宫大内之中,赵祯也万分苦恼地坐在东廊角的台阶上。   “你有听到朕在说什么吗?”   赵祯修眉轻蹙,眼底带着委屈和不满地望向不远处的舒窈。   舒窈站在廊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回他:“臣女在听。官家之言,臣女恭听在耳。”   赵祯气愤地抿了抿唇,忽然从台阶站起,满是愤然地指着舒窈:“你到底是哪头儿的?你知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前几日朕读《贞观政要》时,母后还说希望朕做个像唐太宗那样知人善任的明君。可是……可是她现在这样,要朕怎么知人善任?”   他嚷得声音极大,目光愤慨又委屈。黑亮眸底涌动的光芒闪闪烁烁,像星辰一般照向舒窈的眼底。   舒窈豁然抬头,全然忘记刚才二人争执。只是提起裙裾,三两步迈上了台阶,来至赵祯身前。   “你想……”   赵祯话未说完,舒窈已急慌慌伸出手臂,五指并拢,轻轻掩住了赵祯的张口欲言的唇。   “小哥哥,你小点声儿。”   舒窈左右张望下,倾身使力,将毫无防备的赵祯推到廊下壁角,轻嗔道:“你疯了吗?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你会怎样?”   赵祯没回应,只是错愕愣怔地垂了下眸,扫向舒窈掩住他口的手指。   她手形生得极好,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粉嫩,此刻她手心的肌肤还贴在他唇上,倒是温温的,软软的。   赵祯眨了眨眼睛,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舒窈,脸色倏然一下变得通红。   肌肤相贴,体温相触,她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就萦绕在他鼻息间,让他一时错愕愣怔,全然忘了接下来该有的动作。   事出突然,呆怔的不止有赵祯,还有后知后觉的舒窈。   回过神来,舒窈一下缩回手,像被烫伤一样将手掩在袖中,背转过身,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祯。   此刻,她只觉心中无限疲累。不光是因为适才那个动作引起的后续反应,还有她即将面对的那场争执的残局。   而所谓争执,根本就是一场难以言说的政治角力。   不是她与赵祯之间,而是赵祯与太后之间。   她本是今日是被太后宣召入宫的。与她同时被宣的,还有琅琊王家的小娘子王嬛。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让王嬛比她先走了一步,只留她一个人陪她说话聊天。   聊到兴头上时,太后娘娘还特意召人搬来了一架挂屏给她看。   “哀家打算在这里让人绣些东西。那些凤穿牡丹,百鸟朝凤的花色哀家看够了,想换了新的花样,阿瑶可有好建议?”   舒窈彼时心头“咯噔”一声:何为看够了“凤穿牡丹”“百鸟朝凤”?   “太后娘娘。”舒窈斟酌着语句,柔柔婉婉地回答刘太后,“娘娘这挂屏尺寸极好,何不就在上头绣一副松鹤延年?”   太后听后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此提议好像颇为满意:“嗯。松鹤延年倒是也不错。阿映,就这么吩咐下去吧。”   姚映应声离开,舒窈脑中却因她刚才一句话纷杂杂无比混乱。还不等她整理出个头绪,便听上首的太后声音清淡地说了句:“阿瑶,你跟官家自幼相熟,也知道官家是何性情。哀家虽是他的母后,可是哀家有些话,他未必肯听进去。”   舒窈轻轻一怔,低头柔声劝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娘娘与官家乃是母子,官家仁孝,又怎会听不进娘娘劝导?”   “那可未必。”刘太后冷冽地笑了一声,凤眼微微勾起,“就像这回复相王钦若,朕已经跟他说了一次。哪知到用玺之时,他还是不曾想明。朕记得你应该知道他每次心情不愉时会去往何处。等会儿出去寿安宫,替朕去劝劝官家。告诉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小儿心性,更不可肆意任性。”   舒窈浑身一凛,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太后言语间已有动怒之兆,这怒意自然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她让她去劝导的人。   只是这三言两语太过简略,也太过震撼。让她没有丝毫的防备。赵祯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不满意?甚至要暗示她,让她利用她与赵祯的交情劝说他乖顺听话。   舒窈心里狠狠缩了一下。   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她还不知赵祯与太后之间到底因为政见分歧发生了何种争执,就要莫名其妙为这种争执去调节两人关系。   对她如此委派,真不知太后娘娘是太过信赖她,还是她根本不了解她自己的儿子?   官家那人,看似宽厚温和,像是个庸懦没主意的孩子。可是太后忘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和她暗中合作一把。他们这对孤儿寡母默契无间,扳倒了权倾朝野的丁相。   这样的少年若是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又怎么可能是她靠三寸不烂就劝说回来的?   舒窈眼显苦笑地应了命,出来寿安宫,尚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履行太后的差事,就被从一侧宫门冲出的赵祯拉住了袖子。   “官家?”舒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您这是?”   赵祯也不回她,隔着衣衫布料握着她纤细手腕,牵着她一路疾行,来至废弃的东角廊。   七月傍晚的东角廊,草木葳蕤,荒草瓦片之下,有蛐蛐不停鸣叫。赵祯到廊下才松开手,转身望着舒窈,一向温纯优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一丝质问:“母后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舒窈一怔,轻轻喘了口气,看着赵祯浅浅笑了笑:“没什么。太后娘娘只是说让我在你心情不愉的时候劝劝你。”   赵祯抿了抿唇,摇摇头,万分笃定推翻舒窈的话:“不对。不止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王相还算好的,夹在母子之间,好歹现在没有被波及。 我家阿瑶现在就被太后逼着被迫夹在这娘儿俩之间了。赵祯之所以跟阿瑶起争执,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他把阿瑶看做自己人,在他内心,他认为阿瑶理应站在他这边。 ☆、剔透玲珑知帝心   这话赵祯回得断然,声音落地后盯视向舒窈的视线里溢出的是从未有过的利芒。   相识数年,舒窈第一次在他白皙清俊的面庞上看到了属于上位者的威慑。   而此时此刻,这威慑是独独针对于她的——他不相信她说的话。至少,他不相信太后说的只是让她在他心情不愉时劝他。   舒窈的眸底闪过一丝错愕,再抬头看向赵祯,他望向她时的失望已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头。   舒窈静静地吸了口气,收敛起他们平日相处时的随意亲近。那双漂亮的眉眼被她微微勾起,完美无瑕地掩盖了目底流动的清睿潋滟。   她弯了弯淡粉唇角,抬起头,目光幽远地望了一眼赵祯。   明明他人仍旧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可是那般防备的目光却让她瞬间觉得他们的距离已拉展至很远很远。   她依稀记得,不久前,面前人还是那个修瘦俊逸的少年郎,记忆中的他会含着清浅柔和的笑意,温润文雅站在她身边,与她一道谈天说地。如今不过短短时日,他就已对她竖起一身戒备坚甲。   他与太后娘娘起了争执,连带着他排斥从太后娘娘处出来的她。   舒窈垂下眼帘,弧线优美的双唇紧紧抿在一处,用来压制心头不断渗出的丝丝苦意。   “官家。”她出口唤他,声音已如方塘静水,无波无澜。   赵祯顺声回眸,目光闪烁地望着舒窈,不知是不是在为自己刚才的疾声厉色而懊恼。   “唤朕何事?”   舒窈微微欠身,退后几步至东角廊外,低眉敛目恭声回他:“太后娘娘确实如此谆教臣女。臣女并不知官家所指其他是谓何事。”   赵祯诧异呆怔地看着离他身边站于阶下的舒窈,下意识地伸出手,欲挽向她的衣袖。   舒窈不着痕迹地侧开身,襦衫荡飘,堪堪错过他向她的手臂。   赵祯烦躁地蹙起眉,握了握空无一物五指,心中怅然若失。   不应该是这样。   他说这些话要的不是她的毕恭毕敬,也不是要她的神伤疏离。他只是想……是想……假若满朝文武都视他无物,只唯母后马首是瞻,只对母后俯首帖耳的话。她可不可以不要像旁人那样,她能不能站在他这边。让他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至少她这个将来可能成为他枕边人的女孩儿是心向着他的。   这般想法让赵祯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压抑,等到他回神时,他已无声无言地坐在了台阶上,天青色常服的袍角被他随手撩起,露出的绣云靴尖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踩踏在台前的荒草上。   “你在寿安宫难道没有听说?朕虚相位以待王钦若并不是朕的本意,是吏部那帮人受母后示意,不断向朕保本启奏,朕才复相的他。”   赵祯放缓语速,清悦的声音正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温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已将口吻低柔,这牢骚之言,委屈之语,也就只对着他面前人说道二三而已。   可是廊下那人静立不动,不声不响,恍若未闻。   赵祯心头又骤然聚起一团怒意:“你有听到朕在说什么吗?”   “臣女在听,官家之言,臣女恭听在耳。”   好一个恭听在耳!   她分明就是在敷衍应付!   她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   恼愤急辩之言被赵祯脱口而出,再之后发生的事却已大大超出赵祯的预料。   这个低眉顺眼到让赵祯怀疑她立场的丫头反应居然如此迅疾?他抱怨母后的话才刚刚落地,她就已三两步来到他跟前,掩着他的口,将他推至到廊壁偏角。   看不出来,她还真有一把力气,掩口推人一气呵成,竟然让他背贴墙壁,一时忘了所有反应。   肌肤相触只有短短片刻,可是看着压低声音,兀自为他着急惶惶的小人儿,赵祯觉得自己苦思不解的答案,其实早已摊开在眼前。   她到底是哪头儿的?   她还能是哪头儿的?背人处,她在为他的失言而惊恐;逾矩时,她在抛却顾忌字字清晰地提醒他:“若被旁人听去,你会怎样?”   其实,她是在意他的吧?所以才会手忙脚乱间做了这么一件不假思索的事。   赵祯薄唇勾起,眼底眉梢具是浓浓笑意。   他看着仓促间背转向他低头不语的舒窈,喉嗓忽觉干涩,连那把好听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紧绷的小心:“你刚才……”   是不是在担心我?   “官家。”舒窈不待他说完就已急转过身,弯腰屈膝,向他行礼请罪,“臣女适才头昏目眩,一时唐突了官家,还望官家恕罪。”   头晕目眩?唐突?   赵祯秀丽眉目舒展成新月弧线,薄薄的眼皮遮盖住他眸底了然的笑意。他也不戳穿她,只是撩袍端带步下台阶,走到她的身后。   “阿瑶。”他距离她很近很近,这声轻唤仿佛就是在耳边的低喃,“我很高兴。”   说话间,赵祯呼吸的热气就喷洒在舒窈的脖颈间,舒窈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别别扭扭地侧首凝眸,无声无言地望向他。   赵祯低笑了一声,将她刚才急慌转身时牵挂在衣衫上的一枚树叶轻轻拨开:“今天一连解开两个疑惑,我怎么会不高兴?”   这是句实打实的真话。开解的第一惑,乃是他知道了她的立场。开解的第二惑,便是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心思。   先前,他总是困惑,为何自己一贯自治律己,碰到她却屡屡乱了阵脚?   他因她破过不止一次的例。可是每次破例后,他都找不到自己这般做的缘由。最初他将此归结为因她是从小与他相识,他们二人相熟相知,彼此了解甚深,是情谊匪浅的知己。再后来,丁相事前,他母后多召进世家闺秀却独独没有她。他为自己心焦难安找了个借口——他以为自己是在抵触立后的事。   可是刚刚那一刻,她靠近他,掌心贴唇,淡香萦绕。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和瞬间空白的思虑却统统做不了假。它们无一不在向他昭示:其实,他之前想法都是谬误的。情谊匪浅的知己,本就应当称作青梅竹马。心烦焦虑的世家闺秀事,不是因为在抵触立后,只是那所谓的候选者名单中单单不包括她。   他大概很早很早就已经把她归类为自己人。早在他揣摩到母后心思,猜出她以后会入宫陪他时;早在她丁忧回来,他跟她屡次针锋相对时;早在他愿意在她面前被她称作“小哥哥”时。   稚儿情谊珍贵。他以前以为一切皆应该如此,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然而在日升月落,朝朝暮暮间,一枚小小的种子却被她在不经意中种下,在他毫无防备时于他心底生根,发芽,抽条,展枝,待他现在发觉,它已然成长成了茁壮的小树苗。这株小树苗的每一根枝桠,每一条叶梢上都赫然印刻着“心悦阿瑶”的字样。   灌顶醍醐不需多饮,明了过自己心思的赵祯面上浮现出一派轻松浅笑。他垂眸望着舒窈,密长睫毛轻轻扑闪,就像栖停花间的墨蝶微微扇动翅膀,一张一合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阿瑶怎么不问我是明白了哪两桩疑惑?”   他微低着头,在舒窈身边循循善诱,柔软绵醇的语气就像醪陵泉水沏的龙凤团茶般,余韵勾人。   舒窈仰头望着他,明澈如水的眸底映照的是面前少年秀俊隽逸的眉眼。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让舒窈始料不及,惊慌失措的东西。   君恩难猜测,帝情难长久。他的参悟了然不迟不早,发生在最尴尬的时候。   舒窈曾经准备一往无前去追求储君,至他为帝为君时,她仍在步步为营。然而如今,长久所求在此刻即将成真,舒窈才发觉自己心中却并无多少欣喜慰然——这时机他与太后争执初显。今后漫漫岁月,他们母子还不知有多少政治分歧。   此刻,他待她有情。然而时光漫长,谁又能保证被打着太后烙印的郭氏会不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出身郭氏的她在那些年少情谊被消磨殆尽后,又会不会被他彻底厌弃,遗忘至尘埃。   他与她都尚且年幼,这份青涩懵懂亦是刚刚萌芽。在波诡云谲的朝廷局势里,他们还太过稚嫩,根本无力承担朝局宫廷的未知之变。只能……   “官家,臣女突感不适。”舒窈抿了抿唇,偏头错开赵祯隐含热度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后两步,无比谦恭地请辞,“望官家恩准臣女离宫。”   赵祯瞬间错愕,愣怔地站在原处,像是个被始乱终弃了的小媳妇儿一样,控诉不满地看着舒窈。   “你就这么着急出宫?”   好几天时间才被宣召入宫一次,你难道都不想与朕单独多待上片刻?   舒窈低垂下头,乌黑柔亮的额发轻轻垂晃在眉宇。她抚了抚腰间挂饰的环佩,硬下心肠,权作没听出赵祯言语间的期待。   赵祯安静地等待了片刻,见她不声不响,只能无奈地摆摆手,不甚甘愿地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急着回府,我也不拦你。走吧。”   说完他举步在前,率先迈出角廊,转过身,自然无比地将手臂伸向舒窈。   舒窈迟疑了片刻,看着稳稳妥妥停驻在自己眼前的手臂,最终还是抬起胳膊,隔着衣袖将一只手放在了赵祯的掌心。   赵祯修长眉梢弯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满足的浅笑——这只娇小的,温软的手掌,从小到大他触碰过不止一次。可是今天,哪怕隔着布料,他仍旧觉得两人掌心相接处,热意如酥,让他满心满眼都像被喂下了金丝党梅,点点酸意中带着丝丝香甜,让人欲罢不能。   他牵她离开废弃宫室,一路穿花拂柳,将她送至在应门宫道。   在皇宫大内之中能得幼主相牵相送者,她郭舒窈怕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人。   “宫外可有府中马车?”步上大道,知她将要离开,赵祯犹自不舍。侧身垂眸望她时,还不忘柔声关切。   舒窈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用空着的一手握紧了环佩璎珞,趁着周边宫人不曾注意,她将玉佩迅速摘下。在抽出被赵祯握着的手掌同时,舒窈借着袍袖的遮掩,将玉佩递送到了赵祯手中。   赵祯眼睛一下睁得大大,乌亮幽深的眸底荡漾的皆是惊讶与喜悦之光。   “虽比不得你那扇坠贵重,但好歹也算个物什儿。”舒窈咬了咬唇,低下头,拿发旋对着赵祯,声音极其细微。   “阿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激动,赵祯开口时,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意,他微微倾了身,语气中希冀满满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其实……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对不对?”   舒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望进他的眼睛,柔声细气地回他:“所有你想说的,我都懂。”   赵祯反应过来,心头一阵狂喜:还有什么能比你喜欢的姑娘恰好能明白你的心意,并且还心有灵犀地给予了你回应更让人高兴的事?   舒窈脉脉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退后两步,转身朝着宫门行去。   “阿瑶。”   还未离开几尺,赵祯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他连赶两步走到舒窈身侧,面显绯红,手藏在袖中,望着舒窈羞涩又腼腆地说:“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话?”   舒窈驻足停步,唇线抿起,深深地望了一眼局促不安的赵祯,一字一句交代道:“小哥哥,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   话落,她再不看他,断然转身,头也不回向应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八卦说点啥呢?说点寇准大大跟丁谓大大相爱想杀的八卦吧。话说,丁谓掌权时候,贬谪寇准。当时吏部有两个缺,一个是琼州,一个是雷州(分别就是今天广州跟海南,别看人家现在发展好,搁北宋那会儿当真可称得上鸟不拉屎的荒地),在对寇准的任职上,丁谓一个属下就给他谏言:“寇老西特烦人,相爷把他支到最远的那地去吧。去琼州。”丁相捋着胡子,淡定地摇了摇头,说:“咱们不能这么干啊。寇准他一把年纪,遭贬谪已经是够糟心的了,你要是再让他去琼州,中间鞍马劳顿不说,还得渡海,那就是要了寇老西儿的命啊。不行不行,还是近一点的,放在雷州吧。”于是寇准就被放到雷州去了。事到这儿还没完,没过一年,丁谓也失势了,被贬谪的地方恰好就是当初空缺的琼州。去琼州得路过雷州啊,雷州那是寇准的地盘啊,老对头相见,可不是要分外眼红。寇准的家丁仆役什么的,都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在丁谓来雷州时,狠狠收拾他一顿。结果寇相特有意思,打知道丁谓入了雷州地盘就严令自己家人:“你们这几天谁都不准出门,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谁找了丁谓的麻烦,我非得收拾他”于是在寇相镇压下,寇府里没一个出去挑刺的。丁相就那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雷州。 PS:本章问题,阿瑶对小皇帝的交代是单纯交代呢,还是另有深意呢?她打算干吗?1 跟皇帝保持距离,不打算接受他的心意 2 去抱牢太后的大腿,对小哥哥曲线救国 3另有盘算,提前招呼,准备发大招,算计人心。 ☆、步步揣摩步步惊   末夏时节,这几日的汴京城天闷欲雨,酷热难当。   然而与不作美的天公相比对的却是最近天子出人意料的好心情。   自王钦若复相,百官们都以为朝廷平静不再,终究会迎来奸佞当道,谄臣遮天。而更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在心底暗暗揣测:辅国之位易人,当朝二圣之间必然曾在私下进行一场暗潮汹涌的斗法。如今,尘埃落定,天子屈居下风,形若傀儡。太后红颜当国,摄政掌权。此后上朝,这些做臣子的岂非随时可能面对天子迁怒?   然而事出意料,王钦若复相后第一个大朝会,官家非难没有借机发难,反而像平素一样谦和温雅,认真专注地听取着大臣的奏报,勤奋虚心地学习着涉国理政。   遭遇困惑时,他都会第一时间转向身后,放低了声音,乖顺恭孝地向太后请教:“母后以为此事妥否?”   他好像一下长进许多,仿佛前一阵子因复相事与太后起分歧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阿映,那日郭家丫头离宫前,与官家说了些什么?”   大朝会散去,刘娥声音清冷地向身侧人发问。   她才从朝元殿离开,光照映人的地砖上衬着她云鬓高髻的身影。繁复宫衣上的披帛绣带随她动作款款迤逦,流动出一袭尊贵。   她对官家关注至极,任何关于皇帝的反常都能够引起她十二万分的警惕与防范。   姚映在她身后半步侍立,听她发问后欠着身恭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那日官家与郭家小娘子去了废弃东角楼。二人私话约两刻钟,因随侍宫人距离偏远,故而对其所言内容不得而知。”   刘娥淡淡地扬了扬秀眉,嘴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小儿私房,且随他们去吧。”   她对赵祯与舒窈的接触从来都不加阻拦,甚至因她的纵容默许,阖宫上下都对官家与郭家小娘子的亲近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京中与官家年岁相仿的闺秀有很多,但是与太后有亲又得官家心意之人却寥寥可数。也不知那郭家小娘子有什么聪慧过人之处,竟然能在官家和太后之间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无怪乎会有宫人私下暗揣,言说郭家一门时运相济,旺兴极处,将来定出大贵之人。   当然,这些还都是不能摊开在明面的猜测,眼下的郭家跟大宋其他许多世家一样,需要子弟们奋进读书,在父祖荫封之上再靠自身能耐博个进士及第的风光。   在郭府里,也不知夏氏当初是如何对自己夫君转述的郭审的不求上进。同样不怎么管事,不怎么拼搏的郭允恭居然破天荒地跟儿子在书房长谈了半宿。也不知这父子二人说了什么,第二日,郭允恭便着人去太学为郭审请了半年的长假。而郭审居然乐天安命,一点也没闹腾,乖顺无比地服从了安排,转天便待在自己府中认真功课,好好读书了。   只是知他甚深的舒窈对他这般表现还是尤为怀疑:她家九哥当真要不耍猫腻,认真功课,好好读书了?   “莫要这般眼神看我,你九哥又不是个只会吃喝的酒囊饭袋。”   在舒窈的书房中,郭审毫无坐相地趴靠在书案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写好的赋词漫不经心卷起,拿纸梢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倨傲蹲坐的踏雪。   这模样当真不像是要准备参加明年大比的举子。   舒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将手中的玉管狼毫搁置在笔架上,“九哥,你若是不喜欢,不必闷坐在这里,难为自己。”   郭审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狭长上挑的桃花眼带着隐隐笑意斜斜瞟向舒窈。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以为九哥想窝在这里委屈自己?开封府的贡院九哥又不是没见识过,一开考试,那里乌乌泱泱,密密麻麻全是人,摩肩接踵让我都懒得再进第二次。”   “不想进第二次,那你现在是在干嘛?”舒窈瘪瘪嘴,故意不搭理他的话茬。   郭审晃荡着手里纸张,面带得意地将踏雪引下座位。   “没看到吗?九哥现在在忙着逗弄踏雪。”郭审一脸正色,对妹妹疑惑倒是“有问必答”。   只不过,他现在有些答非所问。   等踏雪被他逗引得不耐烦,骄矜无比地冲他“喵”了一声以后,郭审才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望着舒窈似真似假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父亲说他老了,大哥三哥与你年纪相差太多,自幼也不见你与他们亲厚。五哥六哥他们到底是大伯家的,有些话好说,有些事却不一定好办。再说你将来要是真去了那个地方,总不能没个得力的娘家做依仗。阖府上下数来数去,也就你天资聪颖,睿智卓绝的九哥最合适,最能担此重任。正所谓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只要九哥想,这朝堂之上,总归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话言辞凿凿,端得是傲气无比,仿佛那进士之位是放在食案上的炊饼,现今郭审饿了,只要伸出胳膊,便能手到擒来。   舒窈皱了皱眉,一点也不为他给出的这个理由感到意外——不管是真是假,她的父亲都成功地哄着了她九哥。从前九哥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意,现在父亲给了他一个目标。他让九哥护着她,不是像现在这样宠溺着,而是要他身有羽翼,能够理直气壮对所有伤她害她的事说出个“不”字。   她的九哥定然觉得这个理由很得他心意,否则他不会老老实实听任安排,更不会坐在这里洋洋洒洒写出一篇长赋来。   这是个看似聪明,实则执拗的傻瓜。明明不喜欢朝堂之上虚头巴脑的那套东西,干嘛还委屈自己,装作无事人一样准备撞进那乌糟糟一团乱麻里。   舒窈平静思绪,强迫自己不对郭审决定做任何质疑——这一份来自兄长的沉甸甸的情谊。他把她当做了余生寄托,一腔爱护,让她如何忍心拒绝?   “听说你明天又要进宫?”郭审豪言壮语落地后,见舒窈不语,立马转了个话题,面有悲愤地询问出声。   舒窈点点头:“母亲让我明日随她入宫一趟。”   郭审长眉一挑,诧异地问道:“不是宫里来人宣召?”   舒窈自笔架上重新拿笔,便运力练字边无比自然地回答郭审:“不是宫里宣召。是母亲自己往寿安宫递了牌子。或许,母亲是心急了吧。”   夏氏可不是心急了?   自丁相倒台,朝廷中丁谓势力被清洗殆尽,空缺出来的职位中被太后娘娘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除此之外,曾经屡次有闺秀被召见入宫的门阀世家亦是被太后娘娘拉拢在侧。一方面她延续着先帝对豪门大族的压制,另一方面她又恰到好处地对他们释放着善意。不少的勋贵之人在丁相遭贬谪后被重新启用,那些曾经被迫远离京师的名门后裔此时也在逐步回归,重新聚拢在太后娘娘麾下。就在前不久,宁秀的父亲便接到了升迁圣旨,将他从江南调任回了汴京。而如张大人一样升迁者,在勋贵望族中不胜枚举。只是偏偏这么多升迁之人中,单单不包括她们郭家人。   太后娘娘以王钦若为相,以世家大族牵制旧有僚臣,一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时间,朝廷上下竟然安稳如镜,平平顺顺地度过了旧帝新君的交替期,在她手中又重新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当今太后是个制衡的高手,心中谋划深远,绝非是夏氏这样的后宅女子所能揣度参透的。   “她要入宫,你怎么不劝阻着她?”听到舒窈的答案,郭审只是无可无不可的耸了耸肩,面上表情淡淡,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对夏氏的儒慕亲昵。   他只是话说到此,随口一问。其实在心底间,郭审对自己母亲的为人早就万分了然——她汲汲营营,恨不得全家人都光鲜尊贵,万人瞻仰。眼下,她既然都已经想到去寿安宫的太后处疏通门路,阿瑶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住她?   “九哥。”舒窈将最后一个字的一道中锋写出,抬起头委屈地看了眼郭审,“母亲要进宫,我哪里拦得住?最多只能是跟在她身侧,在她与太后娘娘叙话时,见机行事。”   郭审站起身,同情地看了舒窈一会儿,揉揉舒窈的脑袋,似无限感动的喟叹道:“啊呀,我家小丫头总算是长大成人,知道揽事圆事了。”   舒窈抬起眉,捉下他在她头顶作乱的大手,正想驳他两句,就听郭审一改面色,肃然站好,郑重其事地宣布:“为此,九哥当浮一大白。今日课业到此,九哥先走一步。”   话落,郭审就当真及其迅速地转过身,带着舒坦笑意将袍角一撩,潇洒无比地迈过了书房门槛,步伐飞快地消失在舒窈的视野中。   舒窈愣了愣,呆呆站了片刻后,低头望着跑到她手边啃咬毛笔的踏雪,怔怔喃喃:“我怎么觉得,九哥他之前絮絮叨叨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他最后一句做准备的?”   兄妹间玩闹肆意,舒窈的这一日度得算是祥和顺遂。   等到第二天,她与夏氏一起进宫。   夏氏心中有事,眼色匆匆,并不曾在意寿安宫多出些什么东西。然而舒窈观察却细致入微,这寿安宫她每月都会来上几趟,一丝一毫的改变都不会逃开她的眼睛。   今日前来,她就发现在太后所居凤座的一侧架起了一扇挂屏,而那屏面之上绣刻的赫然就是她曾经所建议的“松鹤延年”。与这“松鹤延年”图所对应的另一侧同样立着一扇挂屏。这面屏要比舒窈所见其他挂屏大许多,六尺见方的模样,中间支了一副绣图,花样是她从未见过的繁复枝桠状,挂屏边角正中随处可见蝇头小楷的字体,也不知这是从何方传来的新花式。   舒窈在行礼起身后,趁着夏氏与太后说话之际,眯起了眼睛定睛细瞧这“稀世”挂屏,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新兴的花式?这分明就是朝廷众人里家族脉络的关系图!这绣图上清晰地印着谁家长者官职几品,族中有无子弟参加会试大比?   “这是哀家着人绣的百官脉络。”似乎是察觉舒窈的震惊,正与夏氏说话的刘娥侧目转身,指着挂屏,口吻淡淡地解释了句,“圣朝一贯有荫封之例。哀家想着与其到时荫封,不如就让他们在大比之年好好展露头角。朝廷官宦家中,但有子弟及第者,哀家不需要他们等缺候补,可直接任职。”   不需按例等缺,便可直接任职?   这般大手笔地笼络官僚臣属,古往今来怕是只有她眼前这人能这么做,敢这么做吧?   舒窈抿了抿唇,低垂下眸,按着程式恭顺无比对着刘娥赞道:“太后娘娘英明。”   刘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手抚上屏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赞哀家英明,官家却未必这么想。”   舒窈默声无言,心中却已亮如明镜。   这是一次毫不遮掩的走门路行为。对于将要大比的士子们而言,只要你族中有人在朝为官,只要你能在会试之中进士及第,那此后入朝为官,平步青云便都指日可待。   原因无他,为此次大兴门路之举保驾护航者乃是当朝太后。   她制诏掌国,这么做会为自己聚集到多少人望?放眼满朝,文武百官中哪个人会放着到手的利益不要?   可是,这些都是太后所为的。以官家性情,他必然不同意这般做法。   他是天子,所有及第者皆是天子门生。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门生还未入朝,便因这莫须有的出身被划分成两拨?寒了天下士子的心,那他还拿什么纳四海贤才?还用什么收八方英豪?   “太后娘娘多虑了。官家与娘娘自来是母子一心。”舒窈勾了勾唇角,面上露出一丝浅笑。   她言语真诚,却让刘娥微微眯起了凤眼。   刘太后眸色涌动,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下首的夏氏,又将目光收回到舒窈身上,低笑了两声,若有所指说道:“母子一心吗?官家今早请安之时可还为此与朕争论辩驳呢。”   舒窈怔了怔,藏在袖中的手缓缓绞起,她柔顺着声音,无比恭敬地宽慰太后。   “娘娘,官家他少年登基,听政时日尚短,或许暂且还不能理解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娘娘何不……”   何不怎样的话还没说完,宫殿外的尚礼女官姚映便脚步匆忙赶赴殿内,脸色泛白,声音微颤打断她。   “启禀太后娘娘,崇政殿宫人来报,官家他……适才在听政时突然昏厥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这不是开虐征兆。请亲们安心。 刘太后办的这些事不是我杜撰的。启用王勤若,拉拢官僚集团,用绣图做出脉络网当备忘都是她实在在做过的。 小皇帝这是肿么了? 1,装病呢。2 真病倒了。3被刘太后气的 ☆、崇政殿里见真性   姚映话落如投石,“嗙”得一下砸在寿安宫静谧的正殿中,让与舒窈聊天的刘太后倏然起立,自玉阶凤座上连赶两步匆匆走下。   “你说什么?”太后的声音清冷无比,狭长上挑的凤眸中闪烁的光芒如出鞘利刃,密不透风地环绕在姚映身上。   大殿顷刻间笼罩下一层让人压抑的窒息感。舒窈偏转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向姚映。   这位姚姑姑定然是不知她与赵祯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句言说赵祯昏厥的汇报对舒窈而言就像是平地刮起飓风,让她脑海心湖都刹那汹涌,拍涛起浪层层不绝。   “官家在崇政殿昏厥,太医院诸太医正前赴会诊。”   姚映回答方毕,刘太后就收敛神情,往殿门径直而出。她步履疾快又稳而不乱,路过舒窈母女时淡淡地望了一眼,示意她们跟上。   夏氏愣怔了下,尚未醒悟其中深意,舒窈便轻拉着她的衣袖,乖觉恭顺地跟在了太后身侧。   她落后太后一步。从寿安宫出来,至崇政殿,曲廊回环,道径通幽。往日她总是觉得汴京宫室精巧有余,壮阔不足。可今日她却骤然感到脚下之路无端漫长,这所她来过无数次的大内皇宫好像一下子变得气派许多,穿过花廊还有玉阶,步下玉阶还有琼台,繁繁复复,亭轩楼阁,让她走得心焦意乱,恍惚难安。   耳畔姚映姑姑那句关于他在崇政殿忽然昏厥的言语还在不断地回响萦绕,她去往他所在的脚程却一下子变得漫漫遥远。   此时此刻,她只嫌凤撵悠稳不够疾快,只恼宫人碎步不够迅速。她不知他如今到底是何种情形,靠着虚无缥缈的无端臆测,舒窈觉得自己心中如擂,七上八下。   他们来到时,崇政殿的门外恭立着一身朝服的王钦若和几个馆阁衣冠的龙图阁学士。   王钦若在先帝时期曾负责编撰《册府元龟》。煌煌一部大作,集古今政史之大成。他身为主编,对历朝历代治国理政得失自然别有见地。此前带龙图阁学士面见赵祯,一则为在奏报朝政时旁征博引,二则为龙图阁增设藏书做谏言。   只是面圣众人万万不曾想到,启奏谏言说至一半,官家尚未出口表态,便“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御案后。   突发的变故让阖殿上下宫人失措,内侍惶恐。反倒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钦若最为稳妥。这位老者顾不上殿前失仪之嫌,几个跨步上前,一边扶起跟自己孙儿年纪相仿的天子,一边转身冲着阎文应急火火大吼:“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宣太医,赶紧向太后娘娘禀报!”   阎文应但被提醒,反应飞快。安排人手宣召太医,安置赵祯,禀报太后,所有事情一气呵成。待闹哄哄一番手忙脚乱后,太后带着侍从宫女赶来,太医的诊断结果已经出来。   “回禀太后娘娘。”一见太后驾到,太医院李绰允院正赶紧迎步上前,恭垂下头,说道,“陛下此乃因寒湿入体,风邪上亢引起的风痰之症。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   他一缕花白长髯在胸前微微颤抖,声音很平稳,带着医者独有的简洁明了与安定人心。   刘娥不应不答,径直越过诸位太医靠坐到赵祯的床榻边。   龙榻上的赵祯还在昏睡,微蹙的修眉和潮红的脸腮无一不在昭示此刻他身体的极度不适。   刘娥伸出手,掌心轻轻地抚上他的额头——触手很烫,她的儿子在起高热。   “朕不想听卿家对朕说皇帝的病实无大碍。朕只相信朕亲眼所见。至于如何为皇帝除病,卿家自行斟酌吧。”   太后头颈挺直,闭目翕唇,将她对天子的关切心疼完美无缺地掩藏在眸底。她将金丝锦绣的罗衾缓缓抻起,小心翼翼地为赵祯盖好。神情淡淡地扫了一眼太医院正。   那副冷厉森然的目光让李绰允这样行走宫中多年的老人儿一下便提吊起了心肝儿。   李院正身子躬得越发低微,“太后娘娘毋忧,微臣已写好药方,御药房此刻正在照方抓药。只是……”   言至中途,李绰允面色显出丝丝为难。   “李卿,但说无妨。”   李绰允吸了口气,语速略快:“用此方时需忌食鲜腥。陛下年幼,且隐有痰湿之兆,故而微臣以为,陛下素日饮食不宜多用河鲜海物。”   刘娥听罢回望了眼榻上的赵祯,指尖温柔,边轻轻摩挲着儿子苍白秀俊的下颌,边侧目对一旁姚映吩咐:“即刻通报御膳房:自今日起,凡虾蟹海物一律不能禁御。但有违令者,杀无赦。”   轻飘飘一句话,夹杂着数不尽的严酷厉害,让殿内宫人恐惧战战,连大气不敢喘出一口。   刘娥若有所思,环顾着阎文应及周边一干崇政殿宫人,凤目眯起,嘴角浮出一丝冷冷的笑。“你们也是一样。如果有人胆敢背着朕,怂恿官家胡乱进食?让朕发现,朕一定会让他后悔此生。”   内侍宫人顷刻“哗啦啦”跪倒一片,对着太后连连保证:“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刘娥由他们堪堪跪着,将视线重新放回到赵祯身上,目光明灭,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这样子的她高高在上又疏离淡漠,让从寿安宫跟来的夏氏一时间惊诧戒惧,全然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而唯一能提醒她的女儿却在进殿伊始就安静乖巧的侯立在了一侧。   隔着层层人山,舒窈不言不语,微低着头站在殿角,像是只温驯柔弱的小绵羊。然而在听到太医院正与太后娘娘对话时,舒窈清澈如水的眸底间流动的灵秀眼波,以及宫人伏拜时,那她如彩云一样,丝丝缕缕笼罩在榻上人身上的目光,都无一不在昭示她内心的焦躁与在意。   眼前的人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明黄龙榻上,素锦的纱幔半遮半掩,让她看不真详。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轻轻绞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恍惚难安。   她不知道,她对他的担忧在意是源自郭舒窈对赵祯,还是源自本当进宫的郭家二女对当朝天子的。他们二人皆有两层身份,彼此交叠如织。一想到他势单力薄,体虚病弱要隐忍蛰伏;一想到他年纪渐长,终将会与太后各有己见分歧难免;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她出身郭氏而猜她疑她,与她疏远隔阂,舒窈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进五尺冰窖中,脚下头上具是丝丝冷意。连心头都是一阵阵苦涩,一阵阵酸楚。   她心疼他是真。她心恼他,也是真。   恼他现在不知爱惜自己,横遭病患;恼他之前不知量力而行,与母起争;恼他将来可能少年意气,羽翼丰满后,一把怒火烧尽所有太后拥趸。   这边厢正神思飞乱,那边厢的崇政殿门又再度喧哗——杨太妃得报,闻说天子病倒。她连撵驾都不曾赶乘,带人从慈寿殿直奔而来。   到殿中,她也不看满地跪倒的人,只靠到榻前,一手攥住赵祯的手腕,目光慈爱,一瞬不瞬地望着昏睡中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淑太妃似乎被儿子的灼热体温烫到,转过身,柳眉紧蹙,声音中难掩颤抖地质问众宫人:“早上官家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病倒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阖殿的侍女太监诺诺伏惟,道罪不止。   淑太妃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上赵祯的额头脸颊,目光盈盈湿润,眉宇间具是浓浓郁郁,化也化不开的担忧心疼。   看他这样受罪,她恨不得以身相替。   刘太后依坐榻边,与杨太妃促膝相对,见她难过,太后反率先安慰出声:“你别太担心,祯儿他只是起了高热,看着凶险。没什么大事儿。”   杨太妃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嘴角:“太医是怎么说?”   “说是风痰之症。让他以后少食虾蟹海物。我已命人传旨,今日之后,御膳房不得将此类吃食呈御。”   淑太妃听后略略掀起眼帘,看着刘娥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叹口气:“适才进来的时候,我见王相还带着几位臣工侯在殿外未敢离开,想必是还有军国大事要奏报。太后临朝称制,还当国是为重。”   刘娥微有迟疑,看看赵祯,又看看殿外,一时难以决断。   淑太妃扬起脸对她柔和地笑了笑:“有我看顾着呢,不用担忧。太后自去便是。”   刘娥点点头,起身交代句:“祯儿睡得昏沉,等会儿药来,莫忘唤醒他,让他进药。”   “好,我醒得。”   刘娥放了心,侧眸淡淡吩咐:“阎文应,请郭夫人到偏殿静候。阿瑶,你就在这里陪着太妃。待官家醒转,你再离开。”   舒窈低声应命,对着紧张无比正担忧望她的夏氏回了个安抚的笑意,轻声缓步地走到太妃身后。   夏氏无奈,即也无从揣摩太后深意,也不能公然违抗太后懿旨,只能提心吊胆出殿。   刘太后刚刚离开,太医局的侍药女官就端着托盘来到。   杨太妃伏低身子,推推赵祯,在他耳边温温柔柔地唤了两声。赵祯被搅扰得迷迷蒙蒙,睁开一只眼睛,似昏非昏地看了看榻边人,嗓音沙哑咕哝声:“小娘娘。”   “醒了?”杨太妃接过侍药女官手中的玉碗,用汤勺不疾不徐地搅动着药汁,“祯儿乖,起来,把药喝了。”   她亲力亲为替他品尝药温。眉目慈蔼,声音柔软绵和,与病中的赵祯说话时就像是诱哄三岁的孩童。   赵祯眸子水蒙蒙,雾飒飒,根本不曾清明。他皱了皱眉,一手搭上额头,闭紧着眼睛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想来一场昏睡刚过,四肢百骸还难受得紧,连神思都不曾回笼。   舒窈看得心中一抽,微微弯腰,从杨太妃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是不是还头疼?”   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她的声音,赵祯闭合的眼睛瞬息睁开,诧异无比地望向舒窈:“阿瑶?你怎么……”   话未说完,赵祯便后知后觉地看到了面前的药碗。   端着药碗的小娘娘坐在他和阿瑶之间笑得柔和温暖。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尽是包容了然。   “是自己喝,还是小娘娘喂你喝?”杨太妃口吻平顺,扫向舒窈那一眼的意味深长让赵祯觉得耳根都微微发热。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药碗,将药汁一股脑全灌进腹内。   杨太妃稍有错愕,失笑一声说道:“看来,官家明日进药时,小娘娘也得学着太后,将郭二娘子宣召进宫才是。”   “小娘娘!”赵祯被揶揄得局促,有气无力地看眼淑太妃,就偏转过头,用静谧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望向舒窈,“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舒窈咬了咬唇,低下头不去看赵祯,声音细微如丝地喃喃道:“你就会哄我。”   人都昏在崇政殿了,还说没事儿?   赵祯不着痕迹地侧过耳,待听清舒窈话后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逸,此刻人在病中,眼底眉梢都笼着一层薄薄水雾。衬得整个人如三秋芝兰,格外秀美。这样儒雅温润又隐蕴脆弱,总会让人不自觉得心疼心软。   舒窈转过脸,背着杨太妃幽幽地嗔他一眼:他总是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让她想有意恼他都无从下手。   赵祯笑了笑,放松身体偎靠在床头,双手伸出搁在衾被上,一本正经对杨太妃控诉:“小娘娘你看,阿瑶她刚才瞪我。”   杨太妃一怔,还不能她说出什么,赵祯就抱了被子,团在怀中,哼哼唧唧道:“我是病人呢,阿瑶,你不能这么待我。哎哟,我被你看得头更疼了,你说怎么办吧?”   舒窈瞬间睁大眼睛,看着在病榻上大异于平日的赵祯心中止不住愕然惊呼:这这……这个胡搅蛮缠的撒娇少年是哪个?她家小哥哥怎么能这样无赖?这肯定不是真的,肯定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赵祯童鞋是个螃蟹控。不过螃蟹是凉性的,吃多了容易得风痰症。 而且司马光大大还真记载过刘后因为这个事,不说因噎废食,也算是一刀切。她真让御膳房再不给赵祯做虾蟹之类的东西。这东西连宫斗不让进。可怜的赵祯小盆友真给谗得嗷嗷的啊。 PS其实阿瑶这时候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她知道赵祯的心思,想要跟赵祯如寻常青梅竹马好好相处相对。另一方面,赵祯此时十二三岁,正是步入叛逆期。刘太后对他管束的越严格越容易造成他的反弹,而刘太后一门心思想要撮合他们俩的想法也是被赵祯知道。阿瑶的风险在于赵祯会不会因为叛逆故意疏离她。而她犹豫则有很多,一是她不确定自己对待什么身份的赵祯,(最苦逼的就是郭舒窈挂念上了当年天子),二是,她不确定赵祯与刘后将来母子政治走向,三是夹缝中求生存的她脱不掉刘后的标签,搞不好哪天赵祯就真因为刘后恼了她了。 所以总结一句话,随时随地可能受夹板气的皇帝的青梅竹马,不容易啊! ☆、薄暮相偎拾翠钿   舒窈在做一个梦,一个明知是假,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的梦。   梦境恍惚,是乌沉沉漫天飞雪的汴京夜晚。百姓还沉浸在香甜酣睡中,御城的东华门外就忽然响起一阵喊杀。   一支甲胄鲜明的禁军如钢铁洪流,汹涌澎湃灌入大内皇宫。其马蹄声声,踏破层层碎冰,其弯刀如月,利刃饮血犹不见还。   她自己则面无表情地站立在郭府大门,看着满地血污污染耳目,怅怅然长叹出声。   “阿瑶,快,快收拾行李。跟你九哥逃命出城。”她的母亲不知从何处赶来,紧紧抓握住她的手,死命地拉她出门。   她挣了挣,将胳膊从面前人掌心抽出:“母亲,你让阿瑶去哪儿?”   夏氏满脸着急,想都不想回答:“随便去哪里,只要不是待着京城便好。”   舒窈摇摇头,浅淡地笑笑:“这天下都是他们母子的,女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他走投无路,要与太后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他若赢了?郭家会被他连根拔起。他若输了?太后另立新君,哪里还需我郭氏的辅助?”   “可是刀枪无眼!我的傻囡囡,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没用的干嘛?”夏氏慌忙地抓住她,欲将她带离出门。   母女间一拉一扯,舒窈被牵得脚下不稳,自台阶跌足而下,直直滚入血滩污泥。从远处驰援而来的太后人马瞬间逼近,眼看就要让她马踏如泥,身首异处。   “阿瑶!”   梦中夏氏撕心裂肺,痛彻肝肠的叫喊声,让她倏然一下睁开双眼,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息换气。   这样一个梦魇漫长惊险,等她彻底醒来,看到熟悉的纱幔,闻到久违的燃香,舒窈才觉得自己血肉仍在,神魂仍在。   “二娘子,可是要起了?”   帷幔外传来她贴身侍女玉娘的垂问,舒窈轻“嗯”了一声,动作迟缓地坐起身,眸光幽幽,定定不动地看着身上衾被。   距离赵祯病倒已有十数天,这十数天中,杨妃娘娘当真如她玩笑所言,会每日召她进宫,会包容宠纵地望她与赵祯闲聊,还将她特意差去赵祯养病的承明殿,当着他面与她说些赵祯幼儿时的趣事。   淑太妃这举动看似与太后相差无几,然而舒窈心中内明清楚:太妃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太后的示意,而是源自天子的欢喜。   她希望每天都看到高高兴兴的赵祯,为此她可以一反自己习惯,不再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而像个枯守宫闱,苦闷无比的孤老太婆一样,找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就用尽各种理由诱哄怂恿,以慰寂寥。   她被宣召入宫廷,最常坐的便是到赵的寝殿中,陪他读书下棋,与他聊天谈趣。   赵祯他记性极好,哪怕是在病中,听到她为他读书出谬误,仍会一字不错的指出来。待到下棋时,他便依仗着这些笑盈盈地对她耍赖:“适才猜书时你念错了几个字,所以,这次下棋你就得让我几个子。”   “官家羞也不羞?”   “不羞。与卿下棋,朕何羞之有?”赵祯眼角含笑,眉目弯如新月,眸底澈明柔软,望着舒窈的目光中如含辚辚水波。   舒窈耳际泛起一丝温热,偏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故作大方:“这次姑且让你,若是还有下回,可别怪我嫌你棋艺不精。”   赵祯一本正经地保证:“绝对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然而棋过中盘时,赵祯一见势头不妙,立刻会拉她起身,行到偏殿,将满桌美味吃食一一指给她。无比殷勤建议她各自品尝。   舒窈倒是也不戳穿他,看他将糕点果食递送到她唇边,万分配合地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上一口离刀紫苏膏。   御膳房的糕饼入口柔软甜糯,放佛含了一口蜜饯,一口甘醪在唇舌间,舒窈满意享足地眯起眼睛,眸底粲然如晨星映曦。   赵祯垂下目光望着她,唇角舒展,病中苍白的脸颊浮起丝丝红晕,浓长睫毛斜斜投下道道荫影。   “真有这么好吃?”   他声带好奇地问了句,还不等舒窈回答,便开口将她咬过的糕饼放在了自己齿间。   舒窈睁大眼睛瞪他一下,将他手掌拨开,小嗔道:“别吃这个,都咬过了。”   赵祯面带委屈,似颇为受伤地看她:“我不嫌弃,真的。”   舒窈一怔,脸色骤然泛红。她低头抽出手帕,动作忙忙地擦在赵祯沾了点心碎屑的手上,小声嘀咕:“胡说八道什么?”   她与他相对极近,赵祯能看到她为他擦手时垂下的密长眼睫,那忽闪忽闪的样子似墨色蝴蝶闪动翅膀停栖在脸上。赵祯不由屏住呼吸,眸底盈盈地注视她。   “阿瑶。”   “嗯?”   “阿瑶。”   “嗯,我在呢。”   听她应答,赵祯神采焕然,唇角藏着和暖笑意:“没事儿,我就是想唤你几声。”   舒窈无奈,扫他一眼,将手中丝帕递向他,眉目弯弯地揶揄赵祯:“既然陛下闲暇没事,那就自己动手吧?”   赵祯从善如流,接过帕子,也不使用,径直折好藏放进了袖中。   “哎?你干嘛呢?让你擦手用,你怎么放起来了?”   赵祯轻扬了长眉,眸底眼波流动,柔声说道:“能擦手的帕子有很多。你的这条,先暂且寄存在朕手里。”   舒窈神色幽幽地轻啐他一口:“官家好是没羞。送出一件,就要收回两件。这买卖官家倒是稳赚不赔。”   赵祯颇以为然地颔了颔首。轻牵着舒窈的衣袖,将她带到桌案后。   他仍旧将目力所及的好吃果点递于身侧的舒窈,看她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露出满足笑意,他心里竟比自己品吃时还悦然几许。   点心用至中途,赵祯垂眼望着舒窈,伸出手将她唇角的残屑温柔拭去,有感而发道:“阿瑶,还好有你在。”   舒窈略略地抬起眼帘,面带不解看向赵祯。   什么叫还好她在?   “朕这几日其实都快被母后规束得透不过气了。”赵祯抿了抿唇,毫无征兆冒出一句让舒窈心惊无比的话,“朕吃什么母后都要管着。御膳房处这个调味不准用,那个菜式不许呈。朕每天看着食案,对自己饮食都尚且做不了主。这天子当得……”   赵祯话说了一半就苦涩地截住话头。见舒窈担忧望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自嘲道:“你不知道。朕见过许多臣工百姓家中母子相处之景。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母亲会如母后这般。朕的身边埋藏有她无数的眼线。除非屏退所有宫人,否则朕都不知道,这一刻说的话,下一刻会不会就落到了母后耳中。”   他说这话声低音微,埋怨里带着无限地疲惫与抗拒。那道素来温润清雅的声线此刻也黯然沙哑,娓娓诉说的失落让舒窈心头骤然一痛。   “小哥哥。”   舒窈看着被他清退宫人的四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每次见他,他都会把所有人都支出殿外。待到用人之时,也不开口宣叫,凡事亲力亲为。她初时单单以为这是他骨子里矜傲自持,觉得他与她之间的儿女私语不宜为外人所听。如今才知他处境艰难,一举一动皆有四方眼线探看,一言一语都被八面耳目旁听。   “等你养好了病,我陪你出宫去看场蹴鞠吧?”   赵祯眸色一亮,点头应道:“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那日他们聊得欢愉,至日暮,她才被他恋恋不舍地放回府中。可惜这份平安无事只持续到了傍晚时分。晚膳的御桌前,也不知赵祯与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母子竟起了一场空前争执。话到后来,太后冷然拍案,也不顾赵祯苦苦劝阻,严声厉色下令,将崇政殿与承明殿所有宫人各自廷杖二十。   皇帝近侍被打,说白了不过是代天子受过。   赵祯不再是七岁孩童,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明事。刘太后把持朝政,像看顾婴孩儿一样看顾天子的行为让赵祯倍觉压抑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心生不满。   这顿打是做给谁看?这出争又是谁赢谁输?   答案不言而喻。   年幼的帝王在对上他自己权谋沉浮数十载的母后时,只显得势单力薄,不堪一击。   舒窈醒过神,探身将压在枕下一枚扇坠取出,放在掌心中,静静端详。   她傍晚才知他与太后不愉,到夜间休息,魂梦相牵,所思所想竟都是他们母子离心,逼宫政变——这是最坏的打算,却并非是最虚无缥缈的设想。   太后刚毅果敢,容不得旁人丝毫忤逆;官家温润内秀,却生了个绵中藏金的性情。   怕只怕官家年少气盛,还不能他顿悟了隐忍蛰伏,太后便已经迅疾出手,将他所有东宫羽翼一一剪除。   “小哥哥,看来……我还是得帮你一把。”   舒窈缓缓地攥起手,将扇坠紧握在掌心。一手撩开纱幔,口气安然,面色如常毫无惊梦之相地吩咐:“玉娘,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晓得为啥,我只能在大半夜发文才能发成功。 PS:从4号到8号,阿舒有个考试,暂时停止更新,万望各位亲不要抛弃我,等我回来,我会继续更新哒。 PPS:求收藏与求评论。(好歹你们留几个字,有那个无言的反馈,也让阿舒觉得心里安慰啊。) ☆、一寸思量一寸心   和往日一样,舒窈用过早膳,便被由慈寿殿前来的灰衣内侍宣召入宫。路上,这名身形微胖的宫监很是讨好地躬着身子,细声细气地向舒窈转述杨太妃的要求:“郭二娘子,等会儿您进宫见了官家,可千万要劝劝官家。好歹他身子骨是自己的。就算与人置气,也不能不吃饭呢。”   舒窈长秀的眉梢轻轻挑起,转脸看了一眼内侍,她才曼声低问:“劳烦公公,敢问官家如今可是仍在承明殿?”   内侍点点头:“官家还在承明殿休养。”   舒窈听罢微微牵动唇角,眸底柔软,目光明灭,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等她到达承明殿时,赵祯还在早课。教习的帝师已经离开,只留他一个人在书案后专注无言地练着字。   舒窈在殿侧止步,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   她不出声,他亦只是在她进来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舒窈扬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和暖温柔的笑。   他冲她招招手,见她提起裙裾向他款款趋步,才又一言不发低了头,重新练字。   他掌下精致的玉管狼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书画飞白间,一排排疏朗字迹跃然纸上。   与刚英风骨的字迹不同,写字之人今日气色却着实算不得好。赵祯白皙俊逸中透着一丝苍白羸弱,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耗费精力的蹴鞠比赛,眼角眉梢间俱是疲惫倦乏。   舒窈站在他的桌案旁,垂下眸,望着赵祯修长秀皙的指尖,脑中蓦然回响起入殿前阎文应在她身侧小声的提醒,“从昨晚到现在,官家的闲暇时间一直都用在练字上,未曾歇息。”   舒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臂抬起,将乌砚旁的金丝墨条拈在指间,缓缓研磨。   赵祯看了她一眼,握笔的手微微顿住:“你是被母后派来劝朕的?”   舒窈摇摇头,眼波滢滢望向赵祯:“官家何以如此认为?”   赵祯苦笑了一声,没说话,只无声无息地搁置下了毛笔。   舒窈踮起脚,将手轻轻虚放在赵祯的双眉间,声音温软懦酥:“小哥哥,别这样。阿瑶会心疼。”   赵祯温润浅淡地笑了笑,左手力道温柔地捉住舒窈手腕,右手重新提起毛笔。   “戒急用忍”,四个字在纸上顷刻落成。   舒窈看看字,又看看眼前人,嘴角不由勾起一抹酸涩笑意:他如今是在试探她了。这少年前几日还在跟她敞开心扉,言说他被太后管制的无奈。现在,他竟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试探作为太后亲信的她,会不会将眼前所见如实禀报给刘太后。   还有什么比“戒急用忍”更能剖白他此刻心情的?可若对她心无芥蒂,他何须在问了那样一个问题后,当着她的面写下这四个字?   自古君上多疑心。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舒窈已无从探晓。她只知今日的赵祯已在谈话中透露出,他与太后发生的分歧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快,更大。   这对她来说,并非是一件幸事。这对郭家来说,更不算是一件好事。   舒窈轻轻地挣脱看赵祯的抓握,垂下眼,定定凝视着那四个字,柔声问赵祯:“小哥哥,早膳用了什么?”   赵祯蹙眉翕唇,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薄薄眼帘低垂,一时错过了她的问话。只是待他回神时,就见舒窈已经凑到了他身边,踮着脚,附在耳畔小声说:“等你彻底痊愈,我请你去吃任店的海鲜,好不好?”   赵祯豁然转头,瞪大眼睛盯着舒窈,想都不想断然道:“不好。”   舒窈错愕:“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崇政殿与承明殿宫人因何挨打?”赵祯忧心着急地看一眼舒窈,“只是因为昨日晚膳,朕与太后赌气时,说朕要差人去宫外买螃蟹。”   他唯恐她当真犯了太后忌讳,傻乎乎领他去任店吃海鲜。只能这样别扭又腼腆地对她坦白。他得承认,他嗜吃海鲜虾蟹是真,他对她心存疑虑也是真,可是当他听到她要不管不顾违抗太后时,他对她的担忧关切亦是真。   真是个磨人的姑娘。他上辈子定是欠了她的,所以这辈子对着她才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说不重话,端不住架。   听他讲完,舒窈两腮便绽出一个大大的梨涡笑意,嘴角舒展,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显得狡黠又精灵。   “小哥哥,你在担心我?”她偏着脑袋,秋水泛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赵祯,口吻间虽然是满满的古灵得意,然而眸底乌亮幽深,仿佛千言万语未竟其中。   赵祯先是怔了怔,脸色微红底抿了抿薄唇,略显狼狈地躲开舒窈视线。但也只片刻后,他似想通什么,又转回身,垂目望进舒窈的眼底,有些紧张害臊,有些难以启齿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似被他含在唇齿间,模糊微小,几乎听不真切。然而却让一直专注等待他回应的舒窈瞬间弯起了眉眼。   舒窈背转双手,摇了摇脑袋,秀美粉唇轻启,故意拖着幽幽的长腔问赵祯:“小哥哥,你刚才在说什么?阿瑶没有听清。”   赵祯面有薄红,似恼羞成怒。可还不等他开口嗔她,舒窈就已经收回揶揄,纤纤玉指迅速提笔,沾了浓墨,在他方才写的四个字上狠狠划下一道。   他卓然不群的飞白书瞬间被她涂鸦成一片乌黑色。   舒窈转过头,对着赵祯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头,口吻却认真而郑重:“小哥哥,有些话不必写在纸上,记在心中就已足够。”   这里耳目众多,何必为了试探她,就疏漏了他自己?   赵祯唇角微微勾起,眸色幽深地探进舒窈的眼底。那其中一派澄明清澈,就如夏日最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天上银河的点点星光。明明那光亮近在眼前,触手可碰;偏偏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似勘透赵祯心中所想,舒窈迎着他的视线对他柔和地笑了笑,放下笔轻轻牵起他的袖子,在他低头之际,她对他摊开了自己的拳头——他送她的八宝扇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玉色温润,还带着她淡淡的体温。   “你看,我把它护得很好。连母亲都不曾知道我手中有御制之物。”舒窈眨眨眼,密长睫毛翩翩扇动,带着笑意的声音意有所指,“所以,小哥哥,你也得答应阿瑶,你最重要的东西也要护得好好的。包括……你自己。”   赵祯修眉拧起,浅色双唇紧抿成一条弧线,望着舒窈欲言又止。   这是她第二次提醒他,要他好好的。上一次,她这么说,他可以当做他们初通心意,她犹自羞涩。而眼下……   赵祯心头升起一种让他极其抵触的模糊预感,他尚未分辨它们是什么,便已下意识地抬起手,牵握住舒窈的手腕,沉声发问:“阿瑶,你要干什么?”   舒窈笑容不变,踮脚在他耳边曼声低语:“我呀?我只是看不得你被苛待,在想怎么能让你一饱口福。”   如果天意注定,他与她之间会余生捆绑。那他们又何必费尽心思,你来我往试探不休?   他想要的答案,她会给。但绝对不会以他想象中那样轻松地给他。   舒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赵祯不由愣怔侧目。   而她自己则似乎并没有为此解释的欲望,她在音落后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晃着他胳膊,指指桌案上铺陈的纸张,细声轻语地问:“你看你都练了这么久的字,要不要休息片刻?我们去偏殿下棋可好?”   赵祯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只是去下棋?”   舒窈目光诚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然是去下棋。不过博弈嘛,总得有点彩头。小哥哥,若是你输了,你得把偏殿的点心赐我几盘。”   赵祯长眉一挑,饶有兴致低声问她:“那我若是赢了呢?”   舒窈苦恼地嘟嘟嘴,望着赵祯,颇为不舍地让步:“要是……要是你真赢了,那……那我就勉为其难把点心让给你吃吧。”   这话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好似她自己被他抢了东西。   赵祯瞬间失笑,抬手刮了刮舒窈秀挺的鼻梁,佯斥她:“呵,你这买卖倒是稳赚。赢了我,能得我的东西。输给我,输的也不是你自己的。”   舒窈冲他皱皱鼻子,边答他一句:“这可是跟小哥哥你学的”,边转过身,将他御案上笔墨纸砚全收拾妥帖,这才牵扯着他的衣袖,步履轻快地走向殿门。   赵祯无奈地摇了摇头,两腮泛起纵容笑意,由她拉引着来到偏殿。   他们常用的棋盘已经布好。金丝香兽炉中燃着袅袅心香,宫人们早已见惯了官家与郭二娘子的对弈,在摆好所有物什儿以后,他们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偏殿。   “想吃什么?”赵祯立在舒窈身后,望着站在食案前,眸色黝亮,正兀自盘算自己等会儿会从他手下赢走多少点心的小人儿,不由凝下心神,柔声发问。   这口吻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软缱绻,如丝如锦,如缠如绵,悠悠然地攀上舒窈耳畔,让舒窈脖颈处透出一丝绯丽的胭脂色。   她偏偏头,冲他笑得自信明媚:“想吃什么自然得等赢了你以后再说,现在先不告诉你。”   赵祯狭长眼角轻轻勾起,一边抬手将她垂散在腮边的碎发拢顺,一边指指棋盘:“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开始?”   舒窈扬了扬胳膊,三两步走到棋盘便,眼底战意满满,具是跃跃欲试。赵祯紧随其后,在她的对面落座。二人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连谦让客套都没有,直接上盘厮杀。   论棋力,赵祯略逊于舒窈,可是论耐心,赵祯似乎比舒窈多上许多。大概是有食物诱惑,舒窈的此次一改之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棋路,开局便浮躁轻敌,仓促冒进。虽优势明显,攻势逼人,但棋过中盘,她的一步疏漏还是让盘中大龙尽失,最终不得不投子认输。   “怎么会?”舒窈脸色沮丧地望着残局,郁气无比眨眨眼,闷坐一会儿后还是站起身,将赵祯爱吃的香酥鹅卷给他端了过来,“我愿赌服输。”   赵祯垂眸望了望眼前的碟子,又看看秀丽小脸上满是不甘的舒窈,不由舒展了眉目。他随手捻了一枚点心,径直送到舒窈唇畔,笑着邀她:“知道你喜吃甜食。要不,你先尝尝这个?”   舒窈矜傲无比地偏过头:“不要。输了就输了,等会儿我会自己赢过来。”   赵祯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看她佯装蹙眉,又顷刻心疼,探过身,动作轻柔地为她揉了揉额角。   她不承认,他也就当自己没有看破。什么下棋,什么对弈,什么彩头,那些不过是因他没用早膳,她想他多吃两口东西的由头罢了。她不似太后,会绷着脸,声音严肃地告诫他为君之道。她也不似太妃,听他未用早膳,立刻担忧地前来看他,一派疼惜地想劝他多吃一口。   她就是她自己,她既不会绷着夫子般的刻板告诫他,也不会紧张无比地劝慰他。她更习惯于用这样细雨柔丝般的小伎俩谋算他。润物无声,在他察觉出情况不对时,他的人就已经落入了她为他精心编制的罗网中。   赵祯望了眼舒窈,眸色怔忪复杂,又带了一丝隐隐自豪——眼前这个识断人心,聪慧机敏的丫头,不光是他的心上人,将来还可能是他的枕边人。或许母后今后会有很多很多让他不满意不能忍的安排,但如果是关于给郭氏恩宠安排的话,他似乎是不排斥的。   赵祯收回手,将点心吃完后目光柔柔地看着舒窈:“阿瑶。”   “嗯?”舒窈轻应一声,低下头专注地将纵横格间的黑白双色捡回棋娄。   “母后打算给你父亲加官进爵。”赵祯静静盯着舒窈,似随口而说,“朕同意了。”   舒窈动作微微一滞,便又恢复正常。她像浑不在意一样,只淡淡哦了一声就全然没了下文。   还能让她说什么?   郭家本就是太后的亲信。郭家的每一次壮大都意味着太后在朝中势力的壮大,同时也意味着身为少主,他所受到的压抑和钳制会更多。   让他从心底同意对郭氏加恩,想来该是难为至极。   许是她的反应太过疏离,没有欣喜,没有谢恩。她对皇命加诸于家族的恩宠表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然泊然,完全没有寻常人意料中的感恩戴德。   这让赵祯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确定感:好像每一次她都会给他一种新的认知。之前是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克制和温雅,这些在旁人眼里优越无比的帝王品性会在她跟前褪尽颜色,只留本真。面对她,他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任性,像平凡人家的普通少年一样,喜怒哀乐尽表其中。而如今,连他自幼学习的帝王心术在遭遇她时,也要失去灵验,空留躯壳。   这感觉让赵祯在惊疑不安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没准儿阿瑶这丫头是由老天爷派来,专门给他磨练心性的天上精灵呢?   当然,天上精灵的心思总是古灵精怪。纵是他贵为天子,难免也有揣摩不到舒窈内心想法的时候。   于是,天圣元年的八月仲秋,丹桂飘香,秋蟹肥美时,舒窈以一种让心上人万没有想到的方式,同时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导演了她与赵祯的第二次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皇帝是个政治性动物,其实这一章节里,一半是赵祯对阿瑶的试探,还有一半是舒窈对赵祯的。 就目前来说,这俩娃还很难做到对彼此信任如一,毫无保留。他们确实有喜欢,但是这种喜欢,还不是爱。 PS:猜猜看,阿瑶会怎么离开赵祯呢?(想猜天人永隔的自己去撞墙哈) ☆、杳杳汴京繁华渺   八月的秋阳高高地悬在湛蓝苍穹中,丝丝缕缕的金黄暖光透过寿安宫的碧纱窗安安详详地洒在当堂的青石地砖上。侍立在宫内的宫人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低眉敛目地看着殿中伏跪的女孩儿,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整个寿安宫寂静得可怕,呼吸相闻,落针可听。   凤首坐榻上的刘太后闭目合眸,一条玉色罗衾被她斜斜地搭在身上,她正以手支额,状若假寐。   她的凤座前便是静静伏跪的舒窈。   自入殿到现在,这个自幼娇生惯养,受尽无限疼宠的郭家小女儿已堪堪跪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中,太后不曾叫起,她也不能平身。   一旁侍立的尚礼女官姚映很是敏感地预料:今日的寿安宫将注定无法平静。或许,过不了多久,太妃或者陛下就该脚步匆匆前来寿安宫求情要人了。   姚映很是不解,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眉目如画,剔透聪慧。在她的印象中,舒窈一直是个清贵少言的小姑娘,往来掖庭多次,她形容得体,言辞谨慎。虽非是甜心绣口,可博太后开怀一笑的讨巧人儿,但凭着玲珑心思,她游刃周旋在太后与官家之间,尽得二人喜爱,也算是同龄人中难得的伶俐人儿。   然而偏偏是这个伶俐人儿,却恰恰办下了一件极其蠢笨的愚钝事儿。   这事还是出在前几日的郭家呈贡事上。   圣朝祖宗为防儿孙豪奢败国,曾特意留下祖训,告诫后世为君者,为防因口腹之欲,劳民伤财,所有入口之食不得“取材于四方”。故而即便身为大宋最高的掌权者,宫中贵主也不能像历朝历代帝君一样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有时候若是偏爱某些入口的吃食,还需微服出宫,或是依靠臣下的呈送。   对于这点,汴京宫人和京师的官吏们早已了然于胸,心照不宣。   而郭家作为太后亲信,往宫中送些稀罕东西,自然也是无可厚非。郭家九公子风流落拓,饕行汴京,对鲜果美食又要求极高。被他妹妹郭舒窈呈贡的洞庭锦橙是由他专门托人从淮南路快马运入京师,被装在三个精雕的朱漆食盒中依次送往太后、官家和太妃处。   姚映记得那食盒打开时,诱人橙香扑鼻而至,连剪摘处的枝叶都还绿油油生机盎然,橙果更是水灵灵惹人喜爱。太后止不住悦然称赞,直道郭氏兄妹格外有心。   可恰巧是这道被眼前的小姑娘送入宫中的有心呈贡却出了让太后始料不及的岔子——那方经过了层层检验的朱漆食盒中,所盛的东西除了洞庭锦橙,竟然还有鱼目混珠的蟹橙瓮!   橙瓮包制得及其精巧,躲过了宫门的查验,躲过了崇政殿太后的眼线,甚至躲过了首领太监阎文应的检视,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了官家手中!   这个看上去楚楚娇柔的女孩儿,不声不响间居然敢冒着违逆太后的风险,为官家送如此吃食?   还真是问天借胆,胆大包天!   姚映眼含悲悯地望着舒窈,在心底暗暗推测着太后即将对她实施何种的惩处。可是她的推敲尚未得出结论,寿安宫殿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   姚映闻声抬头,正见到修眉俊目的天子衣袂翩然,袍带当风,在逆光之中迅疾踏入。   八月秋意随着赵祯的到来被携裹进殿中,他看了一眼伏跪在侧的舒窈,没开口,只是轻轻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舒窈微微偏了偏头。四目相对刹那,赵祯看她的目光中有心疼、有怜爱、有责备、有不忍,还有……深藏眸底的自责与内疚。   舒窈一时恍惚。原本倔强刚硬地支撑她端正跪立的无形之力,在他的目光笼罩下,竟渐渐绵软消失。   他到底还是来了。至此一刻,她方不再是孤身面对。   膝下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青石地砖的冰凉逐步蔓延,之前被她抛诸在脑后的恐惧和抵触渐次回笼。   这样孤注一掷的豪赌,要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帝心而已。   太后娘娘那道关于“河海鲜物不得禁御”的懿旨下达时,她身在其侧。那句“杀无赦”的残酷严令下达时,她亦是听在耳中。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旧敢在食盒的第三层,偷梁换柱。依仗食盒内部的花雕槛影遮掩和洞庭锦橙的幌子,将蟹橙瓮夹带其中,风险重重呈到了当今天子的御前。   赵祯犹记得自己初勘其中端倪时,心中之撼震如鼓擂。他都顾不得开口盘问阎文应,径直离宫穿殿,去找在慈寿殿的舒窈。   那会儿淑太妃的慈寿殿也很安静,就像现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说话谈天声。   赵祯穿过正殿,拨开珠帘,疾步踏入内殿中。内殿的主人淑太妃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要找的人儿袖手垂眸,楚楚立于窗下,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朗空如洗,晴阳似温。秋光一缕缕的金黄色淡浓相宜地笼在她的肩头衣上。见他过来,她眉梢轻扬,唇角舒展如上好粉瓷。   她竟然笑问他:“小哥哥,你来了?看到阿瑶送的食盒了吗?”   怎么可能没看到?他正是为此事而来!   赵祯脸色微微阴沉,三两步走到舒窈跟前,力道适中地攥住舒窈的腕子,迫她抬头仰视向他:“阿瑶,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为他这般对抗太后懿旨,纵然她出身郭氏,恐怕也一样会难逃太后惩处。   赵祯瞪着她,眸底不无气恼地嗔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万一不是朕第一个看到,而是旁人呢?若是换作旁人,将此事汇报给母后,你该怎么办?”   “公然抗旨,你是吃了雄心豹胆吗?若是朕知道你那天所言是为此事,朕宁可你平日再不踏足掖庭,也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冒着奇大风险将这东西带入宫闱!”   平生以来,他头一次对她使用这么严厉的语气。   舒窈看着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如丝目光被他隐在浓密长睫下,连抓握她手腕的力道都不由得重了三分。   他眼底分明在担忧质问:你怎么敢呢?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东窗事发,这一切会造成何种后果吗?   “小哥哥,阿瑶想过啊。”舒窈踮起脚,脸上笑意未改,似水的明眸悠悠然地望进赵祯隐藏怒火的眼底,如叹如诉,曼声轻言,“可是想过能怎样?我信你,总是更胜过信任旁人。”   赵祯闻言,身体微微一震。   “旁人不会察觉其中的玄机,唯有小哥哥你才会仔细过滤我送的东西。”   她轻轻地转动手腕,如白瓷一般的肌肤被他盈盈握在指间,丝毫没有放松。   赵祯望着她,听她缓缓解释:“食盒中锦橙乃是郭家自京外而来呈贡,检查禁御的宫人早已熟知其中关窍,他们对朝臣呈贡只会心照不宣,不会一一翻检。崇政殿的太监人精一样的人儿,乐得在小哥哥面前表功邀赏,自然不敢仔细查验阿瑶所送礼物。算来算去,真正会对这份锦橙着意上心的,只有小哥哥你一人。”   舒窈抬起头,眼波潋滟地望着赵祯,轻吐道:“本就是为你准备,只你一人知道,自然再好不过。”   她素来巧口善辩,此时此刻,她连对人心的把握和对宫中各个宫室中人的反应都意料得如此精准。   可是,有意无意间,她似乎都疏漏了太后的反应。   赵祯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松开手,低头倾身,将她耳际一缕碎发为她拢好:“别这么吓我。阿瑶,我知你聪慧。可是我仍会担心。”   他声音沉悦清朗,在她耳畔似诱哄,似轻喃。呼吸的温热喷洒在她的脖颈处,让她不由小小地战栗一下。   舒窈拉下他的手,低着头,认真地为他理平因一路疾行而弄出褶皱的天子服袖:“小哥哥,这事你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好?从今以后,你会在崇政殿,好好的听政,好好的进学,对不对?”   她声音微小,温言温语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舍之情。   赵祯苦笑一声:“母后那里的旨意未曾落实之前,你让我怎么好好听政,怎么好好进学?”   舒窈抿了抿唇,轻声嘀咕:“左不过是被太后娘娘罚的离开京师罢了。这对你只好不坏。”   虽说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惜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王子,因作奸犯科而与庶民同罪过。她郭舒窈不是王子,但也幸运的非是庶民。郭家百年经营,势力长积代北,太后娘娘若想对她“杀无赦”确实还需仔细斟酌。   “胡说八道。”赵祯拧起眉头,隐含怒意地盯着舒窈,“朕怎么不觉得这有哪里对朕好了?你若离了京师,朕就……”   舒窈拂袖抬手,柔柔掩住他欲出口的话。赵祯垂下眸,看着她虚放在他唇前的白皙手掌,目光明灭,如萤火晨星。   舒窈仰头望着他,对他一字一句,脉脉道:“小哥哥,你心里都明白的。我离开,郭家亦会离开。”   到时候,太后才朝堂的势力会被短暂性地撕开一个裂口,你就会在与太后娘娘的博弈中得到一席喘息之地。而我的家族也会暂离风波之所。   此间帝后相争已成预见,往后波诡云谲,若郭家长驻京师,早晚有朝一日会被卷入其中,迫不得已在帝后之间选择站队。   自古以来,党争残酷。至尊母子之间,一个是今日的圣明,一个是明日的主宰。不管是选择哪一个阵营,都将意味着成为另一方的对立敌人。以郭氏地位,他们断无泰然中立的可能,为今之计,郭氏只有远离京师,躲开朝堂的是非漩涡,才可明智保全。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宋代的皇帝其实很苦逼。这里头说臣下送吃的真一点不夸张。就说仁宗吧,是个河鲜海鲜鱼鳖虾蟹控,除了螃蟹,他还特爱吃糟淮白鱼。可是问题是,老祖宗有规矩,不让宫人取材于四方,想吃的话,就只能自己出门,或者靠底下人通过一些不太正经地渠道送过来(详情参考本章节里这种类似贿赂领导又像人情礼往的送礼方式),于是在某次宫廷聚会之后,仁宗媳妇儿就跟吕相爷(吕夷简)媳妇说:官家挺喜欢吃淮白鱼的,可惜宫里没有。你老公是寿州人,寿州就产淮白鱼,你们家府上应该有吧? 瞧这可怜兮兮的,领导夫人都开口了。回去以后,吕夫人就特别上心地让厨房准备了十篓的淮白鱼,打算送进宫去,可惜还没送呢,被吕相知道了。吕相捋着胡子:“哪用得着送这么多,两篓足够了。”他媳妇就不解,辩解说:上头都口都开了,你送都送了,就送两篓,是不是忒小气了点? 结果吕相说啥?“皇宫里都没有的东西,你寻常人家就有也不能有这么多?送两篓行了。”于是最后……真的只送了两篓! 这章的橙子,某种程度上,跟老吕的淮白鱼,查不了些许 。 最后一句,求收藏,求评论。以及,乃们对在作者有话说里絮絮叨叨跟蛇精病一样搞科普的行为如何看待? ☆、寿安宫中光景长   “母后。”   赵祯低唤一声,迈步至太后凤座之前。修瘦身形不偏不倚遮挡在太后与舒窈之间,他的背影完美无缺地笼罩着身后伏跪在地的女孩儿,庇佑之意,溢于言表。   他要护着她,他在护着她。稚嫩肩头尚显单薄,他在太后座前却站得丰神朗朗,玉立坚定。   “儿臣斗胆,恳请母后从轻发落。”   赵祯看了一眼在凤座之中合眸假寐,高高在上的皇太后,恭施一礼,诚然开口。   他心怀牵挂,开门见山。此时,他虽知太后假寐乃故意为之,却也顾不得许多。   刘太后缓缓地睁开双眼,淡淡地扫了下赵祯,继而抿唇侧目,狭长凤眸似淬火的刀刃,锋锐无比俾睨向他身后的舒窈。   隔着天子,她明明是看不到舒窈。可是舒窈却在她目光投注的那一刹那,忽觉遍体生寒,胸膺压抑。   这个掌管大宋命运,手摄万民生死的女人在舒窈面前素来喜欢以一名普通尊长的身份出现,而此刻,她将那份平凡普通收起,风姿气度泰然外放,卓然天韵不怒自威。   殿中之人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高居凤座之中,脚踏玉阶之上的,不是旁人,而是他们大宋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皇太后。   这个女人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论济济后妃还是纷纷朝臣,无论宫闱之深还是庙堂之远,那些曾经与她作对之人都已一个个陨落消散,那些胆敢忤逆违抗她的存在,亦被她毫不留情,一一打落尘埃中。   如今,面对将她懿旨阳奉阴违的郭家小娘子,她又怎会心慈手软,善罢甘休?   刘太后将视线渐渐收回,重新望着赵祯,声音清冷疏浅地说道:“官家可知抗旨不尊,罪同欺君?若不杀一儆百,后必效之。”   赵祯脸色一白,豁然抬眉,深深看眼刘太后,郑重道:“儿臣知道。可是母后,儿臣亦知法外开恩。”   刘太后听罢,唇角勾出一抹让人看不透喜怒的笑容,她缓缓坐直身,以手撑额,目光悠悠落在膝头罗衾之上。   “官家是天子,自然有赦豁之权。”   赵祯微微一怔。   太后骤然间的转口竟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难为官家,为这丫头的事专门跑一趟哀家的寝宫。也算官家是有心念旧了。”刘太后垂下眼,头颈挺直,目光斜睨向安静静默声不语的舒窈,沉沉说道:“官家都开口了,你还不起来?”   舒窈抿了抿唇,出声谢恩后,一手撑地,动作迟缓蹒跚,艰难无比站直身形。   适才伏跪时不觉,今番起立,方感膝头脚底麻痛酸楚,腰背僵凝,两股战战。   似察觉她身体的不适,赵祯自前方侧首,目隐担忧地望向她。   舒窈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明明是娇柔单薄的小人,面色苍白,苦痛在身,偏偏这一笑中若三春花放,落英飒飒,能让人在赏心悦目间生出无比的心疼与怜爱。   她还真的是一个机敏聪慧的小娘子,即便是无心之举,也已然懂得如何去利用女人的柔弱与美貌去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刘太后眯了眯眼睛,目光灼然打量着舒窈,对赵祯肃声提醒:“官家,往日这个时辰,你该在崇政殿听宰辅们议政了。”   赵祯淡色薄唇抿起一个紧绷弧度,他转过头,敛眉垂首对上座的刘太后解释道:“今日奏议,儿臣已悉数交予王相处置。若王相事有不决,朝廷众卿自当上本,恭请母后裁夺。”   此刻,天子大权他拱手奉上。见她孤身相抗,他有心无力时,“戒急用忍”四个字终于不再是他用来试探她的工具。   他开始真正将此记在心里,为在行中。   听他话落,刘太后面色稍霁,看着赵祯,腮边浮现出一丝悦然微笑。   “虽是如此,不过官家身为天子,还自当以国是社稷为重。困于私事,踟蹰于哀家的寿安宫中,可并非圣君应为。”   赵祯神情一凛,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起。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谨记在心。”   说完,赵祯犹不放心地扫了眼身后人,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无奈妥协。   “母后恭安,儿臣这就告退。”   刘皇后面有赞许地点点头,对赵祯轻摆了摆手。   赵祯拱手行礼,转身向殿外行去。路过舒窈时,他脚步微微趋缓,凝眸深深地望了舒窈一眼,只须臾后便又恢复如初。   这一眼的关切挂怀流于心上眉尖,只是临走前匆匆一瞥,便安定了舒窈动荡的怀思:太后遣人意图明显,他与她自然都心有体悟。他那一步停驻不过是在担心,他一旦离开,她又将会独自面对何种困局?   太后会那般好相与,对她轻拿轻放?   舒窈在心底默默地摇了摇头:不会。罚跪一个时辰,不过是太后给她的下马威而已。太后真正想说的话,还得是官在家他求情离开之后,她与她独处时所讲。   果然,赵祯刚刚步出殿门,刘太后面上笑容就渐渐消散。她站起身,从凤座上款款步下,繁绣华贵的飘带从玉阶上缓缓迤逦,至她面前方才停下。   “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刘太后目光清冽地望着舒窈,声音无波无澜,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舒窈低垂下头,端庄恭敬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知道。”   “你知道?”刘太后秀长眉毛微微挑起,她侧目盯着舒窈,安静片刻后,斜斜上扬的凤目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道利芒。   “朕看你是不知道!持宠而骄,依仗着官家对你的回护,依仗着哀家对你的爱宠,你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舒窈,你是活腻了吗?”   舒窈不辨不争,顷刻又伏低身子,乖顺驯服地叩拜在青石地砖上,真挚诚恳不疾不徐地道:“臣女听凭发落,但请太后娘娘息怒。”   多玲珑的一个丫头,连话儿都说的这般机巧——好似只要她能息怒,她便听凭发落,在所不惜。   刘太后垂目俯瞰着脚下的舒窈,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合上了眼睛,不知在心中思虑着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沉声开口,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瑶,你知道在汴京之中,有如此多的世家闺秀,哀家为何独独喜欢召见你与王嬛?”   舒窈眼盯着青石的地砖,中规中矩地回她:“臣女愚钝,不敢妄测太后娘娘心思。”   刘太后失笑一声:“你愚钝?那恐怕这汴京上下就再没有多少聪慧的小娘子了。”   舒窈眉目不动,只听刘太后缓缓问她:“可还记得你第一次入宫是因为何事?”   舒窈抿了抿唇,心神一时恍惚,眼前仿佛又闪现过那个被祖母撑起庇佑华盖,风雨不透,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臣女记得。”舒窈吐字轻柔,“臣女第一次入宫是因为咬了还是太子的官家,臣女的母亲带臣女前来请罪。”   “那时在明仁殿,你的母亲心思惴惴,惶惶难安。而你却泰然自若,对答如流。初时哀家以为你是小儿无知,自然无畏。可等哀家细问才发现,你这丫头真真早慧得很。很多同龄孩子尚不理解的事,你就已经想的通透了。”   “这样机灵的人儿,聪慧、内明、识大体,还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你叫哀家如何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娘?在你们的身上,哀家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   “当然,你比哀家幸运得多,你出身郭氏,生而尊贵。代北酋长是你家叔祖,前朝郡主乃是你家封君,太宗明德皇后与你家有亲,当今颍川郡王与你氏为姻。你身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势。哀家不吝于将对你的爱重增加几分,甚至你与官家之间,哀家也乐见其成。”   “可是,阿瑶,你忘了一点。”   刘太后弯下腰,伸出胳膊,用手指轻轻抬起舒窈的下巴,目光沉沉如水望进舒窈的眼底,“你忘了,哀家之所以对你疼宠爱重,不光因为你聪慧,你出身好,因为你与哀家有亲,还因为你足够听话。”   “聪明的人往往也自负。而聪明的姑娘,往往主意见识很多,心思自然很多。先前你在哀家跟前掩饰得很好,进退有度,安顺讨喜。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你会忍不住了呢?”   “说实话,哀家很意外。阿瑶,聪明是好事。可是不听话的聪明只能算小聪明,那就不见得是好事了。”刘太后说完站直身,将钳制舒窈的手不疾不徐收回袖中,转身拂袖淡淡道,“平身吧,回去。回府里好好想想哀家今日跟你说的这些。这段时间,你暂且不要进宫了。什么时候你想透了,什么时候再说其他的吧。”   舒窈默不作声地撑身起来,恭敬谢恩后,缓缓退出了寿安宫。   “阿映。”   “奴婢在。”   “着人通知王钦若,将吏部打算升迁郭允恭的官形状暂且搁置,不用印信。过两日大朝会,朕对于郭允恭另有委任。”   刘太后言辞淡淡,姚映亦是面含了然。   困扰姚映的疑惑到底还是解开——太后落于郭家小娘子身上的惩处确实不是像懿旨中所言“杀无赦”那般,对她有杀头断颈之罚。她只是将这个惩处降临在她的父兄身上罢了。郭家小娘子的母亲夏氏曾经为了自己夫君升迁专门入宫。而太后亦是打算让郭允恭迁离天子近卫,接替九门禁军统领之职。调阅郭允恭官形状的命令已被传达到了吏部,只等吏部考评完毕,加印用章。   然而这档口,他的女儿出了这种事,他身为人父,自然是难辞其咎。被牵累也实属情理之中。   只是……   姚映眉头微微拧起,领命而行的脚步浅浅停顿。   郭家的小娘子是个非常谨慎有度的小姑娘,明慧也敏睿。难道她是真的为了官家一腔孤勇,因为两枚橙瓮将父亲前程赔搭进去?那就实在得不偿失。况且这样不假思索,不细考量的做事风格,也着实不像是她素日行径。   在两枚橙瓮里,她到底转了什么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说说啥呢?说说宋代的牙刷吧。 是不是很惊讶,说起牙刷来,感觉这是近现代的产物,古代时候人刷牙都用纱布蘸青盐是吧? 旁的朝代怎么刷牙阿舒不知道,宋代生活志我倒是看了不少。宋朝人刷牙,人家不用纱布蘸青盐,是用的牙刷。《梦梁录》中,记载叫“刷牙子”。属于货担上的常用日用品之一。而且当时有“凌家刷牙铺”“傅官人刷牙铺”等专门生产经营牙刷生意的铺子。而且人家也有牙膏,牙膏吧,当然不是现在用的这样,当时牙膏叫“揩齿药”。有史可考的揩齿药方有27种。你们看现在牙膏品牌挺多的吧?其实配方大差不差。人家那会儿兴许比咱们还丰富。看电视剧中古代人一刷牙就用到青盐的刷牙场景(估计跟红楼梦描写有关,因为其他小说里,还真没多少详细到刷牙事的描写),不过古代人牙膏真没那么贫乏。就跟现在如果云南白药牙膏不小心被某位文学大贤写进书,几百年后银幕上反应我们这个时代刷牙用牙膏的估计都是云南白药了。实际上呢,在揩齿药方中的槐枝散方和皂荚散方中确实有青盐的入药。但那只是其中一味配药而已。就跟云南白药只是众多牙膏品牌中的一个一样。 ☆、骨肉母子终嫌隙   舒窈离宫的车驾回到府邸时,已近正午时分。   她自早间入宫,一番折腾,到回转之时,已是身形俱疲。随侍丫鬟双成见她面有轻倦,很是识趣地从车厢暗格中去,出一沓锦被来,对舒窈请示道:“娘子,可要暂且休息?”   舒窈摇摇头,一手放在小几之上,一手轻轻捏捶着自己的膝头小腿。   双成立刻会意,跪行两步到她身前,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为她按揉开来。   温柔和暖的力道将下肢的冰寒僵硬渐渐驱散,稳稳行驶的车驾已渐渐临至东华门。侧耳倾听,东华门外潘家楼街上众多商贩的叫卖之声,依稀可闻。   至此,舒窈方觉自己终于算作离开了皇宫,离开了让她倍觉压抑的那所殿堂。   寿安宫中,太后娘娘的话言犹在耳,她冷凉的指尖将她下巴抬起,迫她仰望的动作仿佛还停留在肤间。舒窈头颈挺直,闭目翕唇。缕缕的秋光穿过车门繁复的绣帘,如织如锦笼罩在主仆二人身上,双成抬起头,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小主人。此刻,她面无表情,脊背端正,稚嫩肩头仿佛长剑在撑,倔强矜傲,不肯软弱一分。   双成在心底暗叹了一声,望着眼前样貌姣好,眉目如画的小娘子,内中不由生出无端恻隐。   身为下人,他们平日私下议论时也爱聊些闲谈。双成听到过很多很多。诸如谁家女儿得了何种青眼,一日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又或者谁家管事聘了闺女,那家姑爷待人是何等的好。   娉婷少女,情怀如诗。在金城时,双成也曾相信,这世上就有平白而来的运道,也有天生就该尊享富贵福相人儿。这红尘漫漫,哪里有什么公道,哪里有什么依凭?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时也命也罢了。   可是来到京城,她随侍二娘子身边,看她在二夫人和九公子苦苦维系,看她在皇帝与皇太后之间艰难求衡。她方知天道公允,享受了多少的富贵,便该付出多少的心力。她不身在其位,自然不必揣摩那般复杂的人心。既然抓不住那泼天的富贵,她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一个主子喜爱的丫鬟也好。   这边厢,双成神思漫飞,另一边厢舒窈已经平稳了心绪,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双成:“今日,九哥回府了吗?”   双成手下动作微微一凝,思索片刻后,小声汇报道:“二娘子,九公子他……除了在前日送来食盒时暂回府中,其余时候,依旧是留宿在歌楼楚馆,出入于饭庄酒肆。”   舒窈欠了欠身子,唇角绷直,目光悠悠望向车帘之外。   这条延伸到新宋门的潘家楼街是汴京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车如流水,马若游龙。游人商贩接踵,频频往来如织。此间粉墙朱户众多,鸱吻端坐的勾檐下,杨柳招招,秋燕呢喃。   舒窈心中刹那恍惚,仿佛又回到那日自宫中归来,母亲与九哥爆发争执的场景中。   那时节赵祯初病,她陪母亲入宫,为父亲的升迁事在皇太后面前奔走祈告。   太后娘娘当时并未明确答复,只是不着痕迹地将那面绣满朝中官吏子弟姓名的屏风展示给了她们母女。   她牵挂别处,就算知道这屏风意味着什么,也只是担忧胜过欣喜。而她的母亲却并非是愚笨之人,太后的隐晦的提点被她恰到好处地抓在手中,让她难掩慰然。   回到府里,夏氏便急匆匆赶赴向自己幼子的书房,对儿子悦然宣告:“审儿,你可一定要上进努力。只要好好读书,能在明年大比中榜上提名,母亲担保你能比同榜举子仕途顺遂。”   彼时郭审尚不明其中前因后果,听到母亲这般的保证,也只当她是又一次官迷心窍,被蒙蔽了视听。   可是等他一转脸,看到站立在门边,目含忧忡望着他的舒窈时,桃花眼底那抹无谓不耐的笑容才终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看向皇宫方向时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失望。   郭家九公子是何等样人?   他们兄妹亲昵无间。郭审看她自幼成长,从牙牙学语的婴孩儿到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郭审像待女儿一样疼惜着他这个妹妹,他又怎么可能瞧不出她此刻的异样?   “阿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审站起身,眼波一瞬不瞬地盯着舒窈,沉沉发问。   舒窈望他一眼,偏过脸,声音艰涩,启齿微哑:“九哥,太后娘娘在寿安宫内布下一面屏风,内中所绣乃是一个个参与明年大比的世家子弟官宦儿郎的姓名。”   郭审堪堪僵住,好一会儿才不辨喜怒地出口问道:“那其中,有……九哥?”   舒窈缓缓地点了点头。还不待她说些什么,夏氏已经替她接了话:“当然有你。傻孩子,太后娘娘心思缜密,思虑周全,怎么可能错漏了与自己有亲的人家?”   郭审身体骤然绷紧,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后,转头侧目望向夏氏:“既如此,那儿子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恭谢太后娘娘隆恩?”   夏氏被儿子阴阳怪气的模样噎得僵愣当场,在回神后不由心生薄怒:“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屏风上有你的名字,是你莫大的福分。你以为在大宋做官很容易?你以为金榜提名后就能立马进入朝堂,踏足仕途?怎么可能?没看到每轮大比都有大波大波的进士及第者侯缺待补?他们才学差吗?凭什么要蹉跎岁月?还不是因为……”   “够了!”郭审瞬间勃然,扬声打断夏氏喋喋不休的训导,将桌上书本随手漫卷,斜斜抛扬在了空中。   夏氏错愕惊怔地看着儿子举止,瞪大了眼睛,怒指郭审:“你……你……你给我捡起来!”   郭审闻言,只淡淡瞥了眼地上的圣贤书,嗤笑一声,三两步来至夏氏跟前,凭靠着自己的身高弯下腰,在夏氏耳畔轻语:“儿子忽然发现那对母子真的是让儿子觉得万分讨厌。为他们效忠效力,真是太过难为儿子。母亲,别再逼迫儿子了。否则儿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万一被逼急了,做下一些人神共愤的糊涂事,或者说出一些震惊人心的忤逆话,那才真正是为家族惹祸上身。”   夏氏悚然转身,手指颤颤地点着郭审,又惊又怒:“你……你……你居然敢威胁娘。好。好!好呀!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好儿子啊!你……你给我滚出去!”   郭审袍袖一甩:“正好,儿子也确实不想在这压人窒息的地方多待了!”   话落,郭审衣摆一撩,拔足就要往门外踏行。   “九哥!”舒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目光盈盈,眸底泛湿,“九哥,你要去哪里?”   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家,离了此处,他要到何方落脚?”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管他们母子发生何种争执,关上门那也只是自家家务事。可他一旦甩袖离开,被府中府外人知道,那便是坐实了忤逆母亲的逆子之名。莫说什么庙堂为官,他就是连科场恐怕都不能再入了。   郭审因她阻拦脚步微顿:“阿瑶,九哥想明了。”   说完,他缓缓闭了闭眼睛,低头看着舒窈,将她抓握在他袖间的手指,一根一指温柔拂开,“这天大地大,郭审不信只有为官为宰这一条路可以走。阿瑶,乖,松手,放九哥离开吧。”   舒窈怔怔,这一错神的功夫抓握指间的衣袖已被他悉数抽出。她有些惶急无依地扑抱住郭审的一只手臂:“九哥,你答应过父亲要好好护着阿瑶的,现在你不要阿瑶了吗?”   郭审侧过身,抬手轻抚了舒窈的脸颊,用只有他们兄妹两人能听到的话向她低声承诺:“阿瑶放心,九哥不会抛下你。乖乖留在家里,好好听话。”   他对她嘱咐完毕,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舒窈愣然站在原地,缓缓握紧空落落的掌心:一道无形的大网自他们出生便笼罩在他们身上。如今,九哥终于鼓足勇气,要放手一搏。或许,她应该为他高兴的。因为,不管后果是得脱樊笼,还是鱼死网破,对于九哥来说,都算作是不枉此行了。   那么,她呢?   她有敢拼却所有,放手一搏的勇悍吗?   舒窈偏转身,望望定身不动,余怒未消的夏氏,又看看飒然踏步,渐行渐远的郭审,心中复杂难当,顿觉茫然悲怆,孤寒无比。   那天之后,郭审当真做了郭家的一个破门子。郭家上下为掩盖其大胆之行,只能对外宣称府中郭九纨绔风流,难以管教,这跑出家门眠花宿柳也算是浪子本性。而在府内,大伯郭守璘自得知原委后怒不可遏,严令账房不准支一文钱予郭审。甚至放出话说:老九若真有那个硬骨头,哪怕饿死在外边,也不要向家里伸手求援。   郭审好似真的有一副硬骨头。他离家之时,分明两手空空,分文未带。可是在外漂泊月余,这个素日里挥金如土,散财如纸的九公子竟然也活得安泰自若。没有丝毫向府中低头的征兆。   郭家尊长在心底纳闷的同时,也在黯然喟叹:这个老九,可真犟啊!   他倔强不要紧,可是当父母的郭允恭与夏氏却已开始抻不住心头牵挂,渐渐有了自己的举动。   夏氏气恼消散后,最爱干的事便是望着人去屋空的幼子书房,愣愣发怔。   “你说,为娘那天哪句话说的不在理呢?怎么你九哥就那么大的气性?他怎么就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呢?”夏氏对着前来陪她的舒窈絮絮叨叨,“你这个九哥,小时候是多听话机灵的一个孩子。可是他越长大,母亲就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他到底想要什么?怎么就不能跟我说呢?难道他就那么不信我,他就这么恨我?我是他亲娘,恨不能将我能给他所有好东西都掏心掏肺捧给他,可是他呢?生他养他,我难道还能真害他不成吗?”   话到后来,夏氏已泪流满脸,哽咽不止。舒窈抱着她,低语柔声地劝慰着。或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是他们的母亲,她想给予儿女最好的东西。可是她忘了,岁月流逝,儿女渐渐长大,会有了自己的喜好判断。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她认为好的,对于他们,未必是好。   相比于夏氏的痛心疾首,声泪俱下。父亲郭允恭的反应倒是让舒窈感到极为意外。这个平庸之中带着点不求上进的男人在不敢违逆兄长命令的情况下,偷偷跑去了女儿院落,将自己所藏私房银契暗中交给了舒窈。   “爹爹,您这是何意?”舒窈错愕愣怔,望着锦匣中的物什儿,一时摸不透郭允恭心思。   郭允恭先是摆摆手,继而很无奈地对女儿笑了笑:“别跟爹爹装了。虽然爹爹有时候是惫懒了点,可人还没到老糊涂呢。这家里就你跟老九关系最亲厚,要是你都不知道他的落脚地,那我郭家就只能全然当作没生过你九哥了。”   舒窈眸底微微一闪,捧了锦匣,挨蹭到父亲身边,仰头撒娇道:“那爹爹是不是不生九哥的气了?”   “生什么气啊?”郭允恭垂眼望着女儿,莫名其妙嘀咕道,“爹爹原本就没生他的气。你九哥之所以认真用功这么些天,原本就是被爹爹哄住的。现在他不想用功,那就不用嘛。也就你娘一根筋。爹都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打算什么。孩子不乐意做官那不做就是嘛,不愿意考科举那也可以不考。家里还能养活不起他一张嘴?犯的着娘儿俩闹成这样?”   郭允恭抬手轻拍着女儿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言辞间对夏氏还有隐隐的怨怼。   舒窈不敢接口,只能小小声地问郭允恭:“爹爹,这匣子里都是您的私房钱吧?全部给九哥了?”   郭允恭眼睛都不眨地点了点头:“都给你九哥送去吧。我郭家的孩子,总不能真让他在外面受寒受饿。不过阿瑶你得当心,不能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舒窈心中舒了口气,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应下郭允恭。   次日一早,她就借买花线的机会打发双成去了郭审离家后的落脚处,半个时辰后,双成回来复命:“九公子接到匣子很是意外。他说这些日子,他在市井间看到不少的落魄世家子,因为家族重新被太后起复,他们也开始耀武扬威。九公子觉得长此以往,必出隐患。他现在离居府中,力有不逮,希望二娘子你能够想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将郭家势力尽可能牵离出京师。”   舒窈点点头,眉梢微微凝起:“除了这些,九哥还说了什么?”   双成从袖中摸索出一张字条,双手递到舒窈手中。   “临来时,九公子让奴婢将这个交予娘子。并嘱咐说,娘子无需担忧,有他在外策应,若想到法子,尽可放开手脚。他还说,若是可能,希望您在行动前先找二老爷通通气。要是二老爷一时难以领会您的意图,您就将这副字条交给他。”   舒窈默默地拿起,展开手中纸笺,其中浓墨染染,洒脱峥嵘的字迹出自她无比熟悉的手笔。   那上头是郭审作的一首无题小令词。   他写:”布衣白首问功名,登楼霸业何用?咸阳百二山河,今做千家冢。琼花玉树转头空,成耶?一场梦,败耶?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之前有水分的章节修改完了。好开森。 九公子跟他爹其实有点像,又有点不同,爷俩都有着来自世家的清高矜傲,不过他爹是自持身份居多,郭九则是心气矜傲居多。对于太后屏风这种事,他宁可跟同期举子一样, 摆开军马,真刀真枪跟人比一场。而不是像现在,还没怎么滴,就有人告诉他:你的路已经铺好了。 下一章,阿瑶约会见一个人,一个在她离京期间,帮她“看着”小皇帝的人。会是谁呢? ☆、别离将即起盟约   舒窈自宫中折返的第三天,寿安宫的太后就下达了一道让夏氏感觉无比复杂的懿旨。按照懿旨所言,她的夫婿,銮仪副使郭允恭终于有了官职上的迁动。太后娘娘升他为常州通判,即日交接就职,月内赶赴常州,走马上任。   对这道命令,夏氏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则为太后娘娘到底是没有忘记郭家,在升迁世族出身朝臣的档口,她很顾亲旧地拔擢了郭允恭。忧则为这懿旨中所言的职位,常州通判。   通判很好,行监察,知兵卒,明为太守副佐,实为天子耳目。在地方之上,太守一方父母,代天牧民,通判则奉旨察查,代天子御诸员。   这是一个不是封疆大吏,胜似封疆大吏的职位。非圣明亲信之人,断不可能领任此职。   可是,为什么是常州通判呢?   常州远在两浙路,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任职常州通判,那不是意味着他们家要离开京师,远走江南?   夏氏很是不解,在收拾举家南下的行装时,犹在困惑疑虑。   她纳闷跟舒窈讲:“怎么太后娘娘让你父亲去了常州呢?明明旁人都是由外地调往京师,轮到你父亲,如何就成了从京师走去地方?”   舒窈低垂着头,没有丝毫为她解惑的打算。她边指挥丫鬟将南下时所带衣物装箱,边在脑中思量着太后娘娘此举的用意。   不得不说,当今的太后走了一步很高明的棋。在她做出那种事后,太后并没有在一怒之下将她的父兄叔伯们降职处分。只是手段委婉,明升暗降,将郭家二房的当家人支出了京师。   这场舒窈与皇太后之间的暗中博弈,到此处,她算堪堪成功了一半。   至于太后之所以这么干缘由,舒窈大体也能猜出几分。   那日在寿安宫中,太后曾言她出身尊贵,她的家族也算势力煊赫,盘根错节。对于这样一个百年世家,即便借力打力,太后也有倍感棘手的时候。   尤其是眼下,仲秋时节,正是北方秋寇肆虐时。太后久居汴京,康泰繁华,虽然多了几分安逸心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眼花耳昏,被底下人粉饰的太平给彻底蒙蔽了视听。她在心里非常的清楚,不管是北边的大辽还是西边正在崛起的党项,一个个都将成为悬在大宋头顶的青锋长剑。想要大宋边疆不出动荡,除了不能与这两家开战,大宋自己的土地上也不能有乱象发生。   郭氏的故乡在代北,西据党项,北邻大辽,扼两山之冲,守天子门户。郭氏家族在金城经营多年,宛如割据雄豪一般存在。若是太后贸然撼动了郭家在帝京的势力,郭氏本族会做出何种反应,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凡位高者,必惜权惜命,掣肘良多。所以,舒窈笃定太后娘娘不会冒此风险,将郭氏一脉尽数遣离。   哪怕只有她一家离开,她也算达成目的:郭家两位当家人自来同气连枝,兄友弟恭。凡遇大事,她父亲与大伯必然有商有量。对于将来在帝后之间选择阵营这种事,事关家族前程,无人敢掉以轻心。他们的离开,会让大伯对太后心生戒惕,在以后万一不得选择站队时,他自然也会慎之又慎。   只是这些都已是将成定局的后话,舒窈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一桩悬而未决的事:她离开,赵祯与她之间的情谊会何去何从?   距离遥远,能酝酿出思念,自然也能酝酿出隔阂。她思虑谋划这么多,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于帝心,舒窈她势在必得。既然已被赵祯牵挂在心头,那她断然不会允许其他人再插足其中。   为人所乘,甘当踏脚石这种事,舒窈不想做,更不会做。   八月廿日,中秋朝会后的第五天,舒窈借即将离京的理由,将京中熟识的闺友聚在一处,赏花宴饮。   席间,宁秀与她相邻而坐,见舒窈神思恍惚,宁秀也不由心头怅然。   “我才从南方回京,与你还没处上一年,你便又要前去江南。”   分别在即,宁秀清浅秀丽的眉宇间笼着淡淡的离愁,望着舒窈的一双眼睛里盈盈汪汪,如香兰泣露,芙蓉捧珠。   舒窈拍拍她的手,宽慰她说:“我父外放不过三年,三年以后,我还会回来的。”   “也就是你,敢将三年时间轻描淡写而过。”   宁秀点着她的额头,勾了勾唇,勉强笑问舒窈,“你家中今年离京,那明年大比,你九哥怎么办?”   舒窈微微一怔,继而神态自若地从果盘拿起一枚石榴,一边往宁秀碟中剥着榴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明年的科场他不愿意去。现在,他正流连楚馆歌楼呢,好阵子没回家了。也不知他到时候会不会跟着前往常州。”   宁秀惊讶地睁大眼睛,用手指轻轻掩住口:“不会吧。传言难道是真的?”   舒窈侧过脸,白瓷般的肌肤在阳光下恍若透明。她看着宁秀凝眉问道:“什么传言?什么真假?秀秀,你听说了什么?”   郭家将九哥离府而居那件事掩藏的很好,京中人看郭九夜不归宿也只当他是浪荡心性,不求上进。断不会想到他与家中母亲曾经发生过何等曲折。   宁秀偏转头,沉吟片刻后,缓缓答道:“是关于你九哥的传闻。听说他现在与先工部侍郎柳宜的三公子走得很近。”   “谁?秀秀,你刚才说我九哥与谁走的近?”   “柳七官人柳永啊。那可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虽然能写得一手锦绣词,但在经世治国之道,恐怕不是一位卓越人物。我看过此人一些词作,除了儿女情长外,对科场也颇有牢骚。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对科场成见,才让你九哥不愿意大比的?”   舒窈听后抿唇一笑,望着宁秀挑眉反问道:“你觉得我家九哥是那样轻易被人左右的人?”   柳永之名就算会垂贯后世,响彻古今,但今日的他也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罢了。或许脾气性情与她九哥有几分相投。两人对座,可能说过一些肺腑之言。但是舒窈肯定,自家九哥所作所为绝非旁人三言两句所能撼动。   他与她一样,是个打定了主意,一条道就走到黑的人。才不会轻易为外物所易。   “是啊。你们兄妹不是。你们呐,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反正我是甘拜下风的。”宁秀嘟嘟嘴,颇不放心地提醒,“我父亲说,新皇登基,开第一届恩科必然引来四方饱学之士。其实你九哥若真是不愿参与明年大比,留待下任,倒也不算坏事。”   舒窈听罢狡黠地眨了眨大眼睛,眸底乌溜溜的光彩闪闪烁烁,似晨星璀璨。   “怎么?对恩科举子这么上心,难道张大人从江南回来了,还依旧要为你榜下择婿?”   宁秀听罢,脸色微红啐她一口:“胡说八道什么?我父亲从起复回来便已打消了榜下捉婿的念头。关注恩科,不过是因为选……”   “因为选什么?”察觉宁秀话中娇羞,舒窈一下凑近她,明眸忽闪,带着掩藏不住的好奇与揶揄。   宁秀瞬间反应过来,用纤纤玉指掩住了粉色淡唇,似懊恼,似羞愤地嗔了舒窈一眼:“哎呀,你这丫头好生奸猾。差点诓我说出来。”   舒窈似若有所悟,含笑看着宁秀,故意拖长了音调:“哦,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宁秀警惕地看着她。   舒窈嘴唇紧抿,摇摇头,对着宁秀做了个:“我不告诉你”的动作。   宁秀赌气般转过头,也不管舒窈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小九九,径直将她碟中舒窈剥好的榴子一枚一枚放进嘴里。   舒窈忍俊不禁,看她“糟蹋”自己的劳动所得,不由也伸手将石榴圈护在怀中,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   两人在此间正安静享用。宁秀身前忽然投注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错愕地望着将她碟盘转至一旁的女孩儿,不悦地蹙起了淡眉。   这位动她东西的不速之客生得明艳貌美,只是她看着舒窈的目光却让宁秀极为不喜。那是一种审视和评估的眼神,就好似她的好友是砧板的肉,商铺的鱼,而她面前人却正准备待价而沽。   宁秀眯了眯眼睛,放下手中榴果,款款起身拦在舒窈身前,凝眸盯住来人,静静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王嬛勾唇一笑,眉宇间风华流转,灼目逼人:“自然是她请来的客人。”   宁秀疑虑地侧过脸,望着舒窈,静等她的回话。   舒窈对宁秀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拂袖抬手,将王嬛引至庭前阶下,“王三娘子,请借一步说话。”   王嬛略微颔首,对着宁秀露出个疏离客套的笑容,随后便跟在舒窈身后,径直去了花厅。   花厅中空无一人,两个频频出入寿安宫的女孩儿相对而坐。   这一刻人前伪装皆被抛却,舒窈略去寒暄,开门见山。   “王三娘子,寻舒窈所为何事?”   王嬛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有人托我向你转达一句话。”   舒窈眉目不动,声音无波无澜问道:“他让你告诉我什么?”   王嬛眉梢一凛,有些错愕地看着舒窈道:“你就不问我是受何人所托?”   “猜不出,我自然会问。若猜出来,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王嬛低笑一声:“说的也是。在这个档口,能使唤我做传话人恐怕也就只有官家了。官家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告诉他的,他一字字一句句都记在心里。希望他告诉你的,你也一样对待。”   舒窈抿了抿唇,缓缓点了点头。   “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大概是觉得舒窈反应颇为淡漠,王嬛拂了拂衣袖,悠悠吐字,“郭舒窈,你要知道,一旦你离开,能够频频出入禁宫的女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一点不担心?”   舒窈转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嬛,以同样的语速,同样的腔调回她:“担心什么?用你这唯一能进出掖庭的女子做传书的鸿雁,官家这份心意,我也着实领了。”   王嬛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垂望着自己的指尖,不疾不徐轻声道:“不必虚张声势。官家是官家,太后是太后。官家的心意你领了,太后那里你是如何交代?敢谋算太后,你倒是有副好胆色。若我所料不错,你父亲这次离京外任,应与你脱不开干系吧?”   舒窈看她一眼,目光淡淡地扫向窗外:“若你前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那我们恐怕没什么好谈的了。”   王嬛一时愣怔,好一会儿才失笑道:“这时节,你似乎应该对我客气些。毕竟如今是你有求于我。”   “有求于你?”舒窈长眉微挑,失笑一声,探身欺近王嬛,一字字说道:“王嬛,你我是一样的人。彼此都清楚的很,若单单只是因为我求于你,你会接我的花笺,赴我的宴请?”   王嬛眸底稍显错愕,只一瞬,就消失不见。   她坐直身,泰然泊然地对舒窈大方承认:“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也需要你的帮助。你能帮我到什么程度,我便回你与官家到什么程度。”   “哦?这倒是不错,公平对等,童叟无欺。说说看,你想让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宁秀小盆友这是芳心萌动咩?不过有亲想到阿瑶要见的人是王嬛了吗?这女孩儿在前面出场过,还记得吗? 下个章节是之前的草稿章节,亲们慎点,慎点(估计大家伙儿也看出来了,我正在一章一章做修改呢,剧情顺序大致没乱,但是章节处理上修了很多。明后天会依次替换。先放出原来的草稿是为了提醒我自己免得到时候忘记更新。) ☆、丰月楼上话衷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八月下旬,汴京城迎来了她仲秋以来的第一场寒雨。大清早,簌簌秋风携卷着细细凉凉的雨丝垂砸在樊楼门前的朱红栏栅上。栏栅之外,御街桃李葳蕤的枝叶已被雨水冲刷洗涤,金黄欲滴,望之如锦。   樊楼的伙计们脚踩高凳,仰着脖颈将自家店前高悬的夜灯小心翼翼摘下,秋雨乘着冷风钻进他们温暖的衣领,让缁帽短打的小伙计们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   “这天说冷就冷,恐怕没有多少贵人愿意今日出门了。”薛掌柜面含惆怅地站在楼梯拐角旁,在心中默默忖思。   他年纪渐长,发福的身形将绛色衣袍撑得饱满圆润,就像一枚熟透了的秋果。一双商人特有的眼睛中精光暗藏,既看顾着厅堂寥寥几名客官,随时恭候他们的吩咐。又不着痕迹地望着门前御街,丝毫不冷落可能来到的客人。   极目之中,薛掌柜看到一辆绣帘香车朝此处缓缓驶来。瞧车辕处的徽记,这应是琅琊王家哪位小娘子的车驾。   车驾在樊楼门前稳稳停驻,一名长相清秀的丫鬟手搀着一位身材婀娜的小娘子步入厅堂。薛掌柜认得她是王家的三娘子。   据传王三娘子出入掖庭,深得太后喜欢。薛掌柜猜测,这个女孩儿将来就算不会母仪天下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尊贵人儿。   不过如今,她还只是樊楼的一名普通客人。   薛掌柜打起精神,很是周到地来到主仆二人身前:“两位客官,楼上雅间请?”   “天字叁号房。”小丫鬟看了眼侍立在旁的堂倌,启唇出声,神情疏离,带着高门大户特有的矜持。   薛掌柜微微一怔,随即像明白什么一样冲店伙计使个眼色,示意他将主仆二人送至三楼。   三楼的天字三号房中已有一人静候多时。那是一位姿容出身皆不逊于王氏女的姑娘。   薛掌柜阅人无数,平心而论,他直觉楼上女子出入禁宫似乎比眼前人更得帝后欢心。只是不知何故,郭家被升迁外放。三年任期回来,谁知那时京中是何形式?   郭家纵是目下存在大好富贵,恐怕到时也有颇多变数。   被薛掌柜揣摩的楼上人丝毫不担心自己是否富贵到头。王嬛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桌旁人手端着茶盏,如画眉目安然不动,玉指纤纤正闲适无比地拨弄着茶茗。   窗外秋雨寒凉,秋风飒飒,她却恍若不知,只安安静静地端坐房中,脊背挺直,淡然泊然。她既不着急于自己后日的离京行程,也不担心她王嬛是否爽约不来。这般成竹在胸,她仿似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似一切皆无所求。   “几日不见,郭二娘子养气功夫见长。”王嬛踏足房内,随手将门掩住,淡淡声音带着一抹出自本能的防备。   对眼前人了解得愈深刻,王嬛的认知愈清明:世上有些人并不会因为相似便相交莫逆。正如她与郭舒窈。太过相似,太过知悉,她们反而不会成为朋友,最多只能算作盟友。   “还是比不得王三娘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舒窈闻声侧眸,笑若薰风。   “我要的东西你带了吗?”   “自然。”舒窈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枚信封放置在手边,“所有你想知道的事都在这里。”   王嬛探手欲取,被舒窈抬臂拦下。   舒窈指压信封,眸底温凉如丝:“王三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王嬛唇角一勾,意有所指答道:“他让我告诉你,明日辰时三刻帝驾巡幸丰月楼。”   舒窈若无其事收回手,看王嬛将东西收好,才轻声曼语道:“帝驾辰时三刻巡幸丰月楼?三娘子,您的合作诚意让舒窈很是失望。”   王嬛眉宇微凝,盯着舒窈沉声问道:“怎么?你不信?”   “八月廿五,乃是小朝会日。”舒窈抬起眸,薄薄眼帘上覆卷着密长眼睫,就像是两柄孔雀翎毛的羽扇,扇出的习习凉风直达王嬛的眸底。   王嬛闻声识意,袖起手淡淡解释:“若是旁时,官家在小朝会日自然没那么多闲暇。不过今次例外。”   “哦?”   “官家最近歇得很少。白日听奏阅章,晚间挑灯夜读。太傅给他的功课他已提前完成。小朝会后,他会有两个时辰空闲。至于他这么做是为谁,你心里比我清楚。”   舒窈听后缓缓侧过脸,望着窗外雨丝,闭目翕唇,无声无言。   “怎么?心疼了?”王嬛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神色,手撑桌案探近舒窈,“你还真让我意外。我一直以为你这次自断前程,谋算太后是为了你们郭家。没想到你竟还会顾念着他人?也幸好我不打算与你相争。否则你我之间到时是否会两败俱伤,犹不可知。”   舒窈转过脸,目色平静地望着王嬛,声音冷凝如冰:“你若心有好奇,不妨放胆一试?”   王嬛摇摇头,腮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她冲她挥了挥手中的信封:“相比皇宫,我更喜欢郑国公府。相比与你为盟,我更不想与你为敌。”   舒窈盯着她,与她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能被太后看中,她和她无疑都是聪明人。正如太后所言,聪明人往往主意多,心思也大。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自然不愿意甘心受制于人。   王嬛站起身,款款行至门边。脚步将离时,她又驻足停下,清冽声音中带着一缕淡淡的警告:“你是近水楼台,我虽不知以你性情为何会做出弃柴氏而就天家的反常事。但我只愿你莫要反悔变卦。否则,后果定然不是你我愿意看到的。”   舒窈眸色骤然锐利,点点目光如淬火的刀锋,密密如织笼罩向门侧的王嬛。   与聪明人说话很省心,与聪明的同类人说话却颇为费心。因为她了解你,正如你了解她那样。你们谁都无法断定,彼此隐瞒的根底是否已经被对方猜中;谁都无法预料,眼前的这个人是否已经揣摩到对方底牌还犹不自知。   正如眼下的王嬛与她。她们皆认为柴氏是托付终身最好的人选,然而时运弄人。兜兜转转,她如今做下的选择已距离当初心愿十万八千里,且这一步踏出时,她已斩断所有退路,再无回宥余地。王嬛与她恰恰相反,她还有心力,她还有机会,还有她从旁暗助。   舒窈立身站起,头颈端直,下颌微扬。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她娇小单薄的身形显得孤立无依,可王嬛确丝毫没有放松戒备。她听到眼前女孩儿悠悠吐声,一字一顿对她说道:“那就请王三娘子就牢记盟约,莫使舒窈抓住反悔机会。”   她不卷入后位之争,甘做传书的鸿雁。她亦许她郭氏京城人脉,助她入主郑国公府。三年时间转瞬。她们一个要得是那份赐婚的圣旨,另一个则要迈足宫闱,常伴君旁。   同行陌路人,有利益纠葛却无利益冲突,这样的盟好才是最牢不可破的链条。   转天八月廿五。丰月楼的厅堂中文人济济,墨香浓郁。作为汴京最风雅的一处正店酒庄,丰月楼粉白的墙壁上已被提早进京,准备明年大比的举子们题满了各种词赋。   此间挥毫泼墨,赋诗作词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幸运儿因词作佳妙被往来丰月楼吃酒的朝中贵人青眼。得了机缘,纵是大比时他们名落孙山,亦会留下一道朝中门路。   不过对于丰月楼的诸多店伙计来说,文人雅士们往墙壁胡乱涂鸦的习惯着实令他们头痛。尤其在他们换了新东家之后,他们更是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们的新东家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除了店掌柜和老东家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作为底层堂倌,他们甚至都不清楚新东家是何样貌,是何身材。只知道他对那些留于墙壁的文墨要求极高,但有不入眼,立马要人粉刷殆尽。   不过今日,丰月楼机灵的店伙计还是在厅堂浓厚的热闹氛围下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最近入店落座于厅堂之中那波衣冠周正之人,虽是文士打扮,然举手投足却无一丝斯文羸弱。他们也不参与一旁的高谈阔论,只四散在门侧窗下和边边角角,正襟危坐,腰板笔直,警惕又防备地巡视着周围。   这做派,哪像什么士人举子?分明就是一支羽林禁军。看他们不时投注往二楼的目光,难道楼上有贵人?   被猜诩为贵人的那位自然是微服出巡的天下至尊。   只是此刻他正眉目温软,眼底柔和地望着眼前人,全无庶民想象中天子的高高在上,遥不可攀。   将来他或许会是一个仁厚的国君,然而眼下,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得见心上人的少年郎。   “阿瑶。”一声轻唤出口,赵祯脚下已疾走几步,迈驻舒窈面前。   四目相对,他修瘦身影深深印在她的眸底。   舒窈动了动唇,眼波殷殷地望着他,极轻极轻似怕惊醒绯梦般应他:“我在。”   数日不见,相思辗转。眼前人无形间成长了许多,这般丰神湛澈,笑意暖暖。一下就迷了她的眼睛。   赵祯小意温柔地牵握起她的手,放于二人眼前,十指纠缠,亲密无间。   他抓握她的力道稳定有力,咋然相见的欢愉和即将别离的不舍被他隐忍地潜藏在清隽眉宇间,只是这样两手相牵,他就已心满意足。   她不知,她的名字无数次地流于他心头唇上,让他每每恍惚时都不自觉抬眸四顾。然而入目是空落落的大殿,除却宫侍便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那时节失落、担忧、想念、期盼诸多情绪便如澎湃汹涌的潮水将他扑盖其中,让他胸膺压抑。   “明日是你生辰,若是启程,不要苛待了自己。”   “天转寒凉,你出来,怎也不记得多穿件衣衫?”   他与她同时开口,些微愣怔后,两人又相视低笑出声。真真是奇怪,分别在即,彼此明明有不少的离愁别绪,然而话到嘴边,各自说出的竟只剩下琐碎叮咛。   “到了常州,一切谨慎。”赵祯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抚上舒窈的发顶,将她耳际的散发小心拢顺,“常州远在江南,风俗与汴京大异。你与当地闺秀相交,要小意留心。”   舒窈乖顺温驯地点点头:“好。听你的。”   “到了以后,要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赵祯垂下眼,望着舒窈清亮的眸底,隐有笑意,“虽不知你与王嬛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她好像对做传书人这事并不推辞。”   舒窈挑了挑眉,似真还假地回他:“臣女是拜托王三娘子,请她盯紧官家。免得官家负心薄情,让臣女一片痴心空付。”   赵祯愣了愣,哑然失笑。   “痴心空付?”他屈起一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唇角含笑,目有宠纵地佯嗔她,“你倒是多心多疑,就这么不信朕?”   舒窈抿了抿唇,像模像样思索片刻后粲然一笑:“也罢。姑且信你一回。”   赵祯满意地点点头,尚未开口,只听眼前娇儿继续道:“不过官家纵是骗了臣女也没什么。”   舒窈勾起一抹笑容,乌黑发亮的眸子闪烁着点点狡黠光华:“若官家负了臣女,臣女自会另觅良人。江南儿郎几多才俊,想寻个托付终身之人,应是不难。”   赵祯修俊眉梢微微挑起,狭长柔和的眼线被他眯作一个浅淡弧度:“另觅良人?你当真舍得?”   舒窈煞有介事点点头,仰起头认真道:“既然为君所负,臣女有何不舍?”   赵祯身形一震,垂眸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终是骤然加大了抓握的力道,将舒窈牵引到眼前。   二人相距极近,呼吸可闻。赵祯轻缓无奈的叹息就响在舒窈的耳畔。一息一温,舒窈脖颈处被渲染下一层淡淡粉彩。   赵祯盯着舒窈的眼睛,那两汪澈若秋水的明眸清晰地映衬着他此刻的郑重神色。   赵祯低柔了声音,话语中带着缱绻如丝的笑意:“阿瑶舍得,朕,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先列之前承诺给一个妹纸的书单:正史类的,只有二十四史里元朝脱脱写的宋辽金的历史。不过那个我个人觉得脱脱写的不算太好。至少在二十四史里头,这三部按照文学性也好,按照艺术性,史学性也好,都算是靠后排的。 宋代文人笔记比较有意思,推荐看的主要有几个:《梦溪笔谈》(重磅推荐)《玉食记》《东京梦华录》(重磅推荐)《梦梁录》《枫窗小牍》《清波杂志》 关于宋代的历史里研究,首先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对宋代的描写非常值得一看。(通史类的还有白寿彝版《中国通史》和吕思勉版《中国通史》,就宋史而言,国内教科书对宋代的观点大多出自这两部通史的观点。可粗略一看)。 断代史而言的话,罗炳良教授的《宋史研究》、邓广铭的《宋史十讲》陈志超的《宋史十二讲》还有余蔚的《宋史》都可做参考资料。 吴钩的《重新发现宋朝》是可为经济,梁志宾《风雅宋-宋朝生活图志》基本是宋代风俗的。还有《宋朝那些事》《行走在宋代的城市》啥的,都可做消遣类看。 学术类的还有《宋代地域文化》《中国民俗通史——宋代卷》《宋代兵制初探》《中古文人生活研究》都是可以看看的。不过我估计罗列那么多,妹纸们肯定会头大看不下去。 那就去看看感兴趣的《唇间的美色》,将古代妇女穿衣打扮的。 以上。 PS:我可怜的皇帝陛下,乃知不知道,你这么承诺了阿瑶,意味着啥? ☆、迢迢千里起牵思   “江南水明山秀,余在此间心闲意舒,尝三商而眠,日高而起。常州邸府亭园精巧独绝,有兴则罗列图史琴樽于静轩明窗下。会逢三五,与二三小友泛舟湖上,簪花斗草,品酿饮茗,其乐无穷也。”   夜灯高照的承明殿中,四下俱静,蟠龙红烛燃烧的“哔啵”声响落入耳中,咋然惊回看信人。   赵祯倚靠着床头,玉色脖颈下的雪白里衣将解未解,白皙精瘦的肌肤在金黄灯烛下笼罩着淡淡暖色。他凝眉扫眼帐外,见无人在侧,方眸色温柔,面隐浅笑地看向掌心。一方洒金信笺被他缓缓摩挲,修长的手指抚过寸寸字迹,珍爱小意就如描画书写人的眉目。   这是舒窈离开后,他手上接的第一封书信。   江南水乡,杏花春雨,她用她端秀的笔触,让他仿似能看到了千里之外,清波浩淼的太水湖畔,她乘兴而归,抚琴踏歌的款款身影。   不需闭上眼睛,他思绪中已能浮现她在常州的朝朝暮暮。数日离别,她在字里行间,以惬意告诉他:一切安好,望君勿忧。   “你倒是懂得享乐。这般闲暇自娱,让朕都嫉妒得心慌。”   赵祯垂下眸,手指抵在薄淡双唇间,轻笑着低喃“抱怨”。   相比阿瑶,他可是忙碌许多,庶务缠身,应对臣来卿往。文字武课,他得做上进君王。白日里,鲜少有空的天子也唯有在月上柳梢时,才能屏退宫人,倚坐龙榻,安安适适地看远来的书信。   万籁俱静,大殿里只有寂寂烛火燃烧。灯影飘忽,摇曳不定地倒映在朱红帷幔上。赵祯合上眼睛,一手撑榻,另一手将信笺紧紧攥在掌心。   丰月楼的离别之会,就在他猝不及防间浮现在脑海心上,让他神思一震。   “君无戏言。小哥哥,你可知阿瑶是多小心眼儿的人?”   彼时,他刚对她郑重剖白,她便黛眉舒展,浅笑妍妍地望定他,眼底的潋滟若三江的春水,一层层荡然漾开,成为驱散他深秋咋寒的一脉温柔。   赵祯看着她扶手抬袖,用指尖点着他的心窝,像个戍边的卫士一样,正义凛然宣告:“这里即住了阿瑶,便不准再住下旁人。不然的话……”   “不然如何?”   舒窈只俏生生笑了笑,侧首凝眸的样子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母豹,而赵祯则是她要看中守护的猎物。   赵祯失笑地抓握住她柔嫩的手掌,将掌心扣在胸膺,对她低声回道:“其实朕也小心眼儿,这里只够容下一个。若这一个在常州通判三年任满后,却不曾随父返京回程,到时可不许怪朕睚眦必报。”   “咦~,小哥哥好是没羞,居然要威胁阿瑶?”舒窈手腕转动,身姿灵巧地逃离他的牵制,跳到距他一步远的地方,微偏脑袋,狡黠如狐地望着他,噙笑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当心若虚谷,胸怀天下。怎么能学阿瑶呢?”   赵祯摊开手,故作无奈地叹口气:“人在其处,身不由己啊。”   舒窈状似认真地思索片刻,重新欺近赵祯,小心翼翼凑到他面前。   赵祯静静看着她举动,在她猝不及防时骤然出手,拿捏着力道将手掌探上她的肩头。舒窈低呼一声,挣了几下后像个乖巧的猫儿一般,收敛了爪牙,安安静静由他带她入怀。   他们之前曾试探,曾和解,曾牵手,曾笑闹,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隔衣相拥,呼吸相闻。   少年天子的怀抱并不宽厚,举动间还带着初拥心上人时独有的青涩与僵硬。然而舒窈却闭合了双目,温驯无比地靠上他的胸口。他身上尚含淡淡的杜若冷香,萦绕鼻间,让人无端心宁。   这样相偎相依,她放任自己对他毫不设防,放任自己对他信任倚靠。   他清俊的下颌柔缓地放在她的鬓发间,暖意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脑,轻轻唤她小字。   那把低沉清悦的声音在叫出她乳名时如含甘酪,如饮佳酿,听在耳中甜丝丝,醺染染,直沁心脾。   “我在。”舒窈柔声回应,明眸秀目一脉温软,毫无半分心机谋算。   百炼钢作绕指柔。   此时此刻的她,与在太后面前的晚辈,与在王嬛面前的郭氏二女,完全判若两人。   “明日想要什么做生辰礼?”赵祯臂弯牢固,拥她的动作丝毫未变,只在她耳畔低笑询问。   舒窈睁开眼帘,睨了赵祯一下,故作不满:“哪有你这样的?送人东西,还先问问人想要什么?”   赵祯眉梢上挑,笑如温煦暖阳:“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看着送了。”   “我眼界高着呢。你若是送了不合心意的东西,我就不理你了。”舒窈挣扎一下,曼声佯嗔。   “这般苛刻?就不能宽宥几许?”赵祯假意为难,煞有介事与她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舒窈手撑在赵祯胸口,似要与他好好分说。   赵祯蓦地将她纤指扣握,十指纠缠,缓缓放在唇边,他说话时吐出的温意洋洋洒在她的手背肌肤,让那处白皙透出淡淡红晕。   “阿瑶,别动。”轻声呢喃出口,赵祯似压抑心扉间楚楚离情,“让我再这样多留一刻,只一刻便好。”   舒窈乖巧地靠回去,放软身体,与他脉脉无声相依。   一别三年,异地千里,两怀挂念。   她所有谋划也不过是将自己变为彼此的依托,与他相助相信,相扶相持。如今,她倾尽全力豪赌一场,而关乎赌运成败的人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双臂伸展揽她在怀,肌肤慰暖,仿似风雨不透。   “小哥哥。”她软声绵绵,吐出口的是独属于她的称谓,“你要记得你曾答应我的话。”   赵祯收紧双臂,气息拂落在她耳鬓发间,未出声,只重重点了点头。   他曾答应她戒急用忍,他曾答应她韬光养晦,他曾答应她做一个至孝皇儿。   朝堂多变,边塞多患。对当今天子来说,先皇逝去后,他们孤儿寡母间任何的嫌隙摩擦都有可能被外人利用作攻讦彼此的利刃。他怀中的丫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警示他:一个连心上人都留不住的君王,贸然轻举妄动,只会适得其反。   那日,赵祯待到很久才依依不舍与舒窈作别。   隔天,郭氏众人南下启程。赵祯派随侍手捧锦盒,在新宋门城楼下静候郭府车驾。   晴阳当照,朝霞迢迢。   郭氏出京的马车自雨后的青石官道辚辚行来,赵祯所遣宫女仪态端方地走到车驾前,秉明身份,将手中锦盒交予郭氏二女。   锦盒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段桂花枝条,切口处齐整干脆,桠上骨朵尚颜色鲜明,含苞待放。   他送她的生辰礼,没有金珠宝玉,没有书法字画,只有这小小一节宫中桂枝。   舒窈一下恍惚,眼波盈盈望向盒中物,将心中惊讶、太息统统掩在唇齿间。   去岁此时,她曾陪赵祯心血来潮,到桂树林赏花。   先帝所栽植的桂树林,正是应季时节。   一朵朵简丽秀气的桂花团簇在枝头,金丹之色缤纷如画,落英飒飒,花光满路。一树树的生机盎然,一桠桠的馥郁香浓,观者无需欺近,只要闲散散往旁边随意一站,即能闻到携风而来的甜丝丝桂香之气。   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相比与大多数女儿家青眼的牡丹芍药,兰草幽菊,她对能入口做糕点的桂花反而更加情有独钟。老话都说,民以食为天。那些牡丹芍药纵然华贵,兰草幽菊纵然高洁,可是它们到底也没有桂花的糕饼尝起来更香醇,更美味,更得她心意。   赵祯彼时只是哂笑看她,奚落她是俗人一个,不懂赏花情趣。   她反唇相讥:臣女生来本就是这凡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介平庸小女子。人生在桂月,喜欢的花草自然也脱不开桂月的圈子。陛下眼中的臣女难道不是如此?而是品性高洁,言行脱俗地去欣赏寒山雪莲?   赵祯被她驳得哑口无言。最终悻悻转身,离开赏花所。   然而料想不到,相隔一年,她与他在尚未和解时说的无心之言,竟也被他记在了脑海,今日离别重新翻出。   送礼的宫女转述:“此乃官家亲自所折,送予娘子。望娘子内明其意。”   怎能不内名其意呢?   舒窈视线转回皇宫方向,垂着眸,微不可闻低嗔句:“傻瓜。”   何为折桂?何为送桂?   他用那么明显的方式来安她的心,让她还怎忍在江南陌上寻觅个风流少年,拟嫁托付?   “官家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   明烛泪落,夜色沉沉,刘太后缓鬓低鬟坐在床榻上,似随口而说,“哀家看他这阵子甚是用功。先帝若知,九泉之下,也应心中安慰了。”   姚映为她整理着纱橱帷幔,见她提及先帝时面有怔忪,便倾身回话:“以奴婢看,经过郭氏二女之事,官家确实成长不少。”   刘太后抬起眸,深深看眼姚映,含笑淡淡道:“怎么?连你也以为郭氏离开是哀家心意?”   姚映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想到什么般,低声汇报:“昨日王家三娘子离宫时,路遇官家。随侍宫人言道她将什么东西交予了官家。”   刘娥听罢叹口气,摇摇头并无多少意外:“小丫头们心都大了。瞧这一个两个的,尽是自己的小算盘。”   “娘娘,可需奴婢查明个中详里?”   “不用。”   刘娥抬手摁了摁眉心,声音带有无尽疲乏,“左右不过是跟阿瑶那丫头有关。既然他想瞒着哀家,那就随他去吧。哀家权作不知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来说说宋代的养老制度。 宋代养老还是很丰厚,很公益的。宋代律法规定,凡过了六十以上,犯了充军、流放等罪行的老人,可以免罪。七十以上呢,只要不造反,不管咋折腾都没罪。九十以上,所有罪行一律赦免。 而且,宋代过了七十的老人会从政府处领到一根拐杖,这拐杖呢长越两米,上头带雕刻鸠首。凭着这个,老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官衙,并且还能领到朝廷每年发放的生活福利。若是活了九十,不光有这特权,朝廷会发六百担俸禄给这高寿老人儿(相当于正县级待遇)。 宋代官方社保做的很好,不光医疗上,养老也一样。他们有专门的福田院,作用类似于今天的养老院,用以收容五十以上孤寡老人、残障人士等。 PS:那个建议说离别在即,赵祯童鞋赶紧把人扑倒的,你给我奏凯!又不是小黄文,啥就动不动扑倒啊?看人家是皇帝,又不是流氓(虽然有人说皇帝是最大的合法流氓但素!我家男神绝对不是不是!!) ☆、脉脉多情暗心知   秋去,冬尽,春来,夏往。   汴京宫环月成玦,玦月复成环,辗眼已过三秋。   天圣四年,这一日,御苑榴花映红,疏影成碧。暖风如薰醉人。   “同叔,今日匆匆入宫可是有要事禀奏?”出言发问的天子当先而行,一路拂柳穿花,步履洒然,隐隐现龙行虎步之姿。   三年锤炼,养晦韬光。此时的赵祯丰神湛澈,玉树芝兰,醇悦声线似醪陵甘泉般解人乏困。   每逢上元节,圣驾幸于宣德楼时,他都能引来无数女儿隔帘娇窥,春潮心涌。那一个个羞答答地仰面争视,只为一睹圣颜。   十六岁的官家是富有四海的天下共主,是风华英秀的俊雅儿郎,是众人眼中至孝至淳的仁君典范。如今的他,后宫无人又到大婚年纪,不知已成多少京中云英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官家,刑部日前接到开封府呈报的一宗命案卷宗。”   奏事的晏殊落后赵祯半步,垂听圣询后,修瘦身材微微欠起,语带迟疑补充:“涉案之人乃是……太后亲侄,先太尉刘□□子刘从宏。”   赵祯浓密修眉微微上扬,不动声色问道:“太后可知此事?”   晏侍郎摇摇头,递给赵祯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   他们这双君臣早在赵祯还是太子时就已熟识。如今晏殊领职刑部侍郎,却是东宫舍人出身。先帝年间他以神童身份过殿试,之后便被真宗安排在赵祯身边做了太子伴读。现下他年过弱冠,经历数载庙堂沉浮,亦知此时朝中局势。   能在察觉事异后,绕过摄政太后,立时进宫向赵祯禀报,晏侍郎的忠心向谁,自然不言而喻。   “开封府对此可有章程?”   “回官家,开封府尹因兹事体大,不敢轻易妄断,故而上本将此呈报了刑部。”   赵祯颔首,单掌负后转向晏殊:“暂压此事,授意开封府,想办法将刘家从中摘出。过几日太后要与朕到南郊祭祀,朕不想在此时听到关于太后亲族任何不良名声的非议。”   晏殊了然意会,领命后,对赵祯恭声告退,缓行离开御花园。   赵祯望着他远走的背影,袖手拊掌,深深地吸了口气,举步迈向凉亭。   刘家那位表兄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自然清楚,卷宗真假姑且不论,但有太后在前,不管是开封府还是刑部,便都不可能动刘氏族人。他现在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留待以后时机成熟,他再一笔一笔清算前账。   赵祯揉了揉眉心,按下此事。复想到几日后的南郊祭祀,心中重新涌起一阵烦躁:自入夏以来,连降大雨。两浙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被困泽国,陆上交通断绝,音讯往来艰难。   这情形让汴京的百姓一时惶恐难安,闹哄哄纷纷传言,说南方已成水患,北方黄河亦是决堤。汴河决堤也是迟早的事,不如早作打算,往东避逃。   谣言捕风捉影,亦能三人成虎。   赵祯他两个月未曾收到常州来信,牵挂的人儿生死不知,安危不知。身边又尽是不断上书请他未雨绸缪,劝他向东行驾的大臣。   这段时日,他过得相当艰难。   好在早前朝会,南方灾情有了回馈。王钦若禀述过三路府州灾况,言两浙路受灾最甚,不少州县田地灌覆,房倒屋塌,今年已是颗粒难收。两浙路巡抚辖下各级官吏正紧锣密鼓布置赈灾之事,永济仓开仓放粮,周济灾民。济世馆诸医者亦严阵以待,严防大灾大疫。各军州厢军指挥使上书呈报,请陛下允厢军纳灾民中壮年劳力入行伍,扩充大宋军马,防备灾民激变。   赈灾三措,开仓、防疫、扩军、这一套是圣朝开国以来就沿用的惯例。不论太后还是赵祯对此都没有异议。   赵祯只在事后宣了户部尚书王曾进崇政殿,在问过国库盈余和赈灾所需后,赵祯的一颗心才算勘勘平复些许。交代王曾,“灾后安抚之事,户部也需上心跟进。若遇钱粮所需,拟封折子,呈报三司。”   王曾恭声领旨。   待正事议定,赵祯赐座王曾,边吩咐宫人为其奉茶,边闲话家常一般笑问王曾:“王爱卿,最近可曾听到京师一些坊间民论?”   “陛下是说东迁之事?”王曾手捧茶盏,低眉敛目。   赵祯点点头,十指扣起,悠悠然放在御案上:“以王卿之见,朕当为之奈何?”   “陛下多虑了。”王曾很是庄重地俯下身,缓缓陈述,“江南水患已有赈灾之策,黄河决口之事,并无一丝奏报。所谓决堤不过是民间流传的蛊惑人心之语,陛下,不必愁虑。”   赵祯听后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望向王曾道:“爱卿所言极是。然放任京师百姓日日惶恐亦非长久之计。朕意:与太后幸驾玉清昭应宫,焚香沐告,祈祷天帝与诸先贤庇佑赈灾。”   王曾思索片刻,了然赵祯此举中安定人心的利害后,放下茶盏,起身很是赞同地颂了一声“陛下英明”。   “王爱卿身为玉清昭应使,此事便交予爱卿安排。”   王曾立刻恭谨领命,与赵祯告退后,兢兢业业去安排帝后母子的祭祀事宜。   出得崇政殿门,王曾望一眼身后的煌煌殿堂,想到少主近几年成长磨砺,心中不由慰然万分。   身为两朝重臣,王曾宦海沉浮,心如明镜。不论太后如何巾帼英豪,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外姓之人。大宋江山应是谁姓,玉玺掌国应是谁人,王曾与朝中诸多持正同僚一清二楚。吕武之祸万不能在他们眼下上演。纵使拼却乌纱官帽,丢掉朱紫蟒袍,他们也一定得为官家顺利亲政保驾护航。   官家今年已有十六,按照大宋律,男子十六即可婚配。赈灾事后,礼部会为选后事忙碌。等到立后尘埃落定,官家大婚成家,群臣再上书奏禀,谏请太后归政于帝便都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到那时,太后恐再无借口把持朝政。只要……所立皇后与刘氏无关。   王曾预想美好,却不料在自家幼主心中,已定的人选恰恰便是与刘太后有亲的一位女子。他与此女自幼相识,情愫暗生。中间离合聚散,不但没有冲淡了情谊,反而因着鸿雁传书,纸墨往来,让原本的青涩愈发沉浓。   到如今他们往来收受的信笺早已连案累牍,寒来暑往,朝朝暮暮,他们相隔两地,却一分不落地参与着彼此的成长,分担苦恼,分享欢愉。这双少年男女成为进驻彼此心中最特别的人,世上再无第二人可取代,可更迭。   “官家。”   御苑的凉亭中,自晏殊离开,赵祯就孤身独坐,安安静静望着眼前奇花异草争妍斗艳。此时听到阎文应启声,他头也不转,只是浅浅地掀了掀眼帘,淡淡道:“朕说了朕现在谁都不想见。”   引带王嬛前来的阎文应微微一愣,侧向王嬛,尴尬道:“王三娘子,你看这……”   “官家不想见人,那必是想见其他吧?”王嬛对阎文应笑笑,冲着凉亭扬声说道。   赵祯转过身,望眼王嬛,见她手中空无一物,心中不由泛起缕缕失落。   “还是没有?”他垂下眼,声音犹带不甘:   王嬛笑而不语,只是偏头扫视下四方。   赵祯瞬息会意,抬手屏退身周内侍。王嬛这才上前,将袖中一方精致荷包呈送给赵祯。并解释道:“还是没有常州信笺,只有心腹从丰月楼转递的这个。”   这方荷包看似平淡无奇,只有右下青松针脚匀称,绣工极美。上等的苏绸衬着攒金丝的绣线,一针一回,皆似能看到做工者的全神贯注,情怀满腹。   赵祯用指尖不动声色压盖着左角的绣字,将荷包小心收起,问王嬛:“可有什么传话?”   王嬛摇摇头:“并无只言片语。”   赵祯颔了颔首,淡薄唇线轻轻抿起:“朕知道了。下去吧。”   王嬛倒也识趣,见赵祯心中郁郁不想多言,便躬身退出凉亭。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等她从常州回来,朕会给你一道赐婚圣旨。”   王嬛悚然转身,伏地叩拜:“官家,臣女惶恐,不知官家所言何意。”   赵祯见此,不由低声失笑:“放心,不是召你入宫,是给你你想要的。”   王嬛诧异地睁大双眼,一时忘了所有宫规,逾矩大胆地直视向赵祯。   赵祯不以为杵,安然自若地坐在凉亭,淡淡笑道:“朕猜过你们盟好的事,也问过她。不过她只跟朕略微提起,不曾详说。所以你不必担心你们当初谈话为朕所知。朕只是看这几年你做得很好,应该得份嘉奖罢了。郑国公府家风中正,世子柴焱璁秉性纯良,柴家确实可托终身。”   王嬛低着头,繁秀衣衫内冷汗涔涔。官家这是对她起了疑心,在敲打她?   可是她确实不曾收到常州来信,更遑论知道郭二娘子如今现状。   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让官家将她与柴家事放于明面?   王嬛手藏袖中,十指握拳,心中尽是惴惴难安。忽地,她灵光一闪,一个念头倏然绽放在脑海——官家这是在给郭舒窈清障,保她在为后之路上畅通无阻。   想来也是,她王嬛是跟郭舒窈并列的世家女子,是得太后欢心的女儿家,更是皇后宝座最有力的竞争者。官家想她能往来宫廷,做他与常州传书的鸿雁;又不欲纳她进宫,让她成为郭舒窈的强悍对手。   所以他就只装作诸事不知的模样,任由太后宣召她,恩宠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注定会成为他的后妃;却不料,在立后事前,他已打定主意将她赐婚,赐给连太后都不能轻易置喙的人家。前朝皇族柴氏,身份尊荣,地位敏感,恰巧就是这样人家的不二人选。   眼前人下了好一宗玲珑棋,藏了好一副帝王心。   王嬛暗生畏然地仰望向赵祯,扪心自问。若郭舒窈与她易地而处,她决计没有郭舒窈的魄力与耐力。只要一想到要将漫漫余生托付给这样一位君王,王嬛就觉得胸怀抵触,脚底泛冷。   这两年的官家越发温华内敛,然而她出入掖庭,纵使有太后撮合,也难掩她对他愈加心生恐惧的事实。每每与官家相对,她便不自觉全身紧绷,精神戒备,将所有心力悉数用到周旋应答上,根本生不得什么太后所希望的旖旎情思。   至于,能得到这样一颗帝心垂爱的郭舒窈?王嬛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更无法预料,为自己谋划出这样未来的一个女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小皇帝一眨眼就成小腹黑了。今后两口子帝后博弈,可有的热闹看了。 今儿咱们来说说宋代的赈灾吧。说到赈灾,除了文中所写的这些措施,宋代关于灾年扩军也是其他朝代所没有的一个特色。我们学过历史教科书的估计都知道,宋代中后期,冗官、冗兵、冗费。冗兵这一块很大一部分跟宋代募兵制有关,你想啊,每逢灾年,朝廷都要扩军,吸收青壮劳力进军营,这一来能以军饷给灾民一口饭吃,二来呢,也确实能防止灾民造反。青壮年都当兵去了,剩下老弱病残,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不过这样造成的弊端就是禁军(中央军)和厢军(地方军)越来越多,军费开支越来越大。更突出的一个弊端是,以这样的形式招募进军营的兵丁,大部分是为了活命有口饭吃,对于保家卫国什么的思想觉悟压根儿想不到。所以,这样的招兵制度下的战斗力也是让人捉急。再有……呃,跑题了,暂时打住吧。哪天抽空详细论论北宋兵制。 (这章其实可以看出来,赵祯童鞋三年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明面上他仍旧是个孝顺孩子,看,自己母亲娘家出了事,他都知道挡回去。当然,暗地里,帝党势力已经渐渐成势。这章中的刑部侍郎晏殊、户部尚书兼玉清昭应宫使兼门下使王曾就是实打实的帝党。第二卷即将完结,第三卷名臣大家出没预警,各位妹纸,你们准备好了木有?) 本章提问,阿瑶的书信为何迟迟没到呢?A,阿瑶出事了。B王嬛扣下了。C 被水患耽搁了。 求收藏和评论。舒寐专栏: ☆、兴利赈灾引诽谤   被王嬛思度的人儿远在千里之外,自然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此刻的常州府衙,静轩窗下,菱花镜倩影深映,珠帘外雨势潺潺。   双成手捧托盘药盏,脚步轻缓地来到内室。尚未开口,就被玉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玉娘弯下腰将罗衾小心地搭在象牙床榻上,低声道:“娘子刚才睡下,药先温着,等醒来再吃。”   双成点点头,目光殷殷望向榻上人,她正披衣斜卧酣眠,绿云般的鸦丝散散垂落于胸,面色苍白,粉唇似点。   连入梦时,那双娥眉都若春山远隐,不曾真正舒展。   双成抿起唇,轻手轻脚地将她拢放在腹间的手掌重新搁置回衾被。素玉削葱纤指,触之温凉,休憩暖榻上都不能将之回转三分。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该好好歇息片刻。   双成无声无息地靠向床柱,安安静静守候着身后的玉人儿。   很久以前,她曾因娘子生而所享的尊荣富贵而心怀艳羡,然而到此刻,双成却只知晓娘子辛苦隐忍。只预料到将来若是谁人娶了自家娘子,那必得是三生修得的福报。   象牙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一点响动就已将她惊醒。   双成看着她展眉睁眼,撑身坐直,波澜不兴地望着桌上药盏:“是该进药了?拿过来吧。”   这人才苏醒便已回神,是有多坚韧的心智才能这样支撑着数日不倒?   双成心疼地赶上前去,将药碗递送给舒窈,见她喝完以后,手掌仍旧摁压在小腹,不由柔声建议:“娘子,要不缓缓再去上房,奴婢先给你拿个锡奴来暖一暖可好?”   舒窈摆摆手,掀被下榻,坐到镜奁前:“玉娘,替我梳妆,收拾得精神点,等会儿我还得去母亲那里侍疾,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来。”   玉娘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拿起发梳小心翼翼将手中青丝拢顺,一层层叠做云鬟盘髻。   这鸾镜映照中的女子,形容清丽,体态单薄。一双眼睛像烟波氤氲的秋水,安静柔和,涓涓深流。   可是双成和玉娘都知道,自常州水患,月余时间,娘子便已消瘦厉害。尤其晚间更衣时,素白绸衣下的腰肢孱细盈盈,不足一握。   双成抿着唇,目露隐忧地看着梳妆人:再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   数十日里,娘子要对夫人奉药侍疾,要为老爷拿计赈灾,要执掌府内中馈,要主持粥棚周济。现在,她哪里还把自己当做什么深闺娇女,她都恨不能将自己一劈做四,一方留一个才好。   可恼九公子当初任性,执意留京;大公子、三公子又远在代北,不能赶到。如今娘子身边竟然连个帮手都没有。诸事繁杂,尽压她一人肩头。她默默承担,孤身无援,竟也要咬牙坚持,不露一丝胆怯,不显一分软弱。   这般好强倔傲,让她们看在眼里,只生无端心疼。   梳妆完毕,玉娘将一件莲纹长裾体贴地披在舒窈身上,静静地退到一角。   舒窈转过身,缓声曼语问道:“九哥可曾回信?他什么时候能到常州?”   双成沮丧地摇摇头:“娘子,如今水患,陆上交通艰难,想来京城也不过是刚刚收到娘子的信。”   舒窈轻轻“哦”了一声,点点头,举步出门。   双成跟在她身后,小声汇报道:“娘子,奴婢今日出府听到街上有不少人在议论老爷。”   “议论什么?”舒窈黛眉微扬。   “他们说……说老爷为官一任,不思为民造福。却反而趁着大灾之际,工力贫贱,去勾结富豪,广修庙宇,用来谄媚太后。”   舒窈面上喜怒不显,静静问道:“还有吗?”   “还……还有。还有人说老爷是个昏官,居然听信闺中女儿的劝言,说什么典狱之中,富商巨贾可捐粮减罪。这是无视王法,是官商勾结。”   “嗯,除了这些,还有吗?”   “还有……还有那更难听的,奴婢不敢说了。”   舒窈笑了笑,眼底眸光似秋水寒潭映衬九天明月。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心底无私天地宽,正所谓非常时行非常事。广修庙宇如何,捐粮减罪又如何?一群凡夫俗子,眼里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阿谀奉承了。”   双成眼睛睁大,紧跟两步到舒窈身边,好奇问道:“娘子,这里头难道不是传言的那样,其中还有什么门道?”   舒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苍白面色被双成此言逗得泛起了丝丝红晕。   双成一时恍惚,就听舒窈不疾不徐解释道:“大灾之年,安抚流民为重。兴修庙宇不过只是一项,父亲不是还派人加固堤防,修筑水利?起工事必得要劳力,这群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灾民去了工地能吃一口饱饭,能得片瓦遮身,不是比他们沿街乞讨更舒心?”   “至于捐粮减罪?这更好说。官府的永济仓不能兼顾所有灾民,有些富户仓中有粮却不肯出手。想要这群在大灾之年囤积居奇者放粮,总得给他们点甜头。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些人家哪个找不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只要证据确凿,以律传唤就是。至于不想下狱的人,也好办,开仓拿东西,即可赎罪减罪。与汉律中出金免死差不了些许。只不过我们要的是粮食,他们要的是钱财罢了。”   双成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崇敬地望着舒窈,喟叹道:“娘子,您懂的可真多。若是个男儿身,您一定能高居庙堂,当个执宰。”   舒窈怔了怔,手覆上阵阵作痛的小腹,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走?”   双成轻轻吐了吐舌头,垂下小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舒窈身后,去往夏氏所在上房。   夏氏在月初染了风寒,开始时只是头晕目眩,偶有咳嗽。本以为几剂汤药下去就能痊愈,却不料最近几天她竟然高热不退,缠绵病榻,还说起了胡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水患当前的如今。   舒窈不敢声张,只暗中封了母亲的院子,不许仆役随意进出。而她身为人子,承欢父母膝下,受尽娇宠,对奉药侍疾自然责无旁贷。   “双成,你在院外候着,不必进来。”   双成脚步微滞,张张嘴,可怜兮兮望着舒窈,欲言又止。   舒窈权作没看到她的不甘愿,径直迈步进入院中。院内仆从只被她留了两名母亲的心腹丫鬟,按照她的吩咐,她们每日用药汁洒扫屋廊,以热汤灌煮入口器皿。而对于夏氏的照料,却都是由舒窈亲力亲为。   夏氏情形不算太好,一时浑噩,一时清醒。舒窈进去的时候恰赶上她在昏睡。素日体面的贵妇人如今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仿佛不胜衾被之重。   舒窈喉间酸楚,小心翼翼地偎坐在榻边,将夏氏额上冰帕换下,取了药碗,用药匙把汤汁细细搅温。   “母亲,母亲?”   舒窈附在夏氏耳畔一声声低唤,直到夏氏醒转,她才些微松了口气。   夏氏双眼迷蒙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抬起瘦销的手臂,轻轻地抚上舒窈的脸颊。   “囡囡,瘦了好多。”   她目光涣散,女儿的倒影在她眸底根本视不真详,然而在指尖触及舒窈肌肤的那一刻,夏氏浑浊的瞳里还是泛出难藏的心疼。   哪怕她病得沉重,糊涂不明,却依旧不能停止她对孩子的关切与在乎。或许,她不是一位贤妻,算不上一名佳妇,甚至她连良母都未必称得上。然而,千错万非,谁都不能抹杀她对儿女的爱意。   “你九哥会回来吗?”   夏氏强撑起身,面有希冀地望着舒窈。   舒窈笑了笑,将药匙递送夏氏唇边,边小心翼翼喂她吃药,边柔声宽慰她:“会回来的。九哥收到信就从京城赶赴常州。这会儿想是应该已经乘了船,正沿运河南下。”   夏氏眼角舒展,脸上露出一缕浅淡的舒欣笑容。   片刻之后,她又似想到什么,一把握住舒窈的手,目光殷殷望进女儿的眼底,郑重交代道:“阿瑶,等你九哥回来,你就与他一道离开常州,返回汴京。”   舒窈微微一怔。   “母亲,您在说什么?”   在她卧病的时候,她竟然想让她离开?   夏氏伸出手臂,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女儿秀丽的面颊,眉宇间泛起丝丝苦楚。   “哪个娘亲不想守候着自己的孩子?娘也想。可是傻囡囡,娘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了你的前程。”   “你现在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心思。有些事不想娘再插手。这些娘都知道。娘还知道你与官家一直暗中书信频繁。”   “每年你生辰时,汴京都会寄一束金桂到常州。千里迢迢的路程,收在手中时花枝还仍鲜艳如初。开始你骗娘说那是你九哥的心意。傻囡囡,你忘了,娘是过来人,娘看得懂。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心思不是一个兄长对待自己疼爱的妹妹。那是一个少年郎君在对待心上娘子时才独有的细致。”   “官家他心悦你,你与他又是自幼的相识。想他今年已有十六,到了该立后的年纪。这时若是在汴京,自然一切好说。可如今……。娘原曾想,等你父亲任期届满,回京述职,我们恰好赶在选后开始前抵达京师。到时略加活动,总能保你个顺遂如意。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竟然不开眼,让常州出了这样的事。你父亲忙得焦头烂额,日日夜宿官衙,宵衣旰食,尚怕被人说三道四。这般形势,这个档口,朝廷怎可能让他轻离职守,即时返京?”   “可是你不同,阿瑶。你可以走。你一个女儿家回去京城没人会说什么,且这一路,有你九哥护着,爹娘留下来也能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说说宋代的驻京办吧。 所谓驻京办呢,一般都是给在外地任职的官员回京述职时用的,在宋代,这个机构当然不叫驻京办,叫进奉院。干嘛使的呢?除了给官员们述职时住宿吃喝提供场所,它们还负责对朝廷政令的上传下达。而且这个政令吧,传递时候,不是用纸质直接抄了,送过去。人家玩的是雕版。上头一道意思下来了,进奉院的工作人员就开始暗戳戳忙活,把雕版刻好了,封好,快马送走,到地方,让地方自己印去,想印多少份印多少份(印成的东西被称之为邸报,即算是官方报纸)。反过来也一样。有时候进奉院的小伙子们估计觉得总刻公文,工作太枯燥,也会偶尔手痒,刻点朝中大臣的八卦事,比如谁谁被家暴了,谁谁怕老婆之类的(差不多相当于最早的八卦报纸)。 ☆、骨肉相念不相见   烟波浩淼的大运河上水纹荡荡,船只如梭。悠悠百余年,前朝的“五季之乱”毁了桑田良顷,丢了幽云沃土,却独独不曾奈何得了它。大运河像一条亘古绵长的纽带,北系汴河的货运粮船,南连杭州府的泛湖小舟,长贯千里,沟连五水。曾经开凿疏浚它的帝王将相到如今早已成昨日黄粱,唯独它依旧水流如初,无声无言担当着南北交通之脉。   五月梅雨时节,运河上水涨船高。郭审站立在船头甲板极目南望,江南如丝的薰风温柔娇俏地掀动他天青长衫的一角,让他整个身影显出几分落拓与洒脱。   这可真不像是要趁着水患,总领八艘粮船,逐利南下的奸佞商人,反倒像身无牵挂,游学四方的文人墨客。   确实,他也曾经是挥毫泼墨,赋诗填词的举子;只是不知为何一夕之间抛却功名,不走仕途走商路,反做了四民中的最末等。   ‘东家的心思到底不是我等能揣摩到的。’小廖远捧着件披风,讷讷跟在郭审身后,轻声汇报,“东家,还有半个时辰到常州,东家可要准备准备?”   郭审长袖一拂,不耐道:“我去常州是见爹娘,又不是去会亲家。哪里有那么多可准备的?”   “那咱们带来的粮食是……”   “自然是先在船上放着,等到常州摸清粮商动向之后,再出手放卖,价高者得。”   廖远一下呆愣:来前东家可不是这么交代的。那会儿他在书信中见到二娘子谈及常州灾患缺粮事颇有无助之感,可是眉头不皱就倾尽财力,马不停蹄得搜买粮食,紧接装船而下,丝毫不敢耽搁。   可现在……都到了常州地界,眼看粮卖事成,东家怎么反倒又不着急了呢?   廖远一头雾水地看着郭审,心中暗道:近万担粮食搁置在码头待价而沽,东家还真是胆儿肥。他难道就不怕被人知道以后给郭大人招祸?京中那帮朝廷御史一个个眼睛毒着呢,碰见这事他们不得把常州通判弹劾得永无宁日?   郭审似看穿廖远心中所想,回头含笑道:“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想那么多不如替你东家想想,这趟商货要是出不去,东家还能不能发得下你的工钱。”   廖远憨厚地晃晃脑袋,听到郭审说及月钱,立刻咧嘴笑开,露出一口齐整洁白的小牙:“那也没啥。东家,就是您真不发廖远工钱,廖远也得跟着您。您忘了,您是廖远救命恩人,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廖远了。”   郭审瞥他一眼,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事就下去,不要在我耳朵边总是‘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地说个没完。”   廖远立马识趣地捂住嘴,抱着披风折回船舱。不过片刻后,他又捧着一个木匣返回:“东家,这是来前王三娘子派人送到丰月楼的。等会儿船只靠岸时,东家是不是要将它直接带给二娘子?”   郭审脸色瞬间阴沉,恨恨地盯着廖远手中的木匣,目光灼然,仿似与信匣的书写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东家?”   “闭嘴!”   郭审拳头握起,从唇缝间咬牙切齿迸出两个字。这般压抑愤慨又心有不甘地妥协模样让廖远一时看得啧啧称奇:王三娘子跟东家到底有什么过节,竟然能让一贯从容的东家每次见到王三娘子所送信匣都立刻换上一幅恨不得将信匣主人生吞活剥样子?   看那王三娘子挺明艳美丽的一个姑娘,与东家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这其中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自然是有。只不过郭审不欲对任何人言说。在他看来,自己捧在手心里,从小疼宠到大的妹妹总是千好万好,可惜偏偏被一个千不好万不好的坏小子给惦记上。最可气的是,这坏小子竟还是九五之尊,他连发泄心中郁气,将他好打一顿的可能性都没有。相反,他还得因受不住妹妹的软语哀告,糊里糊涂就当了这俩人来回传信的中间人。   真是想想郭审都觉得心里憋屈。对这东西自然不会假以辞色。   见郭审面有不愉,廖远也难得机灵地闭了嘴,老老实实抱着木匣退去一旁。   直到半个时辰,船泊常州码头。郭审才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木匣,与几个随从一道骑马赶赴常州城。   常州城因水患之弊已是戒严,来往商旅流民出入城门皆要下马受检。郭审耐着性子站在受检的长队中,耳边是城墙根下饿殍妇孺无力的哀呼呻、吟。   郭审眉头蹙起。廖远立刻会意,在过城门时,小廖远似颇为好奇般,笑问检查官兵:“敢问军爷,这些人是……”   军头瞄了廖远一眼,在暗中捏下他递送的荷包后,眉开眼笑地答道:“不用管他们。都是一群吃不饱饭正晒太阳的懒民。”   “懒……懒民?”   “那些有把子力气的差不多都上工去修堤建庙了,剩下能跑的那些要么是去帮忙,要么就去城中各处寻活计了。只有这些,什么都干不了,单等着官府和大户们施粥接济呢。这位小官人,看你们这装扮应是外地来的吧?你是不知道常州今年多幸,瞧瞧周边府州,哪年大灾不得死上好多人?常州城这些老弱如今还能活着,全赖纪大人和郭大人倾力赈灾。”   “倾力赈灾?”郭审眉梢微凝,目底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可不是倾力?为了多保全个灾民,两位大人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做事到都做了。我们纪太守从水患开始就没回过家,白日巡视堤坝,晚间就宿在官衙。郭大人也一样,家中夫人生病都来不及回去看一眼,府中诸事全部压在一个小女儿身上。通判大人都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就这样兢兢业业还有人在私底下里议论。你说这叫什么事?”   军头言语间颇有为常州两位大人打抱不平的说词,然而落入郭审耳中,却只让他觉得分外揪心。   待到检视一过,郭审也来不及跟他继续套话,径直翻身上马,奔赴常州通判官邸。   三年骨肉离别,血脉分隔两地。   不来常州时,郭审只透过书信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常州凶险。然而书信主笔人是个惯会报喜不报忧的丫头。在水患后,她从来不曾在信中告诉他,他们在常州处境是何等艰难。就连这筹粮之事都是他依凭着对她的了解,从她字里行间透出的隐隐疲累中推敲而得。对于她自身的孤伶无援,她从未开口求助。   这个臭丫头,她是翅膀硬了?居然还学会跟她九哥拿乔了?等见了她,他非得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不管碰见什么事,她九哥终究是站在她身边。   郭审预想美好,然而等待真正入了府邸,见到舒窈时,郭审却发现面对着眼前形容清丽的女孩儿,他连一句重话都不忍斥责出口。   在他的记忆中,阿瑶分明还是那个下颌圆润,眉目稚嫩,每每欣喜便会露出梨涡笑靥的小丫头。   可是才一转眼,再重逢时,她就成了目下这个静静迎候他的娉婷女子,衣袂绣裾当风,楚楚婷婷而立。她就像枝头那朵雪白娇艳的木槿花,在他不曾察觉的地方悄然积蓄,默默绽放,等他发现时,她已含香馥郁,惹人注目。   郭审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压抑下胸膺间翻腾不止的酸楚与心疼,举步迈向舒窈。   她的身量已长高许多。江南水土养人,小丫头出落了一副白瓷般的肌肤。郭审像碰触一个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展双臂,一手揽住她肩背,一手轻柔地搭在舒窈的发顶,用掌心温柔摩挲着她的后脑。   “阿瑶,九哥回来了。”郭审声音低沉,拥她的怀抱温暖如熨,“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舒窈偎靠在兄长怀中,眼泪在猝不及防间募地涌上,丝丝缕缕晕红了眼眶。   他终归还是赶来了。简短一句话,出自他口中,就让她有了不一样的安心。骨肉亲缘割舍不断,他仍旧习惯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九哥来了,你再不是孤身一人,无从依傍了。   “九哥。”开口尚不成句,舒窈声已成哽咽:“阿瑶好想你。”   一千个日升月落,兔走乌飞,他们只凭借薄薄一纸书信传递彼此牵挂。其中甘苦煎熬,唯有自知。   郭审重重点点头,将身上披风解下,转披上舒窈瘦销的肩头。   时至五月,南方花争艳,柳舒展,正是暖意洋洋无限。而他妹妹的手掌却似未曾熬出冬天一般,连指尖都透着一脉凉意。触及他时,只让他心酸不已。   郭审浓眉拧起,秀美的桃花眼底蔓延开一寸寸的自责与愧疚。他将舒窈揽裹在怀,容不得她推拒,便携她一起进入内院。   路过夏氏所居时,郭审猝然驻足,望向显出几分寂寥空落的院子,哑声开口:“她……如今可好些了吗?”   舒窈仰起头,深深看一眼郭审,他神色很复杂,有怔忡、有不忍、有抗拒、有怨怼、有思念、有亲近、还有被他隐藏极好的,胆怯。   人言近乡情怯,眼前人这近亲又何尝不是情怯?若九哥是那混账绝情的不孝子自然能够一走了之,再不回头。可偏偏她九哥不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观,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秤。秤的一头是他心中把量的对错,秤的另一头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他亘在中间,怎生不是左右为难?   舒窈伸出手,环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头。   郭审身体一僵,清俊面容上更添一抹郁色。   “九哥,进去看看吧。跟她说说话。”   郭审抿了抿唇,未曾答应,只转头左右环顾,似想拔足而逃。   他在局促,亦在矛盾。   舒窈仰起头,眸底幽深宁远,静静叙述说:“她很想你,九哥。虽然她从来不曾明说,可是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你。每次你的书信寄来时,她都欢喜无比。哪怕在信中,你不曾提及她,她也只当若无其事。她在父亲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从来不曾表露过什么情绪。只有背人时,我们私下相处,她才会向我偷偷地打听你的近况。”   至亲母子,要知彼此情况,竟还需转问他人?   究竟是为什么走到这步田地?   郭审闭目翕唇,负在身后的手掌渐渐紧攥成拳。   “你若是也想她,就进去看看吧。”   舒窈说完便无声无言退到了旁侧,留给郭审一个思虑踟蹰的空间。   郭审愣怔徘徊,迟迟不肯向院内迈出一步。   舒窈身后的双成一脸担心地看着兄妹俩,在自家娘子耳畔低声念叨:“娘子,您让九公子现在去见夫人,怕是不妥吧?”   舒窈长睫微扇,淡笑着看向双成。   双成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提醒:“九公子就这样进去,万一过了夫人的病可怎么办?”   她自以为声音极小,却不料字字句句都落在了郭审耳中。原本还是犹豫不决的郭审在听到这话后浓眉瞬间蹙起,青衫袍摆一撩,绣云皂靴大步迈向夏氏院落。   双成目瞪口呆,眼看着郭审背影,愣乎乎道:“九公子,这……这……这就进去了?”   舒窈挑了挑眉,斜她一眼,反问道:“不然呢?”   双成讷讷傻了眼:“奴婢还以为九公子不会见夫人呢。”   “他确实不会见到母亲。”   不知想到何事,舒窈幽幽地叹了口气,以下颌指指远处的郭审。   他正被夏氏的心腹拦在房外,那名小丫鬟低着头,不知在跟郭审交代些什么,竟让郭审沉下颜色,隐有愠怒。   “九哥他曾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母亲很疼他。只要她神智清醒着,纵使她想他念他,到了会黯然垂泪的地步,她也绝不会让九哥见到这样的她。她不想九哥知道她的憔悴和狼狈。在她心里,可能她已然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朝不保夕。她惶恐自己这身病是传说中的疫病,她也害怕自己这病会过给孩子。这几日连我见她一面都难,更何况九哥?在不知道答案之前,母亲怎么可能让九哥再去冒险?”   “所以,她宁愿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PS:九哥是胸怀天下来送粮的大善人,还是趁火打劫的大奸商呢? ☆、江南水患导风波   廊下雨滴潺潺,常州城的天气一如往日,阴雨绵绵。   郭审站在花厅之外,微眯着眼睛,单手负后,不语不动,挺拔颀修的身形似已化作一尊木雕泥像。檐下清风携裹着烟波雨丝,绕过粉白芍药后,妩媚缱绻地洇湿他的绛纱袍袖,他却恍若不觉。   双成站在舒窈身后,手捧着药盏,偏头费解地望向郭审,圆润脸庞上尽是探究与好奇。   这个男人好生地不可捉摸。明明与夫人相争相执的是他,对夫人忤逆抗命的也是他。在与夫人相处时,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做儿子该有的孝敬与温顺。阖府上下都当九公子是个无药可救的浑人了。可是这个浑人怎么就在得知夫人不欲见他时,罕见得黯然了神色呢?   真真是奇怪得很。   “九哥,先把药喝了吧?”一道婉转幽清的声音打断双成的思索,双成低下头,就见前方的二娘子不知何时已然转身,白瓷玉葱般的纤指小心翼翼地捧起托盘中的药盏,不疾不徐递到了郭审面前。   郭审眼睛微微一闪,随即沉声无言地伸出手臂,将碗中汤汁一饮而尽。   良药苦口,纵是加了甘草,也仍旧让郭审蹙起了眉峰。   郭审额角微跳,抽了口冷气才算平复下口腔中的苦涩辛辣。   “九哥,味道如何?”   舒窈的声音中隐隐藏了丝笑意,“每次出入母亲院中时,这药可都是阿瑶的必饮之物。”   被她调侃的人似方才回品过药汤后味儿,瞬间苦下脸,扭头面朝廊内,龇牙咧嘴讨饶:“阿瑶,有没有蜜饯?白水也行。我的天,你到底往里加了什么?”   舒窈大睁着眼睛,一脸无辜坦白:“什么也没加,我只是让人把甘草去掉而已。反正九哥耐苦,不加这味药也没什么。”   郭审一下垮了颜色,摆出副被妹妹苛待了的可怜模样,仰头哀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舒窈低笑着轻斥了他一声,将他拉回到厅中,兄妹相对而坐。舒窈才望着郭审的眼睛柔声发问:“母亲是不肯见你吧?”   郭审耸了耸肩头,双手一摊,摇头晃脑,毫不在意般笑道:“还真是如你所料。”   “你就在窗外站了半个时辰?”   郭审瘪瘪嘴,好像也在纳闷自己适才的好耐性。不过只片刻,他便又重新振作。嘴角复挂起那副迷人的轻慢笑容,幽沉黑亮的瞳底熠熠闪闪,宛若晨星。转眼抬眸间,风华湛湛,竟让跟随在舒窈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不由自主得红了面颊。   真是个无意风流也惹人的怪胎。   舒窈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拖长腔韵,悠悠闲闲地问郭审:“九哥,这次前来常州是领了粮船?”   郭审修长眉毛挑得老高,眼盯着房顶的雕梁,颇为得意自傲道:“一共八艘粮船,加起来差不多一万两千石。”   舒窈双手托腮,汪汪美目望定郭审,像无数个崇敬兄长的小幺妹一样,不言不语,只单等着郭审下文。   郭审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挪挪座位,轻咳一声才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九哥此来是为解常州燃眉之急的。”   舒窈两腮梨涡深绽,“噗嗤”一下乐出声来。随即她又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很是苦恼地对郭九公子道:“九哥心意昭表,可惜常州城粮困颇重,区区一万石,恐是杯水车薪。”   郭审“呼”地一下凑过脑袋,压低声音对舒窈道:“其实这一万石,九哥只是抛砖引玉。真正解常州城粮困之围的,还得需是常州粮商才行。”   舒窈闻声会意,若有所思。   郭审揉了揉她的鬓发,半真半假说道:“自古商人逐利来往,九哥现在是商人。来常州自然就是为发财的,怎么说也得尽商人本分。”   舒窈听后噙笑扫了他一眼,曼声轻语:“九哥少来糊弄我。旁人不知,我可知道,你放着丰月楼不去打理,孤身南下来到常州,多说也就不过能待了十数日。十数日时间,一万多石的粮食,你能出完?”   “所以,阿瑶你得帮帮九哥。”郭审说得郑重,让舒窈一时错愕,很是配合地将耳朵默默凑了过去。   时间流逝,他们这对兄妹间那一股难言的默契仍旧存在。郭审是胡闹也好,是动了真章也罢。只要他开口,只要她能做,她都将不遗余力为他办到。   郭审俊眉修目在看到舒窈动作的一瞬间欣然舒展,旋即弯腰附耳,将所有打算一五一十告知幼妹。   这妹妹先时还只是安静聆听,到后来不由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九哥。”   “嗯?”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比起败家,你其实也挺懂得兴家。”   “那是自然。”郭审下颌一扬,毫不自谦道,“九哥又不是京中那等只知吃喝的草包。”   舒窈点点头,煞有介事:“确实不是。比起那群草包,九哥不光搂钱的本事比他们高出百尺,连论起给爹爹招祸的本领,九哥可能也比他们强上百倍。”   郭审闻声一噎,人就像被戳破了的鞠球一样垂丧地嘀咕:“父亲要是知道你我正打着常州粮商的主意,肯定要给我一顿家法。”   舒窈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放于小几上的手背,抿唇轻声承诺:“放心吧,九哥。纵然是有家法落下,阿瑶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粮价大涨的风声我会在与各家闺秀聚会时放出,父亲向朝廷自辩的折子我也会来草拟。九哥,你不需顾忌,只管放手一搏便是。”   “至于父亲那里,我这就着人向他传信去透露此事。最近进奉院那帮人对两浙路盯得很紧,若是丝毫不告诉爹爹,我恐怕到时候朝廷御史台的弹劾下来时,爹爹只能左支右拙,疲于应对。”   她话音落地,久久不闻郭审回应。待她抬头时,却只见郭审目露疼惜地看着她。   “九哥可是觉得这般安排不妥?”   郭审摇摇头,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声音闷闷说道:“没有,很妥当。你想的……很周全。”   岂止是很周全,简直周全得让他无可挑剔,周全得让他只余心疼。   那个曾经被他放在膝头,教习算数的小姑娘,那个被他扶坐肩膀,遥望汴河船只的小女孩儿,才一眨眼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思虑缜密的女智士。   她还那样单薄,那样清瘦,她本该是被众人宠在手心中的一朵娇花,可是偏偏脚底下要走的是一条风雨铿锵路。   家族的荣耀将她逼向帝王身侧。一入宫闱,阆苑深深。她会成为让万人仰望的女子,从此鲜花着锦,富贵满身,家人朋友皆为臣下,能与她并肩而立者只余御座明堂前的一人。   这样的前景听着风光无限,却也同样风霜无限。若无足够心智自持自保,恐怕等不及那份尊荣到来她就要被那其中的刀光剑影碾作尘埃,零落成泥。   郭审的动作很快,在到达常州的第二日,他就立时行动,出入常州各大粮行。凭借码头所屯一万多石粮食,他不谈生意,不说买卖,只跟粮商们津津有味地互套交情,互攀关系。   身为常州通判亲子,他来常州,内有郭允恭人脉支撑,外有粮船上所屯商货,加之郭审出手阔绰,言谈大方,短短数日,他就在常州各大富商粮行处有了个不错的声名。   偏巧此时,常州粮市上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江南三路府州被水患波及,粮价必然看涨。若趁此机会囤积居奇,大笔买进,待到价顶抛售,何愁利之不获?   开始这般消息还只是暗地流传,渐渐喧嚣尘上,竟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常州城一时人心惶惶,粮行米市买粮者队如长龙,隐隐成哄抢之势。   常州府情自然逃不过进奉院和御史台的眼睛。   转眼五月朝会,御史台诸御史与户部尚书王曾联名上书,弹劾参奏常州太守纪广之与常州通判郭允恭。言其大灾之年,不思代天恤民,反而大兴土木,广建庙宇,其劳民伤财之举,实实愧对圣上重托。常州通判郭允恭更是纵容子弟与民夺利,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常州城粮米行市动若波涛。如今水患当前,常州邢狱不明,法典不昌,民怨与天灾齐聚,俨然已是人间地狱。   这封疏奏写得词句严整,于大朝会日由户部尚书郎朗读出,在寂寂的朝元殿中响彻回荡,掷地有声。   御座上,赵祯不动声色地听着奏报。帝冕前的玉白十二旒轻轻垂晃,即若隐若现地遮蔽了他清俊的容颜,亦完美无瑕阻拦了阶下诸臣望向他的探究视线。   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应。   今日御史台所参二人,一个是太后亲自提拔的常州太守,一个则是与太后有亲的高门郭氏。   江南的水患就像是一方药引,倒入在看似平静砂锅中,瞬间汤汁滚沸,安宁不在。这锅中诸多药材,至此时方药性尽显,温凉尽显。   就像眼前,心向幼主的肱骨诚臣一封朝奏书尽忠肝义胆,剑之所指,具是太后亲随。   大殿沉静如水。朝阳斜照。   迎光中的天子安然端坐,手扣桌案,沉吟不语。一袭映辉的玄赭衮服上山河满袖,日月在肩,只将他这庄严帝相衬得愈发得俊雅丰神,湛然如玉。   “母后。”他微微侧过身,静静转向珠帘后听政的皇太后,声音醇和悦耳,丝毫不为座下波诡云谲所扰,“母后以为,此事,朕当为之奈何?”   刘太后气韵悠长,淡淡回应:“想来官家心中已有定数,按官家所想的办吧。”   御座珠帘相隔,刘太后单手支额,将问题又轻飘飘抛回给帘幕前的天子。   天子讶然低笑一声,静默片刻,方正身朗声说道:“交付吏部,着令常州太守纪广之与常州通判郭允恭,即刻上书自辩。”   一个不偏不倚的决定。   如今的天子已不再是听到三言两语便被激得恼羞愤慨的黄口小儿。既有志于做有道明君,赵祯又怎会纵容自己听信御史台一面之词?诚然,太后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让他忌惮掣肘,然而身为帝君,偏听则暗。平衡之术何为,座下群臣何用,赵祯皆已谙熟于心。   面对济济臣卿,赵祯不吝于给任何人一个上书申辩的机会。   至于这机会他们能否抓住,这些已不在君王思虑中。   大朝会才刚刚散去,群臣熙熙攘攘走出朝元殿,奔赴各自官衙。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却不曾随人流离宫而去,反而撑着支离病体折身往太后所居。   “太后,常州赈灾一事多有蹊跷。”   王钦若年已老迈。三年为相生涯,似将他毕生精气体力消磨殆尽,如今站在寿安宫中的大宋执宰,形销骨立,羸弱不堪。   刘太后抬手赐座于他,见他行动迟缓,终究不忍地轻叹一声。   “爱卿有什么话,坐下说吧。”   王钦若喘息片刻,带着隐隐虚弱声音苍老而诚恳。   “太后,常州二公乃竭诚之人。自水患之日便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其劳苦功德皆有目共睹。御史台……单凭粮价上扬便贸然弹劾,恐怕会寒了诸府州君长实干进取之心。”   刘太后垂下眸,远山入鬓的长眉幽幽挑起:“爱卿既有异议,为何不在朝会时上奏?”   王钦若身形微微一滞,躬下腰,哀声说道:“为常州二公申辩,必引御史台争执之波。今番北疆外患未去,若再为水患所撼,臣恐大宋将西北奸人所乘。”   “那爱卿今日觐见是为何事?”   “太后,常州事多有反常。陛下决意,微臣不敢逾矩置喙。唯请太后内明,暗遣监察钦差之访常州,问明原委,再议常州功罪不迟。”   刘太后听罢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说完便手抚胸口,似呼吸艰难,连忙使眼色给周遭侍从。内侍宫人赶忙将热茶端上,恭恭敬敬放在王钦若手中。   “王爱卿如此回护常州二公,可是与其二人有私交?”   王钦若一愣,垂下手,迟缓无力地摆了摆。   “太后,臣与此二人并无私交,只是暗怀私心,想留江南一分清白安宁。臣生为南人,北来入相,才疏德薄,蒙圣明垂怜,不弃微臣老朽,方使臣得立庙堂之上。臣肝脑涂地不足为报。平生所愿,唯有生之年能得见南北如一,皆沐王化。臣命薄贱,为君尽忠之日已屈指可数。若能以拳拳之心动容太后,原宥常州几分。也不枉微臣挂怀奔波。”   刘太后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爱卿良苦用心,又如何为朕解释常州城广建土木之事?”   “以工代赈。太后,此乃抚民良策。”   “那这哄抬粮价也算抚民吗?”   王钦若话头一噎,猛然震咳两声,方徐徐述道:“微臣暂不能推断。但微臣料想其中必有隐情。”   刘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站起身,缓步走下凤座,至王钦若身前怜声道:“爱卿之意,朕已知悉。”   “卿身为朝廷肱骨,还应保重身体。”   王钦若这才终于长松口气,嘴角露出个欣然笑意后,以手做杖,借着座椅的支撑站起身,对面前太后恭声行礼告退。   刘太后颔首,命人以步撵将他送回府邸。   望着王钦若蹒跚的背影被人架扶离开,寿安宫中又重新归于寂静。姚映不由趋步向前,望着刘娥的面色,小心说道:“娘娘,这王相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刘太后转身回到凤座,手指拨动着腕间的佛珠淡淡说道:“十分。”   姚映登时一愣,王钦若经历三朝,两度出相。宦海沉浮多年,他难道不知话有隐意,藏七露三的道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娘娘是想准了王相之言?”   刘太后轻笑一声,略抬了眼帘,无波无澜地看一眼姚映后,继续拨数佛珠着低声道,“常州纪广之也好,郭允恭也罢,都是由朕一手提拔。此二人皆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之辈。在分内事上他们没有野心,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创举建树。常州城如今弄成这般情形,恐怕与他们背后的幕僚门客脱不开干系。朕与其大张旗鼓派监察使察查常州,不如暗中遣人调查,究竟是何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需说明一点,关于王钦若去世的时间问题。因为年号纪年与公元纪年的差异,王钦若具体去世时间应该在,大概是在1025年到1026年这期间。文中时间已经来到了天圣四年,王钦若此时差不多就是日薄西山了。 今天的八卦本来没想起来说啥的,不过既然说到王钦若了,咱们就来聊下这个老头儿。这老爷子是个毁誉参半的人,宋代早期的主和派,有事没事就被拿来跟寇准对比。尤其是戏文里头,他差不多就是奸佞代表。其实老爷子可冤枉了。他这辈子做的事多了,除了拍马屁,给真宗找祥瑞啥的,他手下真的有真章。宋朝第一个经济发展高峰是在他任相时实现的,他在真宗的任相时完成了三司(相当于今天财政部)的改革,在仁宗时为相时,主持发行了世界上最早的官方纸币。而且这个人很热衷于开展各种对外贸易,尤其鼓励海上贸易。宋代海外商贸政策雏形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期奠定的。(看现在海捞瓷,捞出来的东西,单数量上讲宋代跟比元明清的就根本不是一档次)对榷场贸易他也持支持态度。如果说寇准是个军事的鹰派人物,那王钦若就是搞经济的一把好手。 他跟寇准相争说白了其实更像是两个为政理念的相争。 PS:有没有妹纸宏观经济学学的比较棒的?看出来这是啥幺蛾子了吗? PSS:自个未来的老丈人被自己这一派人的给参了,求赵祯童鞋心理阴影面积。 一个小时后下章节放出 ☆、缱绻柔情有几何   在汴京朝堂为常州的水患事波云翻涌之时,暴风雨的中心,常州城内,却是一派热闹喜庆。常州通判的九公子在游戏常州,饕行十天之后,终于回想起自己还有停留在常州码头的一万多石的粮食未曾出手。   这可是时下最紧俏的东西。   常州城灾后困顿,粮米金贵。不管是时下百姓饭碗中的口粮,还是今年秋后将耕种的青苗,行市皆是一天一涨,到如今已是高于寻常时季良多。   四方富商大贾们闻声而动,趋利而图。常州城的粮行商铺迅速腾出自家仓房,广开运途,配合着水陆两径之功,将从江北岭南陇东西蜀运来的大批米粮屯于其中。   此时的常州城,纵然水患隐忧仍在,却丝毫阻拦不住南来北往的逐利图财人。一担担的粟米黄粱被送至码头、送至城门,再由那失所的流民脚夫将之次第运往常州城。   短短十日间,常州城的米粮行市像一个猛然鼓风的鞠球,瞬息间膨胀舒张,扩大无数倍。   “差不多了吧?九哥,见好就收。”当得知常州府粮价已从平常的每斗七文涨至每斗二十文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舒窈终于对着郭审开了口,“如今的价格对寻常百姓已是难以承受,倘若再扣着你那万石粮食不放,这丰粮之策恐怕就适得其反了。”   郭审瘪瘪嘴,手翻着账本,似意犹未尽一般叹口气:“唉,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家,心肠太软。你没事也学学九哥。看我,就能做到任外间风雨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舒窈睨他一眼,劈手夺过郭审掌中账目,将其丢在郭审怀里,凝眸哂笑:“岿然不动?也不知是谁人这几日因粮价事穿行大街小巷,忙得见不到人。现在倒是大言不惭了?”   郭审挑眉一笑,幽幽乌瞳里闪出淡淡的光彩。   他手托着账册乐呵呵地站起身,左右环顾,兀自巡视着大声道:“阿瑶说的是谁?是哪个?快快站出来,让郭某瞧瞧。”   这般煞有介事的模样,好似浑然不知舒窈口中无赖所指是他一般。这厚颜的话语,更是直让舒窈觉得造物弄人。上苍给了她九哥一幅清俊迷人的皮相,却填充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内里,想想也真真是枉费物力。   郭审却似毫不在意一样,话音落地就抬起手臂,慢条斯理地整理他的青衫袍袖,好像真的在等待谁人现身。   他身材生得颀长,人又挺拔秀雅,这样一个懒散举动由他做出,不止不显流痞,反而倒让前来花厅奉茶的小丫鬟们脸色一红,羞怯万分地垂下了脖颈。   舒窈早已习以为常,拉着他袖口,轻声道:“九哥,你别玩了。再这样玩,爹爹可就真要被折腾的削职夺爵了。”   郭审遗憾地耸了耸肩,微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我倒宁愿父亲被削职夺爵,永不回来朝廷。”   舒窈愣怔错愕,仰头望向郭审,目底流动出浅浅的疑惑。   郭审垂下眸,大掌抚向舒窈的后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顶发,方意味不明解释道:“因为如果那样,家里就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让你为了那劳什子的荫恩绵延,去你最不喜欢的地方遭罪。”   “九哥……”   这声音绵软婉转,似三春天中出谷的夜莺一般动听诱人。可声音的主人在听到此言时,却只觉心中骤然一痛,连牵握兄长袖口的手指都不由收紧几分。   挺拔伫立的眼前人恍若不觉,声音沉郁叙述说:“你知道吗?母亲她到现在还以为那个位置对旁人来说可能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可是对她的女儿来说却是触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她自以为是太久,早就忘了这世间凡事并不为她所改。她不了解,如今的皇帝与三年前的皇帝相比有了什么变化,如今的太后与三年前的太后相比又有了什么变化。她看到得从来就只有那三分表象!”   谈及夏氏,郭审一贯平和慵懒的语调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高低起伏。   或许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没有他初来常州时于夏氏院前的那一脚临门,就没有后来夏氏在窗内的低低央告。   他们的母亲从不曾感受到儿女的心思。   她对儿子的请诉竟然是要他在离开常州时带着阿瑶一起乘舟北上,返回汴京。   郭审开始只以为她是担忧常州凶险,会波及幼妹。可是他母亲却亲口告诉他,让妹妹回去虽为避险,更重要的则是让家族早作打算,为郭氏夺取皇后凤座提前铺路。   看,她总是这样。   她又一次没有问及阿瑶意愿。她又一次替他们做了她以为是最好的决定,她又一次没有在乎他们想不想要。   郭审手扶在舒窈肩头,目光直直盯视着舒窈的眼底:“阿瑶,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九哥的。你跟九哥说实话,你真的想入宫吗?”   “九哥承认,那个位置很耀眼,很尊贵,很有诱惑力。可是……那个位置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舒窈身心一震,凝眸怔怔地望着郭审,一时竟忘了所有言语。   那个位置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自然不是。她愿望平庸,只望如寻常女子一样,得遇良人,举案齐眉。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从来不曾有一个人有意探寻她的愿望;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现在这样,郑重而认真地询问她。   时光漫漫,连她自己都要忘却了最原始的初衷。   她只记得自己矛盾苦恼,暗中谋划。结果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努力争取到底化作一纸空谈。祖母的逝去将撑挡在她头顶的庇佑华盖轰然撤下。命运在她最毫无防备时,便将年少力薄的她推到家族宗老的面前,任他们评估她未来的终身事会为郭氏带来几何利害。   从那一刻,她才恍若大梦惊醒:原来只要姓氏仍在,自己除了皇宫,她早已别无二路。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任凭摆布,所以她学会为自己将来筹算,学会谋求天子君心,学会周旋帝后之间。她亲手为自己打造出一个牢不可摧的坚甲,以期在困顿岁月里能护她身周风雨不透。   眼看,她都已近成功。天子即将大婚,所有尘埃准备落定。   她的兄长却突然发问,灼灼目光逼视直入她的心扉眼底,醇悦声线如钟震鸣。   “阿瑶,回答我。那里你究竟是不是你喜欢的地方。”   舒窈一息间茫然迷离,下意识挣脱开郭审禁锢,将手藏在袖中,盯着郭审艰涩淡笑:“九哥,你在说什么呢?”   长久以来,对皇宫,对天子的关注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刻进心血,深入骨髓。她喜欢也罢,抵触也罢,这些都已是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的事实。   郭审轻叹一声,见她下颌微收,脸有苍白,不由深深地望她一眼,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叠文书。   “这是何物?”   “通关文牒。”   舒窈惊异之色瞬间浮于面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郭审,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道:“九哥,你怎么会有这个?”   “财能通神。”郭审嗤笑一声,拉过妹妹的手,将文牒放入她微凉的掌心。   “阿瑶,大理风景如画,四季如春,是个怡人的好居所。待到父亲致仕,正可去此含饴弄孙。那间新府良田,已在恭候你入主中馈。”   “你……”凿凿措辞如诗,他口中所言美好就像一泓溪流,泛着潾潾的清光潺潺流入舒窈耳中。让舒窈一时畅然心动,欲言又止。   “停泊码头的商船,九哥早有安排。在常州,我最多还能留居三日。三日后你我乘船沿运河北上。至济州时会有我心腹接应。到时是走出大宋,从此观花乐水,还是留在船上,随我一同返京,皆由你来决定。”   他连路径都已为她准备好,只等她的答复。   舒窈看看郭审,复低下头,垂眸望着手中小小的一方物什,一时间竟觉得它重逾千钧。   眼前的九哥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饕行汴京的浪荡公子哥儿。离开了家族的护佑,远府而居,自立门户,他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丰满羽翼和钱财势力。   三年前,那个怒而破门,对着母亲逼迫束手无策,对着幼妹困境爱莫能助的青年好像已经被世事消磨。三年后,这个以救急之姿现身常州,可对母亲和软应付,可对幼妹撑架梯台的男子才是真真正正站立在舒窈背后从未动摇的兄长。   舒窈深吸口气,紧紧地攥住了那方通关文牒。   破开家族桎梏的钥匙此刻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只要稍稍往前一步,就可得脱樊笼,海阔天空。   她的九哥聪慧善辩,可造出一百种借口,完美无缺地向世人解释她的消失。甚至她离开,他都已为她铺好所有的后路。   她无需顾虑,只要顺从着心意,大胆向前。   这便是有人相护相扶的感觉,美妙诱人。让舒窈秀美眉目在须臾间舒展如画。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向胸口,眼底泛出一丝丝的憧憬期待,好像思绪已经奔向远方,好像心跳都要快于以往。   蓦地,她摁压领口的手僵在半空。   素玉指尖毫无征兆地触碰到一脉温润。   舒窈乍然回神,低头看着脖颈间白玉红绳坠挂的如意葫芦,一时脑海生波,激荡不止。   “九哥,你且容我想想。容我好好想想。我需……仔细斟酌,仔细斟酌。”   舒窈低语呢喃,手撑上额角,不知不觉温软依靠在座椅之上。颈下,她的左手攥握着攒丝的玉坠,右手则是黄底端庄的通关文牒。   郭审立在门旁,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她。   花厅内,熏笼送馥,心字香飘。其中谧然馨恬只闻滴滴更漏。   他的妹妹对那人到底还是动了心思。如若不然,以她素日性情,她早已做出决断。何来如今这样踟蹰犹豫,左右为难?   这个傻丫头。不是一贯聪慧睿敏吗?怎么如今也执着顽拧,投入其中了?   她难道不知自古帝王多薄幸?一片痴心空负宫墙,到末了,余生袅袅如烟霞,她换回的可能只是情断爱伤,肝肠黯然。   仿佛是要佐证郭审的猜度,舒窈闭上了眼睛,淡唇翕合,似在思索去留利害,又似在忍受拉锯熬煎。   贴衣而挂的玉坠在此刻像扣动心门的铁索,即拦了她放飞四方的脚步,又乱了她心湖的一湾平静。   她的眼前在一幕幕,一波波翻腾着的具是与扇坠主人相关的过往。他每年八月按时相送的桂花,他在书信字里行间浓浓郁郁的牵挂。   他的喜怒,他的爱憎,他与她争吵时的气恼之态,他卧病时任性又孩气的无赖之举,   他在送扇坠时,温柔如春水的声音:‘我不收回,我等着你来用它。’   他在与她互通心意时,惊喜万分的笑颜:‘阿瑶,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不对?’   他在与她相拥离别时,缱绻暗藏的珍视:‘阿瑶舍得,朕,舍不得。’   本以为被淡忘的话语就在毫不防备时悉数浮现。舒窈望着掌心的文牒,苦笑地叹了声气。   “九哥,你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通关文牒被她轻轻放在面前小几上,舒窈微凝了眸,目光淡明地望向郭审。   郭审默然一震,偏转过身,背对着舒窈,仰面望向远方,眼底悲喜转瞬成灰。   “自然……有过。”这回答幽幽远远,仿似天边传来。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那人在时,三冬熨暖,浮生皆欢。那人不在了……三伏暑气,冷榻卧冰心。纵是骄阳似火,也只觉寒意透骨。   郭审侧过脸,对着舒窈浅浅地摇了摇头。   “九哥不知。”   舒窈面露讶然地睁大了眼睛——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回避她的问题。为一个藏在他心底,她从不知道的存在。   “但是九哥知道,得而复失,宛若凌迟,午夜梦回时,见孤灯照影,只觉:生,不如死。”   此言哀恸,字字如刀,句句带刃,毫不留情刮入舒窈耳内,让她震撼万分,又惊痛不已。   舒窈怔怔失语,无措而忧虑地望向郭审,本想由此解释心迹的话在这一刻被她悉数压在了喉嗓间。   印象中的九哥一直都是这般风流不羁,俊彦无双。眠花宿柳,出入青楼楚馆,郭九公子若哪天翻动衣袂时,袖底不曾带出一抹胭脂女儿香,那反倒让会人意外费解。   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个被他小心翼翼隐于身后,捧在心尖的女子到底该是何等样的美丽内秀,怎么就掳获了她九哥这颗遍走花丛的心?   “所以,阿瑶,九哥不欲让你进宫。”九哥上前两步,弯腰在舒窈身前,将通关文牒重新放回她手中。   “伴君如伴虎。那是天下最不得自在的地方。也是让你最觉束缚的地方。何苦为了一抹终果不定的少年情谊去冒一次赔上你后半生的风险?”   “那不值得,阿瑶。听九哥一句劝,离了大宋,不入汴京。到南方大理,你会是毫无负累的无名女子。坐拥财富,享人间最平凡的烟火,过世人最艳羡的生活。”   朝局多诡,帝后两党阵营已显。   他若不能趁着现在劝下舒窈,一旦舒窈入京入宫,他便只有鞭长莫及,望之兴叹的份儿。在那对让他讨厌的至尊母子之间,一个女孩儿力量总是太单薄。迟早有一天,他疼宠在手的妹妹会成为他们母子斗争的牺牲。   郭审看着舒窈的目光太过殷切,潜藏在他眼底的担忧如织如绵,让舒窈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舒窈抿抿唇,深深地看了眼郭审,终于还是抬起手臂,将通关文牒收入自己袖囊中。   “九哥。”   她站起身,下颌微扬,乌亮若墨晶的瞳里闪出淡淡光华。在郭审面前,她肩背笔直,婷婷而立,素来细柔糯甜的声音郑重而庄严,“给我三日。三日之后,阿瑶自会给九哥一个让你信服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快出来,你家小媳妇儿要被你家大舅子祸祸跑了!你要当单身狗了(这什么鬼?) 九哥还是厉害啊,三两句话,句句戳中心中软肋。不去当个谈判家,真是可惜聊了。PS,阿瑶会被祸祸去大理吗? 请听下回分解。 ☆、金风玉露一相逢(上)(修改版)   五月下旬,寿安宫微风送爽,廊庭袭袭飘散蔷薇香。   一身简丽宫装的太后素容淡雅地站在芍药丛前。粉黄惹怜的花瓣被她抚在纤长指尖,她正皙手握执了银剪,漫不经心修理着眼前的枝蔓。   尚礼女官姚映敛眉垂首,立在她身后,声音徐缓宁柔地禀报道:“娘娘,去常州察查之人已回京复命。”   刘太后动作未改,声音淡淡地问:“都查到了什么?”   姚映趋步上前,一面用手中托盘承接了太后剪除的花枝,一面谨慎斟酌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来人复命有言:常州城内,不论是其太守纪广之,还是其通判郭允恭,均无心腹幕僚留居府衙。所谓门客之流也多为临时召集之人。平日闲暇,常州二公喜与衙内门客坐而论道。说起议政谋策,却多是自身居中拿计,鲜少问于旁人。”   刘太后眉梢轻扬,目光明灭地望向手中的芍药枝蔓。这枝蔓柔软嫩绿,就像是刚刚抽芽的柳枝,捏在指间,脆弱细瘦,不堪一折。   可是,它有刺。那微不起眼的小物尖锐锋利,能将她指腹轻易刺破,一针见血。   “数日调查,就给朕这样一个结果?”   刘太后侧身转眸,声音微冷地望向姚映,“难道是要告诉朕,朕所提拔的官员无能刚愎。放着门客幕僚不用,却偏偏喜好自作主张?”   姚映屏息低头,心中惶惶地补充道:“太后娘娘息怒,此次暗查之人在常州坊间所得消息与此并无相符。坊间的百姓们在提起自州君长时,多誉其为官持正,抚民有方。只有了了几个迂腐文人说到常州通判,会讥他昏聩老迈,难堪其用。已糊涂到了听信闺中女儿绣楼痴言的地步。”   刘太后听罢哂笑一声,不冷不热重复道:“闺中女儿,绣楼痴言?他们这群人,是想将这些说于谁听?”   姚映脸色骤白,后知后觉恍悟到此言失察,莫不是在含沙射影,讽刺太后妇人当国?   好一群胆大包天之徒!   “太后娘娘。”   姚映抿抿唇,将声音放柔放软,温缓地宽慰道,“娘娘自秉国玺以来,礼贤下士,为政公允。豪杰作为不让须眉男儿,早已是有目共睹,人尽皆知之事。你在万民心中,地位威严崇高。岂是区区几个跳梁小丑,靠着三寸不烂就能轻易毁谤消磨的?”   刘娥略抬了眼帘,似笑非笑扫一眼姚映,将手中银剪漫不经心搁置在托盘中。   “按照暗查之人所言,这常州赈灾举措背后所藏高人便是通判府的闺中幼女喽?”   姚映顿了顿,躬腰屈身,低低答道:“确是郭氏二女。”   刘太后远山长眉斜斜挑起,凤尾眼梢流转出悠悠神采:“这丫头,倒真是个伶俐孩子。纵是不在京师,也总有法子让哀家时刻不能忘了她。眼看官家大婚时候将到,她倒是确实给哀家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惊喜。”   姚映垂首喑声,屏气凝神。只听太后平淡股则地问道:“常州城近况如何?”   “回太后娘娘的话:自常州粮价上扬后,四方商贾便闻声而动,贩粮此间,短短数日便使常州粮市饱和,仓储盈实。如今常州米粮之价已回落如初。并无两浙路其他州府所遇粮荒之患。”   刘太后展眉舒目,低鬓缓髻上所簪的金翅流苏迎风轻晃:“倒是跟郭允恭上书自辩的奏疏中所写情况分毫不差。不过以哀家看来,这封自辩疏奏恐怕也是出自他女儿的手笔。可惜王钦若如今弥留卧病,不然定将欣慰于他前言所料成真。”   话落,太后便转过身一言不发步入殿中。姚映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看得出来,太后今日心情极佳。许是因常州事尘埃落定,未曾牵扯她心腹亲随的缘由,她此刻格外畅然。   这是连日以来,寿安宫人第一次见到太后欣悦开颜。自那日,官家来寿安宫请安时,说到他欲将琅琊王氏三娘子赐婚于郑国公府时,太后便一直心中郁郁。   阖宫上下的人都知道,王三娘子乃是太后娘娘为陛下看好的皇后人选之一。她数次召其出入宫廷,对其宠信有加,便是知道她对官家并无儿女之情,太后娘娘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王三娘子与官家的暗中来往。   娘娘本是打定主意,要在选后时节,将她看好的王氏与郭氏齐齐纳入内闱,同逐后位的。   可是奈何:官家他不愿意。   官家自己对立后有了他自己的主意,他心中对太后娘娘此举似乎颇为抵触。凭借着在无声无息时积攒的力量,官家的一言一行已让太后无法再将其当做小儿痴言,置之不理。   朝中一脉拥戴幼主的势力日渐崛起,让太后也时感掣肘。   太后也知,自己的儿子已不再想受制于垂帘摄政的母后,亦不再愿意继续按照母后的要求,在既定的帝路上安分前行。   他正在暗地里悄然筹备,一步一步铺设着自己的亲政之道。   这选后事,或许就是官家他与太后娘娘母子之间针对国玺皇权展开的第一次交锋——很明显,官家不想遂了太后娘娘的心愿。他欲将那个至尊位置留给他心中最怜惜的女子,且不容旁人有丝毫置喙。   甚至为了防备太后错点鸳鸯,官家不惜提前放出风声,言那王三娘子貌姝德嘉,郑国公世子又家学渊正,品性端庄。此二人正是相得益彰,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他迫得娘娘不得不放弃王氏三娘子。   太后娘娘亲族不多,熟悉喜欢的小娘子更是寥寥无几。   除却王三娘子,剩下曾入过太后娘娘青眼,又不曾真正为太后所厌弃的,便只有远在常州的郭氏二女,郭舒窈——她与官家方是青梅竹马,暗心相知的那人。   可是官家似乎忘了,纵是他与她有情,也改不了她也是出身郭氏的事实。太后与郭氏有亲,即便官家清扫了王三娘子这障碍,太后娘娘一样可以通过立后郭氏,将官家重新掌控在手中。   不知他年官家回味恍悟,通晓其中利害时,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对郭二娘子温柔以待?   姚映望着上首的太后,神思一时飞跃蔓延。   蓦地,她听到远阶传来一声宫人唱报:“慈寿殿淑太妃觐见太后娘娘。”   姚女官赶紧收敛推敲,低眉顺眼立在凤座之下,眼见淑太妃拾阶而上,款款迈入殿中。淑太妃身形纤瘦,眉笼淡愁。不知遇见何事,她清秀面容上竟覆下一层浓浓的哀沉,连请安问礼的声音都掩藏着丝丝疲惫。   她会遭遇何种棘手之事?   当今百姓皆知,宫中,天子有二母。   一个是被他私下称作大娘娘的皇太后。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被他唤为小娘娘的淑太妃。先帝驾崩后,太后娘娘临朝称制,统御群臣,无暇处理宫务,淑太妃便身担帝后重托,当仁不让总理六宫。数年积威之下,纵使温柔和顺如淑太妃,也一样能在举手投足间让众宫人心思惴惴,惶恐忐忑。   尤其现在她望着太后形容哀戚,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让侍立殿中的宫娥们心跳如擂鼓。   太后凝眉沉声,看了淑太妃片刻后,终于知其甚深地问道:“可是永定陵那边出事了?”   话才落,太后便挺直了肩背,一瞬不瞬地盯向淑太妃。淑太妃抿了抿淡唇,点点头,幽幽叹息道:“昨日夜间,为先帝守灵的穆才人,薨了。”   刘太后愣然一怔,放软身形,将手臂轻轻拢放在了膝头:穆才人,那个女孩儿她知道。在先帝病倒那年入宫,是先帝册封的最后一个妃嫔。始侍先帝时,她十四岁。只比当时的太子年长三岁。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青春仍在,年华正茂,却不得不身在帝陵,常伴青灯古佛,心中忧愤不甘也是可想而知。   “是忧思成疾而病殁?”   淑太妃摇摇头,浅浅地合上了眼睛,“是自缢。”   帝陵凄苦,受不了日复一日枯熬残生的岁月,倒不如从一根白绫中寻得解脱。   刘太后听后偏过脸,目光无悲无喜地落在殿窗前的山茶花上,仿佛正透过花枝去凝望一个早已仙逝的人。   周遭宫人见此,心中不由泛出丝丝酸楚。   太后娘娘祖籍巴蜀,自幼在茶花漫山腰的地方长大。入宫后,也曾思乡心切。只是她有先帝垂爱,圣旨着人不远千里,从川蜀之地为娘娘移植下雪色山茶。陛下以身躬亲,亲自为娘娘栽植茶花,细心呵护从不将之假手任何匠人。   这殿窗下,山茶一簇簇鲜亮肥厚的绿枝,哪一丛不曾藏着先帝精魂?   “按例晋个位分,葬了吧。”   刘太后无力地摆摆手,寡淡下神色,显然不欲多言穆才人之事。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当年被她遣令去帝陵的这些女子,多少人春秋年少?多少人相姣貌美?只是没有人如她这般得盛宠眷顾。或许初入宫时,她们曾是一腔活泼烂漫,曾是一幅野心勃勃。然而最终,无子又无宠的帝妇,在先皇逝去后,只有苟延缁衣,残喘红尘。   说不定,到头来,许身佛主才算她们这些人最好的归宿。   杨太妃点点头,怅然回答:“已经这么安排下去了 。”   太后合拢了凤眸,殿中一时寂寂无声。良久,太后娘娘才轻轻问道:“永定那里,李顺容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杨太妃未露诧异,曼声细语地说道,“除了入夏时候着了场风寒。我从太医院调拨了李院正的学生前去诊治,现下已经痊愈。只是精神还不甚丰济,伺候她的侍女说,她经常会望着皇宫所在方向发呆。”   “那她在病中,可曾问过官家的事?”   “从来不曾探听。”   刘太后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容,想来是满意李顺容的安守本分。   “太后,还有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太后娥眉轻弯,困惑诧异地看向座下女子,失笑道:“你我之间,有何事能不当讲?”   淑太妃将袍袖轻轻翻抬,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官家今年已有十六。到了该思虑立后之事的年纪。太后心中可有成算?”   刘太后长睫半垂,凤眸眼底波光闪动,淡淡道:“是有几个备选之人,只是具体何人得选,还得是看官家他自己。”   杨太妃笑了笑,并未质疑太后所言。   “那这立后之前,太后娘娘可想过要给官家放几个教引宫女去承明殿?”   刘太后眉头凝蹙,手撑着凤座,沉吟不语地望向杨太妃。   杨太妃状似未觉,依旧不疾不徐地提醒说:“寻常百姓家里娶妻之前总会给自家公子放几个通房丫头在房中。官家这个倒无先例可循,所以,太后您看……”   大宋从未有过少年天子当国,自然也无立后前纳教引宫女的前例。   虽说身在皇位,如今的赵祯坐拥三千彩娥。可是上有母后严格规束,下有太妃有心防范。平日赵祯所见宫娃不论样貌如何,皆是端庄持正之人,绝无烟波媚行之辈。   朝廷之中,更有忠良贤臣不时在赵祯身畔苦口婆心,谆谆告诫。言说天子至尊当敏而好学,亲贤远佞,一切应以国事为重。庙堂那班人对皇帝严防死守的架势丝毫不逊于后宫任何人,他们当真是唯恐幼主肖了先帝,随时提防着赵祯的年少热血,深怕他一旦通晓男女之事,便沉迷其中,疏于政务。   不过好在天子争气,纵然朝廷众人不知他已心有所属,但也察觉他对歌舞荒淫此类并不热衷。   这才是洁身自好之明君典范。大宋兴治有望矣!   然而不论朝臣作何感想,后宫之中两位为人母亲的女子却必有思量。在淑太妃话音落地后,   太后就袖起手,不动声色地扫向了自己身边的近侍宫女。   所有宫女都是良家子。若真为皇帝选教引,自然是选从寿安宫出身的女子。她们是她的人,纵是跟了陛下,身上也烙着她寿安宫的印记,不怕她们翻出别样浪花儿。   被太后打量到的女子皆屏气凝神,垂首敛目,看着万分恭顺的模样。   “你们之中,可有谁愿意去承明殿伺候陛下?”   刘太后冷冷清清地询问出声,言才落音,众宫女便如商量好一般,齐齐伏惟作答。   “奴婢们但凭太后娘娘差遣。”   好一句但听差遣。   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若能抓住,谁又愿意错手失去呢?   杨太妃转身望着殿中这一排水灵青葱的妙龄女子,似不经意般浮笑感慨道:“眼见她们这一个个的小丫头,倒让我想起几年前穆氏入宫时情景了。那时她也是这般乖觉,这般讨巧的。”   刘太后眼底闪过几束微不可查的利芒,像出鞘青锋一样密密如织笼罩在俯跪在地的女子们身上。殿中气氛一时沉重凝滞。   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宫闱凶险,人心易变。此刻效忠于你的人,在下一刻可能就将一把匕首毫不留情插入你的胸膛。这么多年,人来人往,她能留在身边的盟友朋友就只剩下了座边这一个。当初那些追逐在先帝身后的女人,要么变成了后宫之中的一抔黄土,要么成为了帝陵之侧,灵殿之中的失意人。   就像……薨逝了的穆才人一样。   想起前事,刘娥心间陡然泛起丝丝烦躁。她低头望着殿中因她猛然注视而战战兢兢的女子们,胸膺间忽地涌出如波疲惫与无奈。   “算了,都起来吧。”刘娥敷衍乏味地摆了摆手,侧身对着杨太妃说道,“说到底这些还都是官家的事。他若是不乐意,我们纵使选了教引宫女,又能如何?”   杨太妃附议点头,失笑道:“太后说的也是。官家不是三岁孩童,他当真看上了哪个人,侍驾后,直接升了位分便是,也省的我们在替他操心。”   刘太后闲闲挑了挑眉,手点着杨太妃纠正道:“不是哀家在替他操心,是你。”   “是是是。是我。是我不放心,总行了吧?”杨太妃暗松口气,眨眼看下太后,狎促地笑了笑。   普天之下,阖宫之中,敢以这副口气与太后说话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在得知太后不欲给官家添置教引宫女后,杨太妃并没多做停留。她只与太后闲话了片刻,就出声告辞离开,乘着肩撵出得寿安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版怎么看怎么有点粗糙,所以修改后放出第二版。今天下一章仍旧有修改。按照历史记载,其实郭皇后嫁给仁宗那年是天圣二年。两娃娃一个十二,一个十四。这里的话,因为女主蝴蝶,不止把老爹节度使位置蝴蝶没了,连她自己进宫也晚了。ps,好吧,我承认,这是在作弊开金手指。因为,阿舒实在不想俩孩子辣么早就锅碗瓢盆当夫妻冤家! ☆、金风玉露一相逢(中)   杨太妃的肩撵在青石宫道上行程不出半里,便被从斜旁小径间阔步迈出的天子给阻拦下来。   赵祯穿了身牙白繁绣的天子常服,行动间,宽袖翻扬,阔然衣袂隐隐带风。   “小娘娘。”   见她过来,赵祯抬起眼,期待又忐忑地看向坐撵上的杨太妃。   “官家来此是要赏景?”太妃似没看到他着急之态,边示意肩撵停靠,边噙笑望向赵祯。这孩子立在那里玉秀挺拔,朗若修竹。好像昨天他还是那个偎依在她膝头,会撒娇啼哭的小男孩儿,才一转眼,他就已成长得比她高出半头,需要让她仰视。   时间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和太后在日渐老去,官家则在茁然长大。   杨太妃步下坐撵,与赵祯并肩而行,看着赵祯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噙笑道:“官家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赵祯腼腆地笑了笑,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淑太妃,小意低声道:“小娘娘,适才是去了母后那里?”   杨太妃安然地点点头。   “那母后她怎么说?”赵祯脚步微滞,一句话,竟带出几分忐忑和不安,“她不会……真给儿子在承明殿放什么教引宫女吧?”   “官家以为呢?”   杨太妃失笑一声,转过脸,目光复杂地看向赵祯。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自己养大的孩子,若非前日他匆匆赶去慈寿殿央她相助,她都还意识不到他亦是个大人。一个即将成家的大人,已经学会了伸展羽翼去庇佑他想庇佑的人,已经学会了以曲折迂回方式去达到自己目的。   眼前少年形貌俊逸,鬓若裁,眉如画,三分随了李顺容,七分仿似真宗爷。   可他与真宗陛下性情大异。   真宗从不会为三两个教引宫女或是一二个太监宫侍而劳烦自己。眼前少年则不是。   “官家能告知小娘娘,为何突然想起教引宫女一事吗?”   赵祯一愣,低下头,面有薄红:“前日出宫,偶尔间听到茶坊内有人闲聊立后事。儿子着意倾听了下,才知百姓中还有人担心儿子……咳……所以……”   九五至尊婚前有无房里人都是百姓们谈论关注的焦点。他能身在坊间,安之若素地听完百姓闲聊,而后返回宫中与她分说,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杨太妃闭了闭眼睛,眸底显出丝丝揶揄笑意:“坊间百姓所传也并非歹意。陛下对教引之事如此抵触,却是为何?”   赵祯脸色微赭,不知是羞是恼地转过头,躲开杨太妃的探寻视线,掌心似无意一般地轻柔地摩挲向腰间所挂玉佩。   这枚印刻着娉婷菡萏样式的羊脂白玉佩,杨太妃分外熟悉。三年来只要不是朝会大典,祭祀太庙的隆重场合,官家身着常服时,所挂环佩多为此物。它雕工精美,却绝非出自皇宫。对官家意义非常,却从来不曾为人所知,它究竟是何人所赠。   它就像承明殿时不时出现的花茶锦囊,荷包绣帕一样,明明每一件都那么平平无奇,可偏偏每一件都能被官家视若珍宝。旁人别说是碰一下,就是看了一眼,都已是万分不易。   “是跟她有关吗?”淑太妃略低了头,指指赵祯腰间,“是与这玉佩主人有关吗?”   赵祯手下一紧,默然地点点头。   小娘娘其实不必这么敏锐,她猜得越准确,就是越发清明地提醒他:他想念的人儿不在。   他与她靠着每月一封的书信彼此慰藉,可是自常州事发后,他连她一丝音讯都不曾收到。   只要一想到她身处水患灾疫重地,赵祯胸口就蓦地浮起一片细碎尖锐的痛,像是被人用锋利的指甲狠狠掐了心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她不会喜欢。”赵祯声音低悦,轻声呢喃地回答,“她其实,并不喜欢朕亲近其他任何女子。”   就算她从来没说。   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又怎会不知她何等样人?她并不是如她表现的那般温良乖顺,一副大家闺秀的贤淑样子。那个为人所知的弱质纤纤,清淡娇柔的郭氏二女,其实有一个叛逆、刚烈、又倔强的内里。   她就像一把深埋冰山下的火种,远观时,人只畏其寒,畏其高,恼其冷,恼其坚。可是走近她,才知她灵动活跃,暖意熨人。即便他这样身处九重宫阙的人也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为她折心。   她信中曾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是个聪慧又内明的丫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冒出些子曰诗云的书袋话。究其根底,她想表达的不过是:他既然都不想她在江南为别家才俊倾心,又凭什么要求她喜欢他碰触旁家娘子?人心肉长,他们都是一样。   一个巧言善辩的行家,连这般不可礼法的歪理从她笔下流出时,也只让他觉得立意独绝,言论新颖,他一时想不到反驳,亦不愿反驳。   杨太妃听他说完,黛色长眉微微挑起,眼望着赵祯曼声叹道:“官家,若教旁人知道你这心思,只怕要笑你天子至尊,却耽于儿女情长了。”   赵祯拂袖抬手,隐去面上一丝涩涩笑意:他倒是想儿女情长,可惜她人都不在他身旁。   杨太妃慈母温柔地看了眼在她话落后,眉宇活动一丝期艾幽怨的官家,不由柔声道:“太后娘娘并不曾打算为官家放置教引宫女。”   赵祯瞬间长舒口气,细长而深邃的眼睛因这句结论而迸发出层叠神采。   “小娘娘,儿子扶您上撵。”顺心了的天子连声音都比平日悦耳醇然了三分,他在话落后很是孝敬地弯了腰,搀扶着杨太妃的手腕,稳稳妥妥将她送至肩撵上。   淑太妃撩开肩撵的纱幔,望着一旁笑意未退的赵祯,不由好奇道:“小娘娘记得那丫头性情很好,至于让官家这么……”   赵祯弯了弯峭峻的眉峰,上前一步附在淑太妃耳畔低声道:“儿子心中皇后人选是个小悍妇,儿子自己想想都有些怵她,怎可能再让她祸害旁家儿郎?”   好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慈悲胸怀!   杨太妃讶然地看眼赵祯,见他提到他口中人时眉目缱绻如丝,声音清朗温润,一双墨晶样的眸子中更是荡漾出一波波的似水温柔。即便他戏称她为“小悍妇”,可那狎昵模样,分明是欲将其捧在手心,含在口中,宠之怜之。他哪里有他所言的半分怯怵之态?   常州那个小丫头,看来真是把她儿子这颗心掳得牢牢实实喽。   只是不知太后那里作何打算,她会不会让官家遂了心意呢?   暮色笼金,天泛灰白。晚霞映红的大运河上浆声漱漱,长笛清幽。   雕船灯影中,被杨太妃所疑惑的女孩儿衣着简丽地站在甲板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的吹笛人。   “九哥,船头风大,回吧。”   吹笛人不动亦不应,就像未曾听到一般。   舒窈叹了口气,捧起身边侍女所端瓷盅,柔柔开口:“九哥,大运河的鲫鱼鲜汤已经炖好,九哥可要一尝?”   她话语中和软讨好之意,溢于言表。   廖远闻声后偷偷地瞥一眼身边人,终究还是抵不住心中蠢蠢,转过头,脸色泛绯,心跳如擂地望向舒窈:船舷晚来风急,掀起她蕊黄裙裾的一角。舱檐红笼烛火明灭,衬照出她的清美淡妆。   少年慕艾,廖远目光痴然地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回神,像是怕被身边东家堪迫自己的妄胆心思般低下头,惴惴开口,替舒窈求情:“东家,二娘子已经在甲板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清扬笛声骤顿,片刻后重新响起。   廖远咬了咬唇,着急道:“东家,您忘了二娘子在常州时还在用药呢。若是着了河风,不等到汴京,二娘子恐怕就要病倒了。”   郭审无奈地转过头,看一眼手中长笛,又看一眼自己的妹妹,终于还是长叹口气,将手中玉笛递给廖远,默然无语走向舒窈。   舒窈笑了笑,感激地看一眼廖远,双手高举过顶将托盘递送至郭审面前,轻声邀功:“郭九官人?”   郭审看一眼鱼盅,面色些微舒展。从那日阿瑶将通关文牒原封不动还给他以后,他们兄妹就一直这么相处着。他恼阿瑶执迷不悟,阿瑶则对他心存愧疚。   于是自打舟船抛锚启航,阿瑶就亲自接手了他所有的膳食小吃。十指难沾阳春水的深闺娘子,竟然为他这鳏夫兄长素手做羹汤。他纵是有天大的怒意,也该在这十几天美食贿赂中消磨尽了。   只是想起前事,郭审到底心怀不甘:“这汤,九哥收下了。那文牒,你要吗?”   舒窈收回手,看着郭审,微微弯了弯唇角:“九哥,你怎又提此事?”   郭审按捺着心中焦躁,手指着北方,郑重提醒:“还有两天就要抵达汴京。阿瑶,一旦到了汴京,你再想走,九哥就可帮不了你了。”   无数次他渴盼妹妹改变主意。他希望她收回前言,告诉他:“九哥,我反悔了。我不要去为了一段前程未知的情谊步入那座劳什子的皇宫,我只想做个平凡女子,去大理过最凡庸的人生。”   然而,她没有。   她又一次如往日送汤一样,笑容不改地看着他,清幽明亮的眼底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歉疚。   离开常州时,她将她经过三天周密思虑的答案告诉他。结果却让他大为意外。   她将那封通关文牒毫无留恋地送回给他。并且,给了他一个让他不知该如何反驳的理由。   “我不想困在家族给我的枷锁中,也不想走在您为我谋划好的退路上。九哥,我想放手博一回。进那个地方,或许会头破血流,或许会生不如死,可我知道,这是我选的路了。不再是受家族捆绑不得不为。”   “阿瑶,帝王多薄幸。你会受伤。”   “我知道。可是我不怕。退后一步对阿瑶来说很简单,从此消失却有些困难。我与他相识八年,早已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何感觉。离开大宋,一下剜除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我恐怕自己也会被这决定伤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这样其实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的错,谋算太过,早已把自己当做筹码送出,现在赌局已开,哪有临时换人的道理?所以我想试试。九哥,纵使风险无比,我也想试一试。”   “若有朝一日他让我失望了?就请九哥将阿瑶出嫁添箱该为洛阳置产。待那日来临,用这些东西收容我这一无所有的赌徒。让我在回头是岸时,还能有个安身之所,立锥之地。”   她也为她自己想了一条后路。一条在西京洛阳的后路。   郭审彼时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终究还是无法说出,一入宫闱似海深,若真有那一天,她想抽身,恐怕只比登天还难。   她这般作为,哪里是她说的倾力豪赌,分明就是在破釜沉舟!   郭审心中不赞,奈何却无力改变她的决定。只好见缝插针地大逆不道,在背人处将天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船行运河上,一连数日,郭氏兄妹都这样无奈又无聊进行着彼此的拉锯战。战争的结果显而易见。任凭郭审三寸不烂,舌灿莲花,舒窈都像是修习了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岿然不动,安之若素   直到抵达汴京的前一天,郭审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手扶着舒窈肩膀,郑重问道:“阿瑶,你不后悔?”   舒窈怔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后悔。九哥,如果有一天,时间证明我是错的,那就姑且先让我一错到底吧。”   真倔,真犟!简直就像是一头顽驴!让他咬牙切齿又束手无策。他娇软可亲,耳聪目明的妹妹居然也会不开眼地选择了赵家小子,真真是荒唐!荒谬!   郭审气息不稳,急喘了两口气才舒缓过神,转头盯着廖远,似从后槽牙缝迸出一句:“将王三娘子送来的信匣拿给你们二娘子!”   舒窈眼睛一闪,面有哀怨地望向郭审,控诉道:“九哥,你居然藏匿他给我的书信?”   郭审长眉斜挑,一双桃花眼底闪动着潾潾羞恼,只是唇边吐出的话却犹显嘴硬:“那又怎样?掳了我郭某人的妹妹,难道还要我郭某人感恩戴德,效犬马之劳?哼,九哥是个商人,不见利润不撒手。”   “九哥。”舒窈抱住他的手臂,悠悠地晃了晃,软声撒娇,“九哥想要什么样的利?您看我能给吗?”   郭审双眸微眯,一手捏握了信匣,一手仍被舒窈轻轻地荡来荡去。等他听到舒窈发问,郭审才垂下眼,斟酌半天,道出一句:“回去以后,跟我去丰月楼理账。什么时候把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的事理顺了,什么时候算结束。”   “好,一言为定。”   她答应的太干脆,让郭审不由侧目,似信非信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犹豫不甘地将信匣递给她。   紫檀雕花信匣打开,里面空荡荡无一封书信。   只有纹理干瘪,断面黄白的一片草药静静卧在匣底,以丝线相串,形若挂坠。   舒窈微微一怔,唇角勾起,秀丽的眉宇间笼起浅浅的牵念。   丝穿当归。   思穿,当归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还是蛮文艺调调的嘛。 今天的八卦说点啥呢? 说点大宋公款吃喝的事吧。宋□□有句白话,十个文官贪污,不及一个武将造反危害大。所以,大宋那会儿公款吃喝是明着的。北宋那是所有公务员福利最好的一个时代,碳敬冰敬啥的那都是小CASE,逢年过节朝廷按时给发福利,每十天皇帝开宴,宴请诸臣子。最最重要的是,各地地方大员公费出差,公费旅游它是能及时报销的!不过,这个公费出差,公费旅游啥的,也让当地地方官比较头疼。来人了你得陪着,陪吃陪喝赔泡妞,这真是地道般的三 陪啊。没有几斤打底的海量,都不敢掏出来玩啊。这里头苏轼大大是个典型的量不够,还得受的例子。苏轼童鞋在苏州任职时,治理有方,加上他待的地确实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又好景。反正是吸引了各地观摩团打着各种旗号来他地盘上玩了。玩你就得陪着啊,反正花的是公费。酒宴美女可着上呗。可是没到半年,苏大大就受不了了。这一波走了下一波来,停不了的应酬啥时候是个头儿?苏大大牢骚满腹,就在给朋友的信中些苏州这地好啊,可就是个“酒肉地狱”啊。 不过后来苏大大学精明了。凡是来人,该赔的赔,论到喝酒时,苏大大只一杯,一杯完了他就功成身退,立马叫歌姬舞姬伺候着。能被逼到这份上,苏大大也是蛮拼的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下)      六月初五日,霁空无云,旭阳暖照。   淫雨霏霏的汴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清朗天。   替夜的丰月楼伙计早上才一上工,便发觉今日的店中气氛别样。从来都是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的地方此刻竟安静无声。自厅堂入门到楼梯拐角,各个据门靠窗之位上均坐着身姿笔挺,面容肃铮的英武男子,瞧这一个个腰杆挺直,形若标枪的架势,不怒自威,锐意凛然,饶是见多识广的丰月楼掌柜咋看此景,也不由心中大惊。   莫非东家在常州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竟然被御林军追恨到了店中?   廖仲瑜目光精闪地扫视眼顶梁,附在义子身侧沉沉发问:“可知来者何人?”   被他问到的廖远只神色黯然地立在木案后,痴愣愣地望着楼梯,稚嫩脸庞上面色复杂,怔忡不已。   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到一般,垂着头兀自失落喃喃:“原来,那些书信不是王三娘子寄给常州的啊……”   廖仲瑜眉头一蹙,望着身边怅然若失的孩子,一时欲言又止。   自随东家回京后,远儿就与之前略有不同,他仍旧忠厚老实,可论到去东家那里应卯时他却比之前更为殷勤。   开始廖仲瑜只以为是孩子长大懂事,知道了上进。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儿子躲在楼梯转角处,面含腼腆地窥望着与东家携行而来的二娘子,廖仲瑜才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少年懵懂,他这孩子竟然对郭氏二娘子存了仰慕之心?   他难道不知,郭家高门大族,掌上明珠更是身份尊荣。她岂是他们这等庶民所能肖想的?   廖仲瑜暗叹了声气,故意道:“二娘子今日也到了丰月楼?”   二娘子从常州回来已有数天。也不知她被东家拿捏了什么,东家日日将她带来丰月楼也从未曾见她有过着恼神色,甚至还上心着意,忙着东家料理之前的闲散事宜。   就像一个……不用支付工钱的帮工?   听义父发问,廖远只抿了抿唇,低下眼帘,垂丧地点点头。闷声回答:“二娘子在楼上。”   与……今日前来的贵人在一处呢。   “那东家呢?”   “一早便被二娘子支走,不曾现身。”   “这楼上贵人是……”廖仲瑜侧身沉吟,精明视线分毫不错地扫过厅中人的装扮,待看到一人腰间若隐若现的玉牌时,廖掌柜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好一个贵人。那真是天下至贵之人!   廖仲瑜担忧地看一眼犹在失魂落魄的儿子,抬手拍拍他肩背,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   廖远恍惚地抬头看了义父一眼,好一会儿才哑声呢喃:“儿子知道。二娘子是二娘子。”   他看她,也只能是二娘子。是东家的妹妹。是他高攀不得的人物。   怜未成,爱已失。   小廖远无精打采地拨弄了下算盘珠,仰头望着楼顶,心里钝钝地想起昨日。   昨日那一幕,至今回忆,仍让小廖远酸楚难掩。   正是楼上那人出现时,让他看到了平日里从不曾见过的二娘子的另一面。   那会儿,也是这么个时辰。二娘子的狸奴调皮顽劣,才跟随二娘子下来车驾,便一下攀爬到了丰月楼前为迎仲秋而搭建的欢门架上。   欢门架离地五丈,至高处近与楼顶持平。   那只乌云踏雪在欢门上跳跃腾挪,玩耍得好不快活。可是楼下的二娘子却是担忧吊胆,目光凝凝地粘在狸奴身上,一声声温柔轻唤。   小廖远内中有难掩的旖旎绯思,他有意讨二娘子欢心,便立刻嘱咐伙计搬出长梯,架上欢门,自己撸膊挽袖,准备爬上梯子将狸奴为二娘子捉将下来。   可是,还不等他目的达成,一道陌生的建议就从地上传到了他耳中。   “普通长梯不及高度,何不报军巡铺来迎架云梯?”   低悦清明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语速,让人听后如灌甘泉。   廖远循声低头,正见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郎君,面如朗月,目似点漆,一身风姿若玉松修竹般稳稳伫立在二娘子身后。   二娘子方有所觉,豁然转身,待看清眼前人时已是眸波涌动,柔柔脉脉。   四目相对刹那,她看他,无声无言,却仿佛已在须臾间诉尽千言。   高处的廖远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又多余。月余相处,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二娘子。   楚楚婷婷而立的她,一双美目好似秋潭映月,从头到尾只倒影了她面前的那一人。   那人回她同样的专注,深邃清幽的目光在触及她的时候,恍若藏下千种琉璃,一种种皆蕴有情愫温柔,相思流动。   一眼悠长,穿过千日离别,四下仿如寂寂无声。   廖远只听得二娘子辗唇启声,轻若鸿羽拂尘般地开口道:“小哥哥,好久不见。”   那人薄唇微弯,眸光不转,心中万语到舌尖竟只是回了句:“阿瑶,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乍然相逢,他们竟只说了一语一言。   廖远猛觉心口阵痛:他所仰慕的的姑娘,正用这世上最美的一双眼睛,款款地凝望着另一个人。二人之间那样依依浓烈又暗怀克制的氛围,如从天幕降下的九尺琼壁,让旁人掺插不进。   好一双璧人。   二娘子这般风姿卓绝,清美明丽,恐怕也只有如此人物才能当得她的良配。   廖远合上眼睛,面带黯然地从长梯退身而下。   路过二娘子时,廖远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还不等他反应回神,他身旁二娘子已然低低惊呼一声。   廖远迅速转头,却只见踏雪前肢吊挂在那人手臂处,只一跃,就又窜进高处,几个辗转后,就不见了身影。   二娘子心疼焦虑,牵引在前,将人径直带进楼中,默然无声赶往楼上。   再之后,廖远便只有担忧受怕,不知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且,今日,看丰月楼这阵势,难不成那人要因踏雪冲撞了他的事而对二娘子兴师问罪?   可恼东家不在,若真事有万一,二娘子岂不是连孤身无援?   廖远心思惴惴地仰望了眼楼上,只恨自己不能英雄救美,将二娘子立时带离二楼厢房这所“虎狼之所”。   可是……二楼厢房真实情况,却与廖远所想相距甚远。   “别动。”舒窈一手捧着白玉瓷瓶,一手握着赵祯的胳膊,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在指腹间,对着赵祯柔声说道,“让我看看昨日被踏雪伤的地方。”   赵祯坐在桌前,一手牵握着舒窈,一手挽起一截袍袖,将瞒过了宫中所有人的伤处暴露在舒窈眼前。   几道四寸长的血痕,刺目狰狞地显在赵祯白皙手臂处,让舒窈心中不由一紧。   舒窈咬咬唇,抬起手,将指腹的药膏均匀涂在伤患处,徐徐晕开后,方嗔怨地看了眼赵祯。   什么仁德君王,什么九五之尊。才与她刚刚相见就办了一件傻事。   “下次踏雪再扑来时,你不许挡在我身前。”   她距他极近,说话时呼出的温意熨帖地沾染在他赤露在外的肌肤上,让那处起了小小一片粟栗。   赵祯没说话,只是含笑殷殷地望着她。一只手仍旧执着如初地与她十指纠缠。   “阿瑶。”   “嗯?”   “若没有踏雪扑来时抓伤手臂的痛楚,我那时犹恐自己身在梦中。”   从别后,魂梦相牵,数忆相逢,不曾想,今日相逢。   赵祯声音低悦,说出口的话却让舒窈不由微红了脸色。   这伤处本应算作意外。   踏雪那小家伙,最爱与她嬉闹,动辄就要扑将到她身上,卧她怀中要她抚弄它的皮毛。   可是这些,眼前人虽然自她信中知道,却从来不曾见过。   在踏雪迅疾扑出那一刻,他想也不想便用手臂将她护在怀中。电光石火只一瞬,待她自错愕愣怔回神时,踏雪已经离开,而他却只是若无其事轻轻抚了下手腕,像是毫发无伤。   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他又不是她,踏雪不会对他收敛爪牙。那一跃一抓带了十足十的力道,能让鼠雀顷刻间开膛破肚,更遑论他这长在宫中细皮嫩肉的贵公子了。   她还记得她带他上楼,掀开他袖子时,见到那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血迹斑斑,不止是落在他身上,更印在她心头。   那会儿他是怎么做的?   背贴墙壁,双目微垂,温温柔柔地注视着她。乌亮闪耀的瞳底映满满当当具是她的身影。   他将她单手拢在怀中,好一会儿终于似下定决心般,倾身而下,于她额角处珍而重之落上轻盈一吻。   “没事。不怎么疼。”   受伤的那人如是安慰她。声音润润,像月琴一般,却让舒窈差点落了泪来。   “你傻呀?”   她偎依在他怀里,手下轻轻抬起,似真似假锤了赵祯肩膀一下。   赵祯便立刻作痛的低呼一声,似痛苦难当地蹙起眉峰,环抱舒窈的一只手也加重了力道,将她紧拢在身前,不留一丝缝隙。   只是他回她的声音还带着遮掩不住的愉悦笑意:“阿瑶,这是刺驾。”   “这不是。”   舒窈仰起头,望进赵祯眼底,认真非常地纠正了他。   赵祯一愣,还不待他回应,便见面前人忽然粲然一笑,随即两只软柔如春日杨柳的手臂就轻轻穿过他的肩头,脉脉攀附住他的脖颈。   他怀中的这个丫头,踮脚倾身,像个偷了腥的猫儿一样,在他唇上浅浅一啄,迅速分离,随即宣告道:“这个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撒糖够多吧? 小两口终于见面了。 可怜的娃,可怜的小黄桑,你居然被个妹纸给亲了?丢不丢?赶紧找回自尊来? PS:于是,下章上点肉末?(抱头,别理我,我在胡说八道) ☆、寒夜清宵旖梦回   女子的手温柔如掬初雪,缓缓抚过他的肩颈,背脊,腰间。   肌肤熨帖处,暖意掌心带出阵阵异样战栗,快慰而惬意。   他猛然攫握了她的腰肢,将她置于身躯之下。   玉枕倒影青丝,她的发与他痴痴缠缠,直延绵至榻边。暗香袭袭,他已看不清她魅色潋滟的眉目,只如被无端旖旎引诱蛊惑,小意无比地垂首深埋于她的颈窝,如揽珍宝般亲吻她的靥颊。一瞬间,心头耳畔气息微乱。他只觉身躯紧绷,与她相贴处热意如酥。   轻鸿之吻犹若饮鸩,毫无止渴之功,反让他想要更多。   枕上人仿似知他甚深,打开怀抱,舒展了双臂,让紧实光洁比粉樱致致的温软馨肤须臾展露于他眼前,让他顷刻间呼吸滞涩,心跳如擂,身体深处仿若有一点火星哔啵爆燃,一瞬如焚,势比燎原……   温存相织中,她的嘤咛像猛烈的漩涡,将他引以为傲的清明自持悉数扑盖绞杀。至此,朝堂艰辛烦忧远去,后宫抵御挣扎暗淡。   迷乱处,眩晕里,他恍惚如从云端,终于朦朦胧胧看清她的脸,那仿佛是……   “阿瑶!”   赵祯豁然睁眼,雾蒙眸光痴愣愣望着罗帷帐顶,仿佛三魂七魄犹在绮梦中徘徊逗留,不曾回归。   好一会儿,他才自潮热薄衾中慵然迟缓地坐起身,深深吸了口气,将脑海中那番活色生香勘勘压下。   “阎文应。”赵祯叫人的声音带了一丝别样的沙哑,沉沉悦悦,仿似梦里缱绻呢喃犹在。   “几时了?”   “回官家的话,寅时三刻了。”   值夜的首领太监眉目不动,像是不曾察觉他语调的异样,只如平日一般恭声作答。   赵祯抬起手,将帷幔悠然掀开:“备汤沐浴吧。”   阎文应立刻领命,应声而下。经过内殿时,他对侍立的宫人暗暗递了个眼色。宫人会意,趁赵祯离身之际,将龙榻上衾褥悄然换下。   这承明殿里外如今具是官家的人。不管刚才那声低呼官家是缘何而唤,只听一名女子的小字被他自酣梦中脱口,便也知道他对此女当有情思绮念。   在这个文武百官开始谏言上书立后事的时节,若此消息于承明殿中不胫而走,那等待朝堂后宫的究竟会是怎么一番波云动荡,将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屏风后浴汤正暖,水汽氤氲。一排宫人各自手捧衣冠环佩,肃然端庄秉立于殿侧。   赵祯静心凝气,阖眸仰靠在浴桶之中,修长手指轻轻敲扣着桶沿,指尖有晶莹水珠坠下。   这是他沉思时惯有的动作。   夏日天长,距小朝会开始尚有时辰。   阎文应听不到赵祯的吩咐,仰头看一眼既白的东方,又想想刚才被唤出口的人名,心内一时竟惊惧不已:金城郭氏乃太后亲信,官家对她如此情愫,难不成他当真要迎她为后?   阎文应还犹记得初五那日,官家自宫外折返时,面有悦然,步履轻快的情形——他是出宫见了郭氏二娘子。虽不曾以华盖銮驾御幸至丰月楼,但所带追随的羽林亲卫却无一不是皇家禁卫。   官家在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向丰月楼背后的东家做保,也在以这样的方式向汴京和金城的郭氏一族施压:贵府二娘子是朕青睐之人。莫要不揣圣意。   这样的阵仗亮出来,须臾间,便有耳聪目明朝廷要员得知了暗蕴的消息。在官家回宫才进崇政殿后,继任故相王钦若的同平章事大人张治白就单独觐见了官家。   也不知他二人在殿内说了些什么,一向温和仁雅的官家竟然陡地拔高了音量,隐含怒意地提醒张相国道:“爱卿,何人为后,此乃朕之家事。”   却听张相国只是轻叹一声,声有隐忧,怅然衷劝道:“陛下,您贵为天子。既是天子,又何来家事呢?”   崇政殿中瞬息寂寂无声。崇德殿外只余侍立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敬候吩咐。   时间恍惚而走,直到张相国躬身退出殿外,宫人们才得以进去伺候。   华宇锦堂内,官家赵祯正面沉如水地端坐在御案之后。   他的手边是一沓沓封黄的奏折,被他拿起,打开,又被他强忍不耐,重丢回到案上。   想也知道,这些经过寿安宫送来,出自中书门下省的呈贡折子里,有泰半之数是围绕“立后”之论;其余的,多数也是剖出一副忠心,向官家痛陈“天子中宫,关乎国运”的大道理。   想来官家心中也是颇多疑虑: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后的人和他的人居然空前一致,齐齐关注起他未来的枕边人?   瞧这一本本,一帧帧,笔下盈花,字泛珠玑。   若非亲眼所见,赵祯恐怕还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臣卿们对于要做他的红媒月老之事会有如此热衷之情。   数十份朝奏中,所荐皇后人选近十名,具是出身清贵,品貌俱佳的女子。其父其祖若非是如今朝廷大员,便是开朝立国勋臣之裔。论尊论荣,诸佳人竟是难分伯仲。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心仪的郭家舒窈。   只是禀奏“金城郭氏有嘉女”的那位却个出身在兵部的侍书郎。   六部之中,户邢两部乃亲帝一派。其余工礼吏兵四部君长,多为太后拔擢。这侍书郎一系,上封乃是兵部尚书钱惟演——钱尚书不光是郭氏的姻亲,他还更是太后娘娘在朝廷势力中一根的盘柱,是太后娘娘在掣肘陛下势力时,用得尤为趁手的一名马前卒。   天子最渴盼迎娶之人,由亲后一派中人提出奏禀。无论他对她心意如何,都会让朝政拥趸少主的文武大臣忌惮非常。   忠向天子的臣卿们正一个个苦口婆心,暗劝陛下大局为重。务必审慎清明,选出与刘氏无关的女子入主中宫才是相宜。   当今的局面,对于官家来讲,真真算得上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他已有连续几天都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了。   “阎文应。”   “奴才在。”   屏风后的赵祯一声传唤将阎文应神思拉回。   阎文应趋步向前,恭敬应声道:“官家,有何吩咐?”   “去到崇政殿将那些折子搬来这里。”   阎文应微微一怔,随即也不多言,招呼上两名宫人,径直赶去崇政殿。   待他回来,承明殿中正是帐帷深深,烛火摇曳。   出浴的赵祯衣冠周整,犹笼在眉梢处的淡淡水汽,将那双修俊长眉衬得越发漆黑锋锐。见宫人过来,赵祯只坐在榻边招了招手,将数沓朝奏放置在了床头小几上。   这些东西,根本不需细看,他也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初初相逢,他和阿瑶尚且来不及更诉衷肠,就已被朝局罗织下了密网,毫无征兆地兜笼在其中。   她的姓氏,她身上那道与太后的亲缘,就如一层若隐若现的隔膜,斜斜横亘在他想立她为后的路上,让他恼愤不已,又无可奈何。   他想要她。以宗庙祭祀之礼相迎,宝册金印之重相聘。他愿她能后冕加身,与他并肩携手,同受万民朝拜。   他亦想要亲政,摆脱桎梏,撤除垂帘,他恨不能汲取力量,将太后所加的所有束缚悉数打破。   然而,事难两全。在朝廷里,他的人已在与母后的人展开幕后角力,两边心照不宣各自拥趸一方,数位名门闺秀被迫现于疏奏之中。   赵祯拿过纸笔,凭借着印象将疏奏中曾出现的人家粗略写下。待驻笔,赵祯将纸张交给身旁内侍。   “待天亮后,想办法将此名单出现之人透露给寿安宫。就说,朕有意从这些人家中试选皇后。”   内侍低声应命,悄悄隐出了殿中。   待他离开,赵祯才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那张名单之中,有巴蜀王氏、有清河张氏、有荥阳李氏、有真定曹氏,却独独没有金城郭氏。   他派人放出的风声,没有透露一丝他欲立郭氏为后的想法。   摆在人前的这些,皆是身家地位堪配小君,同时又与太后无亲无旧之人。   他这一派的忠臣们,想来可以安心了。   赵祯深吸了口气,垂下头,胸膺压抑,已不想再多做一个动作。   “阿瑶,你可信我?”   唇间一声绵密清问,未出口,却荡荡然响彻在心底,久久不散。   那日在丰月楼,他也曾这般问过。   被问到的人儿却只是曼声轻笑,款步上前,微微弯了腰,眉目专注地为他整理好褶皱的衣襟绣袂。   他心中蓦地安定,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深沉地望向粉白墙壁。那之上两道朝晖斜映下的身影相偎无间,亲昵尽显。纵是无声也已胜却有声。   赵祯垂眸低笑,到底忍不住将人重新拢揽在怀中,埋头深深嗅着她发间馨香,默然不言:确实是他问左了。若她不相信他,又何苦前来与他相会?   “小哥哥,你之处境,阿瑶明白。”那人回拥住他腰肢,在他背脊处柔柔抚拍两下,言语暖意如丝,“别太苛责了自己,我会心疼。”   她是个聪敏的丫头,素来比之寻常闺秀多了几分清明黠慧。这一问一答间,她恐怕已经堪破他心中潜藏的谋划。   他既欲立她为后,又不欲让他这一派的朝臣看出他欲立她为后。他既要朝臣拥趸,也要心上女人。   他是打算披层软弱伪装,借着太后的手,将心仪之人推上明仁殿那万人仰视的凤椅鸾座。   “阿瑶,你可知,朕并非一个君子?”赵祯抿抿薄唇,说话间将怀中人揽得越发紧实。   怀中人只是温软地依靠在他胸口浅浅地笑了笑,随后她从他肩旁侧过头,轻轻啄吻下他的耳际,从容答他:“自然知道。陛下莫非忘了,君子当不得帝王。而陛下您,却是要做有道明君的。”   一个伶俐儇巧到无懈可击的完美答案。让赵祯不由痴然低头,于她唇上攥取了一记温暖的亲吻。   还好,她此后的光华余生将是他的。还好,他与她是同心同德站在一处。还好,他于庙堂搏杀时尚有她与之相知相惜。   不然,他着实不知,在今后岁月中,面对离心的皇后和摄政的太后,他将会过得几许艰辛。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春梦了无痕。 啧啧,估计小黄桑被阿瑶夺走初吻后,尝到些许甜头了。加上被朝廷的糟心事一压抑,哎哟,表太旖旎哟。 今天先不絮叨小八卦啥的了。 求收藏,与评论。下章节会提及一个人,一个大文豪。猜猜看,会是谁。与天圣二年大比有关的。 ☆、却有波折暗中生(修改版)   宫中消息传递飞快,未出仲夏,天子欲从清河张氏,巴蜀王氏等人家择后的传闻便如插翅一般,为消息灵通的执宰辅政们所获。   一封封向二圣进言的折子飞过中书门下省,雪片一样落到赵祯与刘太后的御案上。这其中有一半仍旧不遗余力地举荐着其他闺秀。另外一部分则不约而同褒誉起名单中所列家门,极言其府女子嘉惠贤德,堪为小君。   朝中廷议被分两营,一派盛赞天子英明,另一派则伏惟恳请,劝天子三思而行。   天子夹在中间,似万分为难。而素来决断干脆的寿安宫此次竟也保持了鲜有的缄默。御座珠帘后,摄政的皇太后对所有立后疏奏的呈报皆留中不发,按而不表。态度模糊得让人捉摸不定。   “你说,太后娘娘究竟是想做什么打算?”   仲夏时节,骄阳当照,地如炉蒸。   张府避暑的轩台高建在后园碧波湖上,傍山环水,草木葱郁。湖中锦鲤嬉戏,吐泡游弋。台阁微风送爽,纱帐轻扬。   宁秀面色苍白地卧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撑身,一手执了纨扇,罥烟眉梢堆藏隐隐愁虑地看着座前人,轻声开口:“阿瑶,你莫要听外头那起子人浑说。官家与你好歹是多年的情谊。只凭捕风捉影一份名单怎可当真做数?”   舒窈侧过头,对着宁秀安抚一笑:“是啊。那做不得数。我都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恼他而已。”   宁秀微微一怔:“气恼官家?却是为何?”   舒窈垂下眼帘,并不作答。只是素手灵巧剪破了荔枝红壳。雪白的果肉似轻盈的咕粉,滴溜溜滚落进玉色碗碟。   “你且尝尝这个。知道你偏爱荔枝,这是我央九哥派人专门用快马从岭南运来汴京的,路上一直以冰水喂着,果实鲜凉,还甜丝丝呢。”   说着,她便浅笑晏晏将碗碟递送到宁秀面前,似浑不知宁秀所惑。   宁秀默然不语地接过碟子,目光幽幽地望定舒窈,倔拧而固执地等待她的答案。   舒窈到底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扫眼宁秀,抬手将一枚枝果塞进她口中,方长眉斜扬,声音清凌如月地反问道:“难道我不该恼他?宫中传出那般风声,你以为官家与太后丝毫不知?”   相反,他心里清楚得很,甚至她都怀疑,连坊间那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轶闻都是由他授意而出。   可这些,在那日在丰月楼相会时。他连提也不曾提起。   不过短短数日,他就径直瞒了她,将她最要好的朋友推到朝堂前的波诡云谲中。   让她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舒窈微眯了眼睛,眸光越过一泓碧波,猎猎盯向皇宫方向:他难道不知,清河张氏,乃是秀秀的家门?   宫中一纸迷风放得轻松灵巧,真真假假,惑人难辨中不光迷了朝臣的眼,扰了寿安宫的宁。它还更引诱了名单中的清河张氏。   日渐没落的张府就像夕阳薄暮中的最后一抹余晖,人才凋零的门楣再也不复往日体面。今日的张府已是明知暗夜将至,仍旧还在苦苦支撑。   开国勋裔的尊荣让他们负累不已,同时也让他们荣耀不已。而此时,天子选后的契机正如一抹绚丽的阳霞,光华无限地照映在张门府邸。   张家诸多宗老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将溺之人,一个个欣喜无限,毫不犹豫将主意打在了族内女儿的身上。   而最终,论尊,论贵,论德,论貌,四娘子宁秀都是让他们近身高位明堂的不二人选。   有什么比一朝国母更尊贵无限?还有什么比家族利益更牵人肚肠?   若四娘子能角逐后位,母仪天下,张氏重振家门,岂不指日可待?   一帮被世俗责任激昏了头的男人,正一个个如沸油滚锅,处心积虑地谋划着国母的前程事。   他们看宁秀的目光,就如多年前在金城,郭氏的宗老看向她的目光——明珠拂尘,待价而沽。   不会有人在乎椟中珍珠的意愿,亦不会有人留心这珍珠是否已意有所属。   “你说官家知道?”   轻柔话语落地,宁秀脸色骤然苍白,手扶着小几,紧紧盯住舒窈:“为什么?官家他……他不是心悦于你?怎还会……”   “因他是天子。”   既是天子,何来家事?   那御座之下,牵扯江山社稷的不光有即将入宫的娇娥后妃,还有前朝之中的泱泱卿臣。他要考虑良多,自然也显得薄情良多。   舒窈侧首凝眸,淡淡铺陈的语气就像是蒙在纱下的彩帛,让人丝毫看不真切内中底色。   宁秀似心中领悟,瞬息面色惨变,颓然无依倒靠在榻中,肩头瑟瑟,长睫闭合。   天子深谋虑,有意要他们张家做挡箭的盾牌,出头的椽木。他们这做臣子的又能干些什么?   “秀秀。”   耳畔一声轻唤如从天际传来,宁秀察觉舒窈上前几步,侧坐在她榻边,牢牢拢住了她的手臂。   她问她:“天圣二年时,你看中的举子现在可留任京中?”   宁秀身体蓦地绷直,大睁了眼睛,惊异无比地望向舒窈。   “你怎想到问他?”   舒窈眉目低垂,掌心紧紧护佑着宁秀的肩头,眼底锋芒细碎闪烁:“朝中变数不知凡几。若你与他两情相悦,当立刻遣人催促于他,让他速速前来府中提婚,方能断绝传闻可能。”   宁秀浑身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舒窈,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凄然苦笑。   “没用的,阿瑶。家里人不会同意。你不知道,赴任复州前,他也曾过府说到此事。可是父亲却闪烁其辞,并不欲给他明确答复。那时的父亲尚存有观望心思,想看他一届新科究竟能成就几何。如今的话,父亲……恐怕再不愿见他登门拜会了。”   舒窈抿抿唇,望着这样的宁秀,心底骤然生出无边恻隐酸楚。   她的环抱中,宁秀单薄瘦销,身体肩背皆凉意沁沁,就像是精雕无魂的玉人儿。   一单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光给张府注入了无边的妄念,也让她的朋友郁郁在心,忧思成疾。   这仲夏的天气,热浪袭袭,宁秀身覆薄毯,也不曾留下片刻暖温。   恍惚间,舒窈记起三年前,那个与她谈到春闱大比时,满脸绯红,面容娇羞的少女。   那时春情缱绻,懵懂意浓。暗藏怀思的女儿家,给她的是最明媚灼目的印象。   五月回京后,她到张府赴邀。在宁秀的书房中,她还曾看到她零落于地的绝句。   雪面红笺,玉管狼毫,那上头字迹娟秀,分明闺意绵绵地写着:“别离不苦苦相思,入骨情愫知不知?何当化作双·飞雁,经番寒暑折柳枝。”   而此刻,她却只能剪瞳藏哀,绿鬓藏愁,一字字低低苦涩地轻喃:“再说,他皇差在身,远离京师。庙堂波云哪里是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所能探听的?”   她宁愿为其折柳化雁的人,丝毫不能助她脱离苦海。   舒窈攥她的手蓦地握紧:“不要难过,秀秀。”   “我不难过。阿瑶,我只是有些害怕。”   宁秀将纨扇轻轻搁置在小几上,声音细而柔,婉而软地说道,“从传闻伊始,我便能感受到周围人看向我时目光中潜藏的异样。那样的眼神让我很是恐惧,连夜间酣睡都会频频惊梦。梦醒以后,只见枕上濡湿,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这感觉就像我身在一栋空旷寂寥的大殿中,四下安静,夜幕昏沉。我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无边未知。这未知中没有选郎,没有你,也没有我的母亲兄姐。它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嗜的野兽,正准备将我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阿瑶,我很害怕。”   言至后来,宁秀身体轻颤,目底泫然,已是一幅艰难承受的悲苦神貌。   舒窈掌下施力,将宁秀身体稳稳扶正,眸光深深望进她的眼睛,明亮幽澈,一如龙泉映日般锋锐坚定:“秀秀,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强迫于你。更没有人可以将你丢进空旷寂寥的大房子。只要你不愿,任何人都不可以。”   宁秀神色怔然,连日来惶惶无依的心情终于在听到舒窈此话时得以安定片刻。   然而只一息间,宁秀又似想到什么,一把捉住舒窈的衣袖,紧张道:“阿瑶,你可莫要做什么傻事。官家那里,万万得罪不得。”   “谁说我要得罪官家?”舒窈安抚她的声音仍旧温柔如初,只是乌亮瞳仁中的森森利芒却如柳叶弯刀出鞘,一闪即逝。   “你适才不是问我,太后对呈送选后的折子留中不发,默不作声,究竟是准备做何什么打算吗?”   舒窈微微低下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说道:“她在等待时机,等待南方水患的彻底平息。到那时常州通判赈灾有功,回京述职时自然加官进爵在情理之中。而他的女儿趁着父亲升迁的东风一路入主中宫,自然也能顺遂许多。”   似乎是在印证舒窈的猜测,天圣四年的七月,将常州灾患事宜处理完毕的郭允恭甫一回京,便得太后青眼。   寿安宫一道懿旨,直接发付吏部,为郭允恭加恩无尽。太后以兴学、赈灾、抚民有方,三功并论,使得常州通判连跃三级。花甲之年,郭允恭竟老来得志,平步青云直累迁至镇南节度使。   而一直留中不发的折子亦被太后一一批阅,分发各部。   朝中诸臣顷刻闻声而动,本已因着太后冷落,渐渐消平的立后奏禀重新登上大朝会议题。成沓而论的陈情疏表更是源源不断涌入天子和太后的眼底。   前朝亲帝一派的臣工们已与亲后一党的同僚间开始为立后人选唇枪舌战。素日手禀玉笏,衣冠周正的朱紫卿僚在关乎阵营立场时丝毫不加含糊,驳论时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说话间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庄严肃穆的乾元殿两次朝会下来,气氛闹哄哄、热烈烈,宛如马行街上瓦肆棚内演的百戏杂耍。让凤座龙椅上的二人看得兴致盎然又焦躁不已。   不等他们即将吵出个所以然来,寿安宫的另一道懿旨就颁布到各涉事府邸。   真定曹氏,清河张氏,金城郭氏,巴蜀王氏,荥阳李氏,获鹿贾氏,在同一时刻接到宫中传谕。诏令其家,于七月初六日送女入宫,陪侍太后品茗赏花,闲话家常。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木有人察觉到小皇帝在名单里写了宁秀的家门? 这就是沟通不畅啊沟通不畅。活该你被阿瑶怨 ☆、玉带亭中簪粉香   瑞脑袅袅销金,清波泛泛映日。   御水塘的湖心亭碧纱漫垂,随廊环绕,薰风从九曲白玉桥斜吹而出,掀动了素色纱幔,带走亭中一袭冷香。   这是自常州返京后,舒窈第一次驻足皇宫。   上次离开时,寿安宫大殿侵痛膝盖的冰冷地面和刘太后伸出手指迫她仰视的场景还历历回放在眼前。   如今三年一晃如瞬,旧地重游,亭中凤榻上的皇太后已似完全忘却了她当年所为。她仍旧像个慈爱长辈一样,平和安宁地望着舒窈,笑容晏晏地对她说:道“你这丫头,从常州回来近两月,怎也不知随你伯母入宫来看看哀家?可是心里仍在记挂着哀家当初责骂你的事?”   舒窈微微一怔,尚不等回话,便已察觉到身上骤然聚集了无数道视线——那多数来自与她同时奉谕入宫的小娘子们。   她们之中,最大的年不过碧玉,最小的岁方方豆蔻。   看来者家世,众朝臣举荐之人,今日算是齐聚于此。   不管愿还是不愿,站在这里的她们恐怕之后都不会一见如故,相交莫逆。   舒窈轻轻抬起脸,唇角勾起,恰到好处地对上首的太后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浅笑:“娘娘言重了。舒窈惶恐,当年离京匆忙,尚不知娘娘是否已经消气。如今回来,贸贸然随伯母进宫,若再惹了娘娘生气,臣女实实罪该万死了。”   太后轻笑一声,抬手虚点了点舒窈额角,回头向着身后杨太妃说道:“看到没有?几年不见,这丫头倒越发伶牙俐齿了。”   杨太妃侧过身,目光柔和地扫一眼舒窈,腮边泛出浅浅笑容。   “太后,正是这样才显得有灵气精神呀。若郭二娘子在外几年,回来当真变得沉默寡言,太后恐怕是要心疼她,在常州过得是否安好了。”   刘太后听罢黛眉轻扬,竟是颇以为然地颔了首,认同此言。   “你们也都别拘谨着。学学她,只管放大胆子,把这儿当做自己家里。”太后边说边指指舒窈,对周围诸人乐呵呵言道,“哀家人老了,就喜欢身边热热闹闹的。好不容易得了机缘让你们进宫来陪陪哀家,哀家少不得要多留你们几日。对了,阿映,瑶华宫那边收拾妥当了吧?”   姚映趋步上前,恭声答禀:“已经收拾妥帖。六位小娘子可即时下榻入住。”   刘太后满意地眯起长眸,身靠上凤榻,随手指着队列中一个文弱秀气的女孩儿闲适问:“慕楠,平日在家都如何排遣光阴?”   被叫慕楠的女子款款出列,脆生生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家父乃治学之人,对儿女要求极严。平日得空,臣女多以诗书为伴。”   说完她便似有似无地扫视向舒窈,眉梢唇角显示的炫耀挑衅,昭然若揭。   这恐怕不是一个能容得旁人风头盖她的女孩儿。贾昌朝一届大儒,不曾想,他府中女儿却是个娇蛮子。   皇太后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手指,别有深意地与杨太妃对望一瞬。   杨太妃会意点头,回过身,目色温柔地望向贾氏。   “女儿家多读书也是件好事。贾帝师乃经世大儒,连官家惫懒他尚且不假辞色,对自家儿女自然更加上心。”   贾慕楠听得太妃赞誉,不由面泛薄红,谦恭万状地垂低下头,默默退回班列。   路经舒窈身边,她侧眸冲她展露出一口齐整贝齿,笑容得意,好像已扳回一城。   舒窈心内哑然失笑。面上却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处,眉目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似不曾察觉到贾氏女对她的幽幽敌意。   算起来,在诸多姝丽中,曾见过赵祯真容并且与赵祯还算熟稔之人,除却她,恐怕便只有这位年方十三的贾慕楠了。   贾慕楠的父亲文才昭彰,被尊帝师。贾府一族又素来以诗书传家,名声清贵。贾氏是清流士子中一杆值得彪炳的大旗。   赵祯身为帝君,出入皇宫,偶有微服。自然也会前去拜谒授业恩师。   贾慕楠作为贾府的掌中明珠,不难有机会接触到当今天子。   正所谓少年慕艾,少女怀情。   似赵祯那般天潢贵胄,风姿卓然的俏郎君,纵是他矜持无意,礼貌疏离,恐怕也能在举手投足间虏获下贾慕楠这颗绣楼懵懂心。   舒窈暗暗磨了磨牙,抿起唇,眼神明灭地望一眼崇德殿。   这个时辰,正是官家在御书房进学的时候。也不知官家在面对贾先生时,还有没有想着,今日他先生的女儿也是在入宫闲话之列。   当然,纵是他没想也无所谓。她总有的是法子激他记起这遭,让他自己不请自来。   赵祯有没有顾虑到舒窈面对的贾慕楠时的心情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不过,他迫切欲知御花园凉亭中,太后与太妃对入宫诸女所讲何言的念头却始终盘绕在心间。   近晌时刻,教习乐理的帝师刚刚离开,阎文应正准备伺候赵祯移驾传膳,却听赵祯突然问了一句:“玉带亭中的膳食是如何供应?”   阎文应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是太妃娘娘专门嘱咐御膳房,给予诸位娘子以位照五品女官的份例。”   赵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附上一句:“另在其座加上一碟离刀紫苏膏与金丝党梅做辅食。”   阎文应听后闪了闪眼光,倾身上前,小声确认道:“官家,是各位娘子都加?还是……只加那一席?”   若是没记错的话,离刀紫苏膏与金丝党梅,那应该是几年前郭氏二女往来掖庭时,吃得最得心意的两样宫点。   也难为官家,作为一个素不喜酸的人,竟然也会因旁人爱好特特记住了两道以酸甜糯口著称的果糕。   “自然是所有坐席都加。”   赵祯说罢淡淡地扫视了一眼阎文应,内中情绪莫辨,“去传谕时不要多嘴,更不要自作聪明。”   他这厢费尽心思,方够向众人遮掩下自己真实的心迹。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手下人,因着莫名其妙的阿谀媚上而使之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阎文应被赵祯毫无征兆地提醒震得凛然一抖,迅速躬折下身子,话音中隐隐带着颤意地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赵祯低笑了一声,摆摆手安抚他:“不用如此惶恐,朕又没将你怎么样。只是刚刚想起来,随口交代你一句而已。”   阎文应额上冷汗渗涔,听到这话立刻恭声禀答:“是。官家交代的是。奴才谨记于心。”   赵祯失笑,看他一眼,拂袖起身,单手负后,举步迈向殿门。   阎文应亦步亦趋跟随出殿。只见前方天子缓步驻足,回过身,压低了声音,一字字对他小心叮嘱。   “阎文应,你且去打听打听,问问玉带亭的那些人今日闲叙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阎文应瞬息会意,弯腰领命后,无声无息去往慈寿殿方向。   等到折返回来时,他手中已捧呈了几方纸张,恭恭敬敬奉予给午膳完毕的赵祯。   “官家,这是上午在玉带亭内,诸闺秀簪花赋诗之作。”   赵祯修眉轻扬,饶有兴致地接过呈递,声音温润如玉轻笑询问:“才第一天就簪花赋诗?这是何人的主意?”   阎文应垂手静立,禀声回答说:“听说是出自贾大人女儿的提议。太后和太妃也欣然应允了。”   赵祯听罢不动声色地翻了翻洒金雪笺,抬起头很是随意地说:“她们赋诗的主题是什么?用的又是什么规矩?”   阎文应抿了抿唇,回想起那班女儿定规的文节繁缛,条条框框,不由也是苦色浮现。   外人们都只道宫中规矩繁琐,却还不知,有些女儿家进不进得了皇宫尚是两说,可是却已经学会将那繁琐套用实行了。   阎文应吸口气,将尖细嗓音渐渐放缓,吐字清晰地应答赵祯:“回官家的话:开始的时候,是贾家娘子提议,要各位娘子抽签为题,各做诗词。不过,曹三娘子听后便称自己出身将门,文墨粗鄙,消遣不得如此雅事,故而只请旁观。王七娘子见此也说自己才疏学浅,腹中少墨,不敢现于人前。剩余下李娘子,见来人六去其二,兴趣乏乏,亦不附议贾氏。唯有郭家娘子与张家娘子则至始至终淡然泊然,缄默静立,不曾置于一词。”   赵祯手扣向桌案,声音隐含笑意续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太妃娘娘提议,让诸人抽花签为题,做联句为诗。每人只一首就好。”   “她们各抽了什么?”   阎文应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祯脸色,轻声说道:“曹家娘子抽中腊梅,王家娘子抽中了幽兰,贾家娘子和李家娘子抽的均是紫薇。张四娘子赋诗芍药,郭家娘子则吟咏牡丹。”   赵祯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抽的都挺好嘛,寓意皆吉利得很。”   至少他和母后对此结果都是满意无比。   花分百种,签纸数十,阿瑶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抽中那支冠绝群芳的花王,纵然有母后授意的人力干预,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天意?   阎文应不敢接茬,静静地立于下首,眼看着赵祯反手抽出那几张雪笺,低头翻弄着薄薄纸张。   他对旁人所作皆置之不理,只一门心思寻找有他最熟悉字迹的那一方。   “红萼黄金蕊,碧枝玉砌成。国色非我意,天香人自评……”   目下五言才勘勘念到一半,赵祯脸色便豁然变白,五指收笼,紧紧攥握住了掌中纸笺。   “这是她写的?”赵祯侧过眸,声音沉沉地扫看向阎文应。   阎文应屏息低头,心内惴惴难安地回答:“回官家的话,这个正是……正是郭二娘子所作。”   天知道郭家那小娘子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前朝后宫,局势都已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官家与太后,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皆是对她寄予厚望之人。可谁曾料想,她自己竟然借诗言志,到此时来了句“国色非我意,天香人自评”?   这不是成心要让官家生气吗?   “胡说八道!”   果不其然,一惯温和的赵祯在听到阎文应话音后恼羞非常地站起了身。成沓雪笺被他狠狠摔在桌案上,纸张四散,飘悠悠零落于地。   阎文应惶恐地合上了眼睛,脖颈紧绷,下颌微缩,单单等待着预想中天子盛怒的到来。   却不知赵祯在立身后,愣是深吸口气,勘勘压住了胸膺间喷薄的愤然。   “阎文应,你过来。”   赵祯闭目翕唇,平息片刻后单手点着其中颈联,转望向阎文应。   前后不过须臾,适才还在赵祯眼底汹涌澎湃的气恼已经归于沉寂,只将他一双乌亮黑沉的眸淀澄得如三千琉璃。琉璃瞳中光华尽显,像原野晨星般熠熠璀璨,精光明灭。   “你来给朕好好说说,这副字出自她手笔之前,玉带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若无意外,应该还有有一更。大约会是十点左右吧。好吧,我承认,是我拖稿了。 算起来,写到这里,本故事竟然已经有了23万字。心里总想说点什么给你们听,可是又怕你们嫌阿舒絮叨。我知道,北宋历史文在女性小说向中其实是个冷门题材。尤其是宋仁宗,作为一个帝王,古今历史观上对他一直存在着诸多争议。他没有秦皇汉武的赫赫战功,没有唐宗宋祖的显赫名声。提到他时,现代人多半会给他扣一顶庸懦无为的帽子。 可是在他的治下,北宋给予的是中国封建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黄金时期。四大发明不用说,纸币不用说,文化科技不用说,贤臣文士不用说。没有一个帝王任职时像他那样,克己复礼,淡薄低调。 可是我们的印象中仍旧还有幽云十六州的屈辱,还有雍熙北伐的惨败。还有在戏台上被演绎了几百年的杨家将故事。 我们是不是也该思考,怎么样的标准才能评价一位帝王的功绩?是取决于疆域的广阔还是取决于文明的发达?是取决于武功的荣耀,还是取决于百姓的安居? 阿舒最近在看一部叫《贺兰雪》的历史剧,很早很早以前的电视。导演与《康熙王朝》是同一个。不过,它是写的李元昊。一个根据大量历实演绎的电视剧。不可否认,李元昊此人冷血残暴,但是同时,他对战争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可是这样一个战神一般的人物,就算建立了西夏国,就算他野心勃勃,但他的铁蹄仍旧被大宋热血儿郎挡在了国门之外。北宋也有边塞豪放,也有保家卫国,也有宁死不屈。一个国家的强盛与否不应该只看片面。北宋的外交与近代的外交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在。或许值得深思的正是这一点。 当一个王朝以半疆之域创中世纪最富庶的国家,当仁宗盛世的GDP数据远胜于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时,我们怎么还好说它是积弱积贫呢? 好了,闲话说了许多。其实我就是想发泄一下而已。对于北宋很多东西,我也不了解,我也在学习,我也在一点一点的啃功课。有姑娘说,你这文好看是好看,但是更新太慢了。是,我承认。且我不想找理由推脱我更新慢的事实。甚至有时候,我头一天更出来,第二天回头再看,发现不好,还会推倒重来。 对于这个冷门的题材,我不曾奢望过它的数据会有多好,我只是想,自己尽力,尽最大努力把它写好。就是这样。 或许,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众位看到这里时,发现故事里的仁宗跟你印象中的仁宗大相径庭,请不要诧异。人有千面,每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求同存异。 如果文中出现了常识性错误,欢迎各位妹纸及时斧正。 这里先谢谢每一位在文下留评的妹纸,是你们的反馈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动力。写故事其实是个枯燥寂寞又甘苦自知的事。每一个反馈对写作者都如茫茫夜幕中的星火,或许照不亮大道通途,但是能照的心中熨暖。 以上。 舒寐,于2016年2月3日 夜。 ☆、瑶华宫里日月长   入夜的瑶华宫,夏蝉息声,蛩鸣凿凿。   宫室回廊上高悬的红灯,密影绰绰,映照着廊下雪白嫣红的蔷薇芍药。夜风掀纱吹幔,摇曳送香,只传递下一廊妩媚。   陪侍郭二娘子的宫女青桃依立在寝殿墙外,眯缝着眼睛困乏惫懒地打着瞌睡。等到脑袋一下撞上后壁,青桃又顷刻醒转过来,打了哈欠,百无聊赖地长叹口气。   唉,同是宫人,她怎么就没有红蝉那些人的好运气呢?   看红蝉她们一个个得志跋扈的样子,好是讨厌。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们被分配去伺候的人,皆是传闻中可能会被官家挑中立后的娘子呢?   就连之前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贾氏女郎,也在今日下午时候,玉带亭的簪花论诗中大出了风头,获得了太妃娘娘的赞誉。   瞧旁人伺候的娘子都是前程无限好。怎么一到她身上?她伺候的那位就是平庸无卓奇了呢?   寝殿那位郭家二娘子,除了个样貌比较出挑,出身与太后有亲外,其他的优势,她可一点也不占。听说,这还是个才从南边常州回京的主儿,父亲刚刚得了升迁,将她招进宫中,恐怕也就是给郭氏体面,让她经历下场面,将来出宫更好婚配吧。   青桃微阖着眼睛,边消极恍惚地自怨自艾,边敷衍无比地扫看下四周,没听到内殿动静,她便又回转头来,无限憧憬着低低絮叨:“我什么时候也能像那些娘子一样得份天大的机缘呢?”   “若是乏了,就只管下去休息吧。”   一个清冽悦耳的声音忽然自青桃背后传出。   青桃咋然一惊,急忙忙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的郭二娘子尴尬应道:“郭……郭二娘子,奴婢不累。”   舒窈淡淡扫了她一眼,唇畔浮出一个浅浅笑意:“我初来宫中,难以入眠。你若是不累,不妨陪我走走?”   她口吻柔宁,一句本是青桃份内事的吩咐,由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娓娓说出,让青桃瞬间觉得心内快慰无比:看来这郭二娘子也不像是个难伺候的世家闺秀。至少,她没有贾娘子的矜持清傲,自高身价。   “娘子想去哪里?”青桃振作了精神,很是诚恳地建议道,“这个时辰宫中已经掌灯,若是夜游也只能在瑶华宫附近。”   “不妨事。”   舒窈缓缓地摆了摆手,腮边含笑轻声说道,“我只是咋然换了个地方,一时睡不着而已。走动走动,回来困乏了,自然就能入梦。”   青桃听罢眨了眨眼,侧歪了脑袋,目光定定打量向舒窈。   她在宫中也曾见过一些人事。   说出如此亲和之语的人,的确是个容貌出挑到有矜傲资本的女子。   看这华灯高照下,眼前人面色映雪,貌若莲花,举手投足间,神形气韵都似山中女仙一般,让人还未靠近,就已不由自主心生折叹。   怪道贾娘子不喜欢她。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就难以接近,淡漠疏离。   可是当她用那双墨晶一样的眸子凝望着人时,却只让人觉得自己的全世界都在她眼中一一倒映呈现,渐次清白还原。   那目光就像太掖池的秋水,包容,静谧。可以涤荡一切。好像只是远远看着,就能让人心安不已。   “青桃姑娘?”   青桃猛然回神,狠狠甩了甩自己的脑袋,脸泛绯红,羞愤不已——她竟然看着一个女子恍惚失神?   真是着实不该!   青桃深吸口气,挺直腰杆,跨前一步来到玉阶之下,回头对舒窈引路说:“郭二娘子,瑶华宫附近并无多少美景风物。不过,奴婢知道此宫之后有一大片杏子林,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命人栽植。眼下,正是杏果成熟时候。”   舒窈长眉轻轻扬了扬,欺步上前,随在青桃之后与她随口闲聊:“那杏林中的杏果可能采摘?”   青桃想了想:“倒是不曾有禁令说过杏林中的果实不能摘。”   “令有不禁则可为。看来,采下是可以。”   “原来郭二娘子是喜食酸味的?听人说这林中杏果很是酸涩,郭二娘子可要尝尝看?”   舒窈轻笑着摇了摇头:“改天吧。如今天色已晚,若有机会,他日再来也不迟。”   青桃微微一怔,看一眼身后人,暗自惆怅地叹了口气:郭娘子哪里还有什么机会?除非太后跟官家那里突然改了风向,否则改日就是遥遥无期喽。   舒窈权作没看到她的同情怜悯,仍旧安静静跟在她身后。路过瑶华宫边的假山池塘时,湖石后,一段隐隐约约的对话悠悠传入两人耳中。   “姑姑见外了,这皇后的凤座,谁堪当选得,咱家说了不算。不过,若是想让谁当选不得,咱家还是有那么几分能耐的。”   一个尖尖细细,带着宫中阉人独有音色的声线,不止让舒窈紧蹙了长眉,更让她身边的青桃瞬息瞪大了双眼,目露惊诧地低呼道:“是阎……唔……”   还不等她说完,舒窈已掩住她的口鼻,抓着她胳膊将她死死拖到了假山另一侧避人处。   “既如此,那就多谢阎总管了。等待事成,刘氏少不了总管的好处。”   女声的回话沉静悠宁,带着一丝绵绵慵哑的沙意,却让听得此言,熟得此人的舒窈背靠着山石,瞬间骤然僵立了身形。   被她钳制住上肢的青桃更是如遭雷击,似得窥到灭顶消息一般,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颓然依附于山石支撑。   舒窈牢牢地捂住她的嘴,纵是心头巨震,也不敢松懈一丝。直到二人窝靠在寒凉的假山洞中,耳听到另一侧隐隐压抑的喘息之声停止,听到振衣悉索的举步之声响起,听到两人前后脚间踩踏之声远离,才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如劫后余生一样,齐齐软靠在嶙峋胡石上。   “怎么办?怎么办?”   青桃低语喃喃,目光恍惚,瞳距涣散地望着舒窈,仿似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手攥住舒窈衣袖,口中急不择言说道:“我们该怎么办?阎总管是崇政殿的人,他怎么会……我的天呐。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们是该报给官家吗?不不不,不可以,那样一定会死的,会死的。我一定会被灭口的,不行,我还想回家,我还……”   “够了!”   繁琐碎念被骤然打断,舒窈眸光锋锐地逼视着眼前人,扬起手,一掌掴在错乱惊慌的青桃面上,一字一字重重说道,“你记着,青桃。若你还不想死,那今日所闻,只有你知,我知。永不可传于第三人知。明白了吗?”   青桃讷讷地捂住脸,呆愣愣地看着舒窈,好一会儿才狠狠点了点头。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出去以后,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听到,见了他们该怎么问礼便还怎么问礼,该怎么举止便像从前一样怎么举止。能做到吗?”   青桃抖了抖,团缩起身子,声音有颤栗,底气不足地保证说:“好,奴婢……奴婢尽量……尽量做到若无其事。”   “不是尽量!是必须!”   舒窈掌下握拳,抓着青桃臂弯,将她一把从山石上拉起,居高临下,深深望进青桃的眼睛告诫道:“我告诉你,如果你被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那两个人不用动手,只要微微一个眼神,便能在顷刻间要了你的命。做到了难得糊涂,你才能活着出宫。做不到,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懂吗?”   青桃仰起头,惶恐无依地与舒窈对视良久,终于像才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双手合起,狠狠喘了两口气:“对。对。娘子你说的对。就是这样。我正是该这样,只要熬过去这几年,我就能平安出宫。只要熬过去这几年……只要这几年。”   舒窈见她缓缓平息,终于回过神,将深藏袖中的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背负身后。   适才震惊情急,她都不曾察觉,在安抚青桃时,她的掌心已被自己尖锐的指甲掐出了道道深痕,一片血肉模糊。   “我们走。回瑶华宫去。路上若有人问,你就说你陪我去了杏子林,记住了吗?”   青桃依顺地点点头,见舒窈将手抬起,立马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腕。   来路上,她是走在前方的引行人。回程时,她却唯恐被抛弃割舍一般,牢牢紧跟在舒窈左右。   这是一个进宫之后,尚没来得及经历多少黑暗龌龊的平凡女孩儿,咋然得闻惊雷,早已被震得神形俱惊,理智不在。   舒窈看了一眼身边人,又回望了望已经被甩在身后的湖山池塘,胸腔顿涌无比恶心。   这所她幼年往来下无数次的皇宫,华光璀璨,看似庄严肃穆。可是它内里到底有多少的阴私肮脏到今天才让她更加深知。   舒窈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很是感激刘太后。   感激她,在她还不曾经历世事起落的幼年时代,用寿安宫的权势,风雨不透地护佑住了她的安然成长,哪怕她曾任性妄为,忤逆抗旨,她也不曾真正舍弃于她。   同样,她也得感激让她宁愿抛下通关文牒,抛下大理自在,义无反顾投身选后中的那个人。那个人与她相识时,还是天真醇然。与她相恋时,却已经学会隐忍试探。   他成长得那么快,让她都要不由自主地逼迫自己,紧紧跟上他的脚步,不做他背后之人,只做他比肩之伴。   她要站在他身边,第一步需要面对的,就是放任自己大胆直视让他生于斯,长于斯,光怪陆离,惑人心魄的幽深宫闱。   永难见光的辛密与光华无限的浅表一直相伴相生。   有些东西,她总得学会一步步克服,一步步适应,一步步战胜。   舒窈回到瑶华宫的时候,昏昏高灯依旧如离开时一样煦暖依旧地映照着她的寝殿。   行到玉阶前,青桃嘴角勉强牵扯着一抹难看的笑意,松开她的手臂,上前两步为她将殿门推开。   舒窈看了青桃一眼,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随即低了头,一言不发迈入殿中。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还不等舒窈举步迈向内室,门侧的异响就瞬间绷紧了她的神经。   舒窈长睫眯起,发间金钗顷刻显于掌心。她在殿门两步远处脊背挺直,下颌微收,浑身戒备如同等候猎物将出的母豹,只待后发制人,一击毙命。   当耳畔风声响起时,舒窈迅疾回头,举钗刺下。   “是我。”   赵祯眼疾手快,侧身避过要害,一把格挡住距他胸口只有一寸之遥的尖锐钗尖,“这是怎么了?跟朕有如此深仇大恨?”   赵祯面色微白,手下极稳地握住舒窈的纤细皓腕,询问的声音中虽带笑意,却仍含余悸后怕。   他本是因她上午诗作,潜行而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想遭遇此等变故。   只差一点,若他反应慢上半刻。她此时恐怕已然坐实了刺驾之名了。   温润低柔入耳,舒窈心神顺势一松,手中金钗铿然落地,人也似被抽走浑身气力,颓软无依,摇摇欲坠。   赵祯赶紧伸臂扶揽住她腰肢,将她拢带入怀中,垂首轻吻着她的额角,柔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阿瑶?”   舒窈不说话,只双手紧紧回抱住赵祯肩背,手下牢牢捉着他身上衣料,将头深埋于他胸口。   她这样子单薄无依,身体颤瑟,与他相拥时,就像久漂渡头之人终于寻到了可以停靠的避风港湾。   赵祯侧过头,安抚地亲吻着她的耳后,一遍一遍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阿瑶,都过去了,我在。朕在呢。”   他低首垂目,与她耳鬓厮磨,轻声呢喃,一次次重复保证,终于换得她微微起首,目光楚楚地望定他。   “小哥哥,我很害怕。”   赵祯掌下一紧,将她整个护拥在怀。   “朕知道。朕也怕。怕出现差错意外,怕出现弄巧成拙。你都不知,今日上午看到你那诗作时,实实让朕惊出一身的冷汗。我真唯恐你反悔当初决定,唯恐你‘幡然醒悟’,唯恐你察觉皇宫无趣。阿瑶,我怕你不来。”   赵祯声音和暖,带着独面她时才有灼热温度低低述说。   多日不见,他只觉自己骤然间变得笨口拙舌,好像无论怎么讲,都叙不尽他面对她时的惶恐与渴盼。   真真是奇怪,从前她在常州时,三年时间他们都熬过来了。怎么眼下才分别不到一月,他就觉得度日如年,时光漫长?   舒窈抿了抿唇,撑身在他胸口处,静默地望了他片刻,终于还是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赵祯眸色剔透,宠溺含笑。他一把揽紧了怀中人,正欲加深这个轻鸿过影般的亲吻,却被她在下一瞬灵巧躲开,拿纤指柔柔掩住了他的口。   赵祯修眉扬起,眼梢唇间俱暗藏委屈控诉地看向怀中人。   舒窈微松了手,潋滟水瞳中倒映着赵祯身影,娓娓清婉地言道:“秀秀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   “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好。”   赵祯轻叹了一声,如偷腥猫儿一般,趁着舒窈不备,在她唇上牢牢攥了一枚香吻,悠悠叹道,“只要你想,我都答应便是。”   舒窈面有薄红,唇上也似麻酥酥泛起热意。   赵祯搂紧她,低低开口:“不过下次再想为你闺友说话,可不许借着诗作这么激我。我差点就当了真。”   舒窈伸手环住他脖颈,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抗辩道:“那也怪不得我。想出这簪花赋诗的可是你那叫贾慕楠的旧相识。”   赵祯哑然失笑,一手仍揽在舒窈腰际,一手抬起,轻轻刮了舒窈的鼻梁,颇为自得说道:“知你喜食酸甜,却从来不知你偏爱酸醋。”   舒窈斜睨了他一眼,重新靠回他怀中,脸埋在他衣料中,闷声闷气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任何觊觎你的女人。随你要怎么骂我妒妇吧,我受着就是。”   赵祯低笑了一声,垂头亲吻在舒窈发顶,幽幽太息:“似你这般理直气壮的凶悍妇人,除了朕,这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敢要?你纵真是妒妇,朕也甘心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竞猜:有看出来舒窈于青桃听到的对话是发生在谁和谁之间的吗? 求收藏,求评论。 此单章评论破5,2月4号就有双更。(艾玛,我要求真低) ☆、惊涛潜藏太平里   七月初七,乞巧日。亦是入宫的第二日。   一大早,舒窈便接到了传召去寿安宫的口谕。   侍立在她寝殿前的青桃看模样完全不知昨日赵祯到访的事,闻听舒窈早起就将去寿安宫,看向舒窈的眼神满是担忧戒惧。   舒窈对她浅浅地笑了笑,冲她安抚地颔了颔首——昨夜过去,青桃已当她是能与她拥有共有秘密的同舟人,一举一动间都带有了莫名的亲近。可是她却仍旧保持着她对她的最初态度,疏离矜持又不失教养礼貌。就好像假山之中,两人窝靠一处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既然要忘了之前所闻,那自然需要忘得干净。她与青桃,本不相熟。何必故作狎昵?   昨夜赵祯来时还曾说及,瑶华宫的人事乃是出自淑太妃亲自安排。   所来宫侍皆是身家干净,背景单纯的女子。若是看中了,大可放心收为己用。   说这话时,他还揽着她的肩头,与她一道相依看着窗外——碧纱外,青桃木木地软靠在门旁,一幅混混沉睡的模样。   “外头这个怎么样?可有为难过你,要换了她吗?”   “不用换。她其实挺好。”   “挺好?”赵祯沉了沉声,在她耳畔低语道,“你这厢都闹出‘刺驾’动静,她在外还丝毫不知。也幸而来的是朕,若是换了其他男子,你可怎么说得清?”   舒窈抬目笑看了看他,一手攀上他的肩头,侧依在他怀中,软声轻喃:“明明是你手下人将她放倒的。怎么这会儿倒迁怒了?”   赵祯静默了一下,拥揽在她身上的手臂重新收紧。   “我是后怕。怕被与你同住瑶华宫的那帮小娘子看出端倪。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在御花园中游逛时,除了没有偶遇清河张氏家的四娘子,其余的朕都‘偶遇’了一遍。尤其那位来自巴蜀之地的王姑娘,单单只是绣帕,就遗落在朕面前两次。”   舒窈微微一怔。   对赵祯提到的王姑娘她倒是有些许印象。   那是个样貌明丽的娇小女郎,柔柔弱弱。与生人说话时,未曾开口便带了三分羞怯。   簪花赛诗上,王家娘子亦是不显山不露水。却不曾想人家暗地里已把主意打到官家的行踪上。   两次‘偶遇’,想不让赵祯对她留有印象都难。这般心计,恐怕也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要走到你身边去,当真好难好难。”   舒窈垂头偎在赵祯怀中,声音幽幽地感慨。   赵祯听罢,在她额际落下温柔一吻,悠悠烛光映衬着他乌亮黑眸,内中潜藏下无尽婉转情愫。   “可你是到底还是选了朕。既然选了,朕就不允你再有半步迟疑退缩。”   他在她耳畔难得强硬,字字清楚。出口的话让舒窈瞬间心动难抑,思虑难平。到次日醒转回想时,仍觉耳际余温绵绵,一时恍神不已。   寿安宫太后御赐的肩撵稳稳当当,将瑶华宫的诸姝丽妥妥贴贴地抬出。   至寿安宫拜见时,太后仍在帘幕后昳然梳妆。   鸾镜之中,绰约丽影深映。身着华服的皇太后腰背笔直地端坐于梳妆奁台前,目色平静地望着镜中日渐衰老的容颜。   为她束发的宫人轻轻地勾起一缕发丝,配着乌亮的假髻将真发交错相盘,一层层叠做云鬟高髻。   座前安宁不语的皇太后在她欲将一缕白发悄悄隐没在假发中时,平和开口:“莫要藏了,那白发会越来越多,藏是藏不住的。”   宫人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望向皇太后。   太后只是摆了摆手:“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吧。只把那根鎏金的簪子插上行了。发冠不要带了。”   宫人依言遵命,将凤首衔珠的鎏金发簪斜斜别插在太后鬓间。   太后在镜中顾盼片刻,款款站起了身。   卷帘侍儿将内殿珠帘轻轻打起,太后甫一步出,便看到了正殿中恭敬侯立的六个小娘子。   水灵灵的小丫头们,正是春华一般的年纪,看上去活力无限,光阴无限。只让她瞧着都忍不住心生艳羡。   “你们都没进早膳呢吧?正好,都留下来,陪着哀家一块吃。人多了,寿安宫也热闹热闹。”   太后盛情,尊赐难却。   一众瑶华宫出来的小娘子们只能恭声应下,随着太后移驾偏殿。眼看着奉膳宫人将汤羹菜品摆好,还都犹自拘谨,默默然不敢举箸。   太后乐呵呵地挥挥手示意:“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都挺好?今日也一样。喜欢吃什么只管让人夹来。饭是吃给自己的,若是饿着了,那可划不来。”   在面对这些闺秀时,太后有难得的耐心与温柔。一言一语,皆是一个关爱后辈的尊长模样,让人能不自觉便沉溺在她给的安详宁泰中,忘却眼前人乃是一个生杀决断,临朝承制的摄政皇太后。   一群稚嫩的小姑娘听得她说毕,才忐忑地动下筷子,仪态优雅地启用早膳。   饭至中途,偏殿外悄然传来一片脚步声。   崇政殿的首领太监阎文应带着一排的捧盘托杯的宫人行到此间。   太后眼看着阎文应行礼问安后,微微诧异地转过头:“这是……官家要来?”   阎文应赶忙讨好地躬下腰,对太后谄笑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官家早膳已在承明殿用毕,本想立时过来请安,听闻太后在此召见瑶华宫诸娘子,才又临时改了行程,以作避嫌。这盘中所送是膳房奉官家旨意,为太后娘娘专门呈制的一道解暑甜汤。”   “官家有心了。”太后淡淡地扬了扬眉,示意宫人将甜汤给众人各自落桌后,才看着座前的几个女孩儿,似假还真低笑说,“他这会儿倒是知道羞臊。也不知昨日是哪个在游园时候偶遇佳人呢。这甜汤说是给朕,没准儿却是朕靠着你们中的哪个人,沾了光彩呢。”   膳桌气氛微凝。太后话毕后,各家娘子表现更是不一。张娘子和郭娘子安之若素。李娘子与曹娘子相视而笑,王氏姑娘则是面色羞怯地低下了头,贾家女儿却狠狠瞪了一眼身侧人,不愉地绷紧了粉唇。   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王贾两家女孩儿,最终将目光落在舒窈身上。   “哀家记得你素喜甜食,快别愣着,赶紧尝尝。”   一句话,打破凝滞气氛,定先后,分亲疏。   太后坚定不移地用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方式表达了她对郭氏二女的喜爱和看重。旁家姑娘是可以客套寒暄,带笑揶揄的。而郭氏女在寿安宫里却是跟自家人一样的存在。   入宫才不过短短一天,众人眼中,太后与官家心中所向的皇后人选便已出现了分歧。一个立场分明地倾向了郭氏。另一个则隐隐约约地看好王氏。   这当家做主,居中拿策的自然是皇太后。哪怕大婚的是官家,对于皇太后的懿旨,官家也不得不尊。   王氏女儿似乎也预料到此,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两眼隐泪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   她的美貌清艳娇柔,此时潸然,只让人看得心中泛怜。尤其那双浓密卷翘的长睫,轻轻忽闪,就像停驻花丛迟迟不肯离去的墨色蝴蝶。   舒窈端坐椅上,目不斜视地喝着羹汤。看她如此,也只做视而不见。   待餐膳完毕,一帮小姑娘陪着太后游园出行。不被太后看好的王氏这时却被安置在了太后肩侧。   太后牵握着她的手,像是青睐有加一样,不住地向她打探着故乡巴蜀的风物。听她说到有趣处,更是会心地笑出声来。   前后变化颇盛,让随侍在旁的宫人们无法揣摩太后心思——难不成太后想趁着立后之机,同样还为官家纳上几名妃嫔?   可是看这些小娘子的出身,具是钟鸣鼎食之家,朱紫勋贵之后。任谁都不像能甘为妾妃。   “阿瑶,王韵那个人,心思恐怕大着呢。你可要留心她。”   御花园游逛之机,一直跟在队尾沉默寡言的宁秀忽然凑近舒窈,在她耳畔极其简短地提醒了一句。   舒窈点点头,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我省得。不过我看太后对她这样子,倒不像是在选儿妇。”   宁秀轻轻一怔:“那像什么?”   “像是跟外家媳妇聊起娘家事。”   宁秀惊异地张了张嘴巴,无奈地嗔视了舒窈一眼,低声道:“也亏你想得出。纵是刘家身为外戚,可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主意打到官家要选后之人的头上。”   舒窈唇角微勾,悠悠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静静地望向前方的人群,眸色澄净如天湖之水:“那可说不准。”   选中的才是皇后,选不中的只是平常女子而已。如何决定选中选不中,除了看太后的心意,还有这宫中其他看不见势力的暗谋。   乞巧日下午,宫中侍女们开始着手布置晚间的乞巧之事。瑶华宫因着住了几位前程灼目的小娘子,一下子成了整个汴京皇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尤其王韵姑娘所在的西配殿,更是熙熙攘攘,往来了不少趋炎附势之辈。   “宫中这起看人下菜的小人倒是不少呢。不就是觉得将来西配殿能一飞冲天?现在就上赶着谄媚巴结,也不怕下错了赌注。”   东回廊下,贾慕楠咬牙切齿地站在蔷薇丛间,恨恨地望着西殿络绎,口中酸味难以掩盖。   她倒是也不怕被人听去,在察觉身后有人来到后,泰然自若地转过身,眼看向与宁秀并肩而行,款款徐来的舒窈,傲意地抬起了下颌。   “郭舒窈,我承认你比西配殿王韵好了一些。可是我还是不喜欢你。”   贾慕楠毫无征兆地迸出一句话,让宁秀瞬间停驻了脚步,淡眉轻蹙地望定了贾慕楠。   她知道贾慕楠这个女孩儿一直很娇蛮,但是却不失磊落。   贾慕楠的喜爱厌恶简单明了,无需多加揣摩。倒是比西配殿那位可爱许多。   只是眼下,当她将这份毫不掩饰的磊落宣诸于口时,宁秀还是觉得刺耳无比。   舒窈淡淡看贾慕楠一眼,拉上宁秀胳膊,似对挑衅之语充耳不闻,径直从贾慕楠身前穿过。   贾慕楠瞬间恼羞,似宣告什么重要事件一样,在她身后轻轻扬声,郑重说道:“你不用清傲。太后越是欣赏你,官家就会越不喜见你。你……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舒窈浅浅地挑了挑眉,不曾转身,只微微侧眸身后人静静回道:“贾娘子,最后一句,你我彼此彼此。”   贾慕楠脸色瞬间涨红,手指向舒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捉弄于她,就不怕她恼恨报复?毕竟这里是皇宫,有些地方你我都不熟悉。”   走下回廊后,宁秀回身看了一眼还在原地定定站立的贾慕楠,对身畔人担忧地问询出声。   舒窈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不会。她要是真是那种两面三刀之人,就绝不会在刚才告诉我前面那句话。”   “什么话?”   宁秀拧起烟眉,忽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呼道,“她倒是好大的胆子。”   适才斥责舒窈时,贾慕楠说:‘太后越是欣赏你,官家就会越不喜见你。’   潜藏于暗处的朝廷秘闻,在庙堂中,连文武重臣都有堪不破阵营之分的迷惘。此时却被她这么混不在意地说了出来。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痴。   “今晚夜风凉,你身子不好,若是对月乞巧时,就在寝殿旁好了,不要外出走远了。”   宁秀淡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我省得。晚上不会多加走动。你放心好了。”   舒窈微微松了口气,眼看着西方落日,心中隐隐泛出一丝惶惶不安。   当日乞巧夜,银月如弓。天孙石前,红粉陈愿。   青桃殷勤无比地为舒窈在院中布置好香烛点心,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   舒窈礼貌良好地对青桃点了点头,为她的尽心很是感激。   青桃有些局促地垂了手,一边暗暗绞动衣角,一边小意无比地将舒窈搀挽出寝殿。   玉阶漫漫数层,还不等两人脚踏实地,侧向回廊外就传来一阵嘈杂。   “快去延请太医,王娘子昏厥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日第二更。我累脱了,要去歇歇。筒子们,晚上不用等了,今儿晚上没有。小王姑娘是肿么了呢? ☆、春华岁月动风波(微修版)   “郭娘子,可需要奴婢去西配殿打探打探虚实?”   青桃陪舒窈站在风声嗍嗍的东回廊下,眼望着夜色灯影中不断出入西配殿的宫人,低声向身畔人小心翼翼询问出声。   被她请示到的人不言不声,只是在片刻后,微微偏转了头,答非所问地说:“东殿的张四娘子是不是还不曾回来?”   青桃一愣,讷讷点头:“许是张四娘子出殿乞巧,走得远了些。还不曾知道瑶华宫的变故。”   这瑶华宫拢共只住下了六位小娘子,六位娘子无论何人都是有可能在将来母仪天下。   王七娘子的病倒太过突然,让整个宫寝都毫无防备。早间时候,这位姑娘还活泼可人地在御花园陪着太后聊天,到如今才不过区区几个时辰。   一个身体康健,年华正盛的女子怎么能说病倒就病倒了呢?   延请而来的医女在诊脉后,说王七娘子这是“身娇体弱,引得风邪内侵”所致。   “只需喝上几幅汤剂,静养几日便好。”   西配殿的消息是如此传出。   可是青桃伺候的这位却在听到这消息后,轻轻蹙起了娥眉。也不顾她阻拦,兀自出来寝殿,固执无比地立到东回廊下,隐藏担忧地等候起那位张四娘子。   按说这个时候,郭娘子不是该关心过问一下生病的王七娘子吗?怎么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像是连面子情都不欲施舍往西配殿。   青桃脑中难掩疑惑,心间更是“突突”直跳。   对于这样的郭娘子,她越是捉摸不透,心中存下的那份子敬畏戒惧就越是发酵庞大。   这个女子太有欺骗性。楚楚身姿,盈盈话语,姣好如月的外貌衬着婷婷如玉的气度,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她单薄娇柔可欺,毫无刚强坚韧可言。   可是青桃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眼前的郭二娘子绝非她外在表现得那般不堪一用。   正像现在,各殿宫人都被所伺的小娘子打发去了西配殿,或为探病,或为探听。偏偏她就能耐着性子,让她按兵不动。看郭娘子那副神色,仍旧面如静水,眸似星光,好像所有变故,她都了然于心,能安之若素,坦然以待。   然而……假山湖石狭洞中,郭二娘子毫不犹豫扇在她脸上的一个巴掌,让青桃真真实实认识到自己伺候的这位其实并不是一泓无纹的碧波,会随风而动。   她其实更似一柄壁上的龙泉,平日刺目锋锐敛于宝鞘;一旦锵然拔出,立时寒芒灼灼,剑鸣铮铮。   平心而论,青桃觉得,郭娘子远比王娘子更堪配小君之位。   只是……   “郭娘子,伺候李娘子的锦儿适才也去往西配殿了。娘子当真不需奴婢前往?”   “不去。”   舒窈声音淡淡,只是望向瑶华宫仍旧空无一人的洞洞木门时,她在幽深眸底显出了几分焦躁。   假山湖石间所窥听到的话仍在她耳边余响环绕。前一日阎文应那般信誓旦旦地于人作保,继而就有今日王七娘子突然发疾暴病。王家娘子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对着旁人下手?   如果会,那么秀秀……   “可是郭娘子,若真不过问,西配殿会不会怀怨您?”青桃见她话落后仍无动于衷,不由急上眉梢。   “我与那王七娘子素无交情。此时前往,只会凭白落了她的怀疑。”舒窈挥挥手,打断青桃相劝。   青桃登时一噎,抿抿嘴唇,壮壮胆子后,她才对舒窈小声诚挚道:“郭娘子,奴婢……奴婢听说,此次选后,官家好似中意……中意王七娘子。”   所以,哪怕是为以后计,您也应该先去讨好一番,走走门路吧。   青桃话落就深垂下头,不敢再看舒窈的眼睛。   舒窈极浅极低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就仿若冷冽冽的清水滑过圆溜溜的鹅卵石,灌入耳中让人只觉凉爽之意直沁心肺。   “宫中贵人往来,王七娘子一个闺阁女郎,怎好在掖庭中安然养病?等不了多久,王家就该上书太后,央其允许王韵归家静养。”   不管是不是巧合,王七娘子,恐怕都是无缘皇后宝座了。   青桃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张张嘴巴,最终还是无声无言地垂下了脑袋。   东回廊的夜风渐渐转凉,天降夏露,一层层的潮湿晕染上衣衫裙袂,让舒窈有些不耐地挪动了下脚步。   “青桃,你随我出瑶华宫一趟可好?”   久候不见秀秀,舒窈心中七上八下。说出此言,便提了裙裾,匆忙忙步出曲折回廊。青桃赶紧手挑灯笼,紧随其侧,一步不落地跟着舒窈,也不敢多做询问。   循着瑶华宫道出来大门,舒窈有些仓急地四处张望,脚下步伐更是不敢有一丝停顿。   昨日她得石间窥闻,今日就得王韵突然病倒。联想到如今秀秀久不回转,宫中阴私波诡云谲。舒窈只觉心中正如一把点着了的干柴一样,火借风势,猎猎燃烧。让她握在袖中的拳头整个攥起都还丝毫不能解除她的烦躁。   “郭二娘子!”正匆匆行走间,挑灯的青桃突然顿住脚步。伸长手臂将灯笼一点一点靠向宫道旁的御水池,声音战战发抖地说,“这里……这里刚才有个人影。”   舒窈悚然一惊,几步上前,劈手夺过青桃手中宫灯,挑高之后,极目望进水中。   如钩新月下,御水池宁谧如镜,潾潾泛光。缓缓流过的清水就像一道索命的链条,紧紧扼住了舒窈的咽喉,让她在看到池中景的瞬间呼吸凝涩,胸膺压抑。   “去,速速往瑶华宫去叫人!叫太医!快去!”   舒窈一把扯过青桃衣襟,目中眸光锋锐,齿间吐字森冷。这句吩咐由她道出,竟让青桃一时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可是娘子,这……”   青桃担忧的疑惑尚未全然出口,就觉眼前丽影闪过,紧接着御水池中“噗通”一声——她伺候的郭娘子竟然就在她眼前毫不犹豫跃入了水中。   青桃脑袋嗡然作响,也来不及思索轻重利害,身体已先于考虑地听从了舒窈的命令,拔腿向着瑶华宫狂奔,边奔边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张四娘子落水啦!快来人!张家娘子落水了!”   一声凄厉,震动整个瑶华宫。   瑶华宫的掌事姑姑原本还在西配殿看顾生病的王七娘子,此时得知消息骤然出一身冷汗。   等她带着宫人和医女迅疾赶赴御水池时,御水池中被称落水的二位娘子却已经上了岸畔。只是张四娘子仰躺在冰冷地地上,而她身畔的郭二娘子却正不遗余力地摁压着她的胸腹。   “郭娘子?”掌事姑姑与医女趋步上前,正欲用披风将两位小娘子携裹得周密严实。却不妨一直忙而不乱的郭家娘子在此时豁然抬头,戒备警惕地望向她们——她像极因被人误闯领地,而惊动蓄势的母狼,爪间杀机隐隐。目中冷意如冰。   只是这情形如一把去势飞快的利剑,倏然闪现,转瞬消失。   掌事姑姑被盯得恍惚凝滞。等到回神时,她的手腕已经被郭二娘子牢牢握在掌心。腕间环上的凉沁沁触感,细腻温润,让掌事姑姑心中一动。   郭二娘子仍半屈半跪在张四娘子躺卧的身躯前,明明自己尚单薄无依,可那仰面看向掌事姑姑的眼神仍旧让掌事姑姑刹那想到了一只伸张出护佑羽翼的鹰隼,正毫不放松保护着它看中的所有。   “姑姑,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请您一定救救她!一定!”   郭二娘子望着掌事姑姑的眸子晶莹含露,似泣非泣,声音更是哀软绵绵,颤颤哽咽。如这般低语央求,竟全然不似高高在上的豪门贵女,反而更像她手下怜惜的平凡宫娥。   倒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小丫头,假以时日,此女前程不可限量。   掌事姑姑冲着医女微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医女会意。跪身将宁秀嘴巴打开,左右摆弄着端详片刻后,悠悠松了口气。   “只是暂时避过气去了。还好援救及时,不然性命堪忧。”   掌事姑姑轻轻绽出一个笑容,下令宫人将张四娘子搬抬回瑶华宫。而郭二娘子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众宫人的动作,眉间担忧毫不掩藏。   掌事姑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暗暗思忖:这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   太妃娘娘识人睿智,会看好郭二娘子也在情理之中。就是不知道张四娘子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凭白落了水中。   一日之间,她看管下的瑶华宫连出两起波折。牵扯三家选后娘子,真是让她想自欺欺人,以为这是一场巧合都不行。   掌事姑姑眼神闪烁,跟在回程的队伍之中,神思飞转地考虑着天亮之后,她自己该如何向慈寿殿的主子以及寿安宫和承明殿的贵人汇报此间情形。   然而不等她考虑出个所以然来,承明殿中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向天子禀报了瑶华宫的事情。   “官家,瑶华宫出事了。”   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尖细嗓音在承明殿寂寂响起,“傍晚时分王七娘子突然昏厥,医女救治后,言说其乃风邪入体,需归家静养。一个时辰后,张四娘子与其随侍宫女在乞巧时双双落入御水池。侍女罹难,张四娘子为郭二娘子所救,侥幸生还。”   落地声音平平如水,若是仔细倾听,便会发现,此人之声与那日被天子遣去,往向寿安宫传递选后名单的内侍之声如出一辙。只是今日他带的消息却让正在练字的天子骤然停顿了动作。   承明殿龙烛高燃,光亮煌煌。   天子乌黑狭长的眼眸间闪过一丝惊诧和愤怒。   “可知是谁的人动的手?”   九五之尊的沉沉质问声就像捶打在心头最重的锥,让那道尖细声音在默然片刻后重新响起。   “回陛下的话,王七娘子之事,奴才察查之后得报结果,似乎是和阎总管与……与寿安宫的尚礼女官姚映姑姑有牵连。张四娘子的事,奴才失职。暂时还不知详里。”   “阎文应?竟然是他?”   天子修长如画的浓眉瞬间蹙起,握着玉管狼毫的白皙手指更是微微绞紧。在沉吟片刻后,天子才压下心头震撼,似想通什么官窍一般,叹了声气,毫无波澜地应道:“朕知道了。王七娘子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是。奴才遵旨。”   “至于瑶华宫那边……你去准备一下,随朕过去一趟。”天子面色有些泛白,如惊悸后怕绕心般顿了半晌,才终于开言补充,“不要声张,与昨日一样即可。朕只是放心不过,去她那里看看,见她平安无事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考考智商,秀秀为么会落水呢? 1,不想入宫,不想跟阿瑶争抢,自己跳下去。 2,为同来那些小娘子们所害,被推下去。 3,有什么别样阴谋特意针对她。 ☆、凤阕如意尘埃定(上)   七夕夜,中天月清光斜映,柔婉百转洒入瑶华宫的东厢殿。   殿内纹风不兴,银釭独照。   赵祯披星踏月进入东厢殿时,舒窈正手秉玉管,毫蘸茶渍,伏于案中运笔疾书。   点翠银纹的玉色单衣在她身上显得曼妙绰约,袖口轻挽间,露出白皙的手腕。点点水痕自舒窈笔下流出,落于暗红色桌面,被热意迅疾蒸干,只氤氲出一片模糊残迹。   赵祯轻手轻脚地步于舒窈桌边,稍弯下腰,手臂撑于案上,将她整个拥罩在自己身影中。   “在写什么?”   赵祯声音很低悦,仔细听,还能听出见她平安后,终于长舒一气的释然。   舒窈缓缓驻笔,侧首仰望向赵祯,眸波湛澈如镜,竟是毫不惊诧他的到来。   “青桃又睡着了?”她放松身体,将脑袋软软依靠在赵祯的臂弯中,长睫轻扇,呼吸微促。   赵祯抬起手,动作温柔地顺抚着她的鬓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让她知道天子深夜探访瑶华宫,不说看卧病之人,也不说看落水之人,偏偏来了她伺候的郭家娘子处吧?”   舒窈听后恬淡一笑,侧首将狼毫轻轻搁置于案,腾出双手环抱住赵祯胳膊,幽幽软语道:“似我们这般遮遮掩掩,夜半得见,像不像极了瓦肆中所演的折子戏?”   赵祯倾身环住她的肩头,脸颊贴在她颈窝处,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两人相拥静默。   良久后,赵祯才在她耳畔如叹如述地开口低答道:“阿瑶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高门贵女,我却真希望自己只是戏文中一平凡普通的落魄读书人。至少那样,你不必因为我而似现在这般担惊受怕。”   舒窈脊背蓦地一僵,倏然睁开了眼睛,转头望着赵祯,停顿片刻才静静问道:“瑶华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赵祯阖眸颔首,遮住目底几欲溢出的关切后,直身捉住舒窈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拽入怀抱中。   “明日朕就去请示母后,让她同意王、张两家带各自其女儿回府静养。然后告诉母后,朕青眼于王七娘子,意欲立其为后。”   舒窈抿了抿唇,未出声,只将脸深埋在赵祯胸前衣料中,任他将她拥拢得紧密严实,毫无间隙。   其实他说的对。她就是在担惊受怕。不论是他们如今所处的局势,还是夜夜不得见光的幽会,都足够让她神思紧绷。   适才,她在桌上所书的便是这两日的宫中见闻以及对宁秀落水疑点的罗列。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按部就班的首饰匠人一样,把所有珍珠摆放整齐,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颗连接串珠丝线最重要的底珠儿。   笔下闪烁的水痕如一道道匕首的寒芒,这里不比郭家府宅,舒窈身周环境危机四伏,潜藏势力更是敌友未知。   没人能预料到瑶华宫下一个残遭毒手的会是谁。她谨慎小心,已到了连自己的字迹都不肯轻易留于纸上的地步。   一场选后的博弈实在太过漫长,背后牵扯的势力也实在庞杂无章。   她的面前人身处帝位,尚不能轻易决断。天子纵有快刀斩乱麻之心,却无一锤定音之力。唯有算计太后心意,靠着太后对至尊权力的眷恋来一场冒险豪赌,去迫使太后速速定夺。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皇帝口中之人与自己内定儿妇完全不同更能够让摄政太后感触到违逆的事?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心上人明明就在面前,却死活不能将之宣诸于口更抑郁在怀的事?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听得自己未来良人对其母说出他欲娶另一女子更让人无力无奈的事?   他们皆被枷锁束缚,无路可退。   他与她想要余生相伴相依,唯有这曲折回环的一条道。道上,迎雪屐霜,冷意绵长。二人早已孤身无援,唯有彼此相携相牵时,才敢一述衷肠。   舒窈伸出手臂,牢牢环住赵祯肩背。暖意掌心熨帖,支撑于他身后,无声无息已予他以宽慰安定。   赵祯垂下眼,望向她的瞳中闪烁着柔软润盈的光华,就像是夏日里的银河,横贯天际,映盛了细细碎碎的星彩。   “你知道吗,九哥曾告诉我说,这皇宫是天底下最不好玩的地方。从这两天情形看,九哥说的当真是对极。”舒窈笑依在他怀中,低声开口。   赵祯手臂骤然一紧,将她整个牢牢钳锁,似不允她有挣扎逃离之机。   舒窈毫无所觉般弯了眉目,抬手回环住他的脖颈,踮起双脚,笑吟吟地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可是,我还是站到这里来了,你说怎么办?”   赵祯拥她的力道越发强劲,默然无声,却似要将她镶嵌入骨肉血脉一般不愿放开。   舒窈半阖着眼睛,在他耳畔悠悠地说,“这里有一个人,与我相识八年。曾被我欺负,亦曾欺负过我。有一回别离,他让我记住他说过的话,于是我便当了真,一直记到了现在。想着现在他要成亲了,我还心怀不忍又心怀不舍。不忍他在金銮龙椅上坐成孤家寡人,不舍他把送我的丹桂转送他人。我小气又吝啬,从不愿意将他的好让与旁人,哪怕一毫一丝都不行。”   “所以,我就来了。我信他,信他也与我一样,记得我说的话。”   她来陪他一道面对风刀霜剑,也将自己投身其中。此后或许就是周旋于天子和太后之间;就是要面对苍苍岁月里数的见看不清的种种危机。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明知前人言,偏偏还是做好万全准备,甘心蹈海。   “都说了这么酸的话,你怎么也不知要快来夸我一句?”话毕,舒窈见赵祯不言不语,只是眼帘半垂,目光灼然地直直盯视她,不由面泛薄红,斜斜地嗔他一眼。   赵祯眸色一闪,一个毫无预兆的亲吻便温柔无比地落在了舒窈唇上。舒窈猝不及防,呆呆怔怔地睁大了双眼。   她的瞳中乌亮澄明,映衬着他的身影就像映衬了整个世界。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下,他的舌尖带着喜悦爱惜,欣慰珍视一点一点撬开她的牙关,小心翼翼扫过她的齿壁,与她舌齿纠缠,缱绻无限。   一吻结束,赵祯仍是紧紧拢抱着舒窈不肯放开。舒窈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赵祯的下颌,声音微弱地幽幽提醒:“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赵祯呼吸微顿,掌心轻抚着她的后脑,低低答道:“再留一会儿。阿瑶。让我多抱一会儿,只一会儿我就回去。”   舒窈安安静静地重新靠回,胳膊环在他的腰间,声音乖巧柔顺,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是不是我今晚入水救人的举动吓到你了?”   赵祯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牵引着舒窈的手覆于自己心口处,无奈承认道:“是吓到了。听说你下水时,明知那是你有万全把握才为之,可是我仍旧压制不住心头的担忧。好像不来看你一眼,不来确认你的安好,这里就空落落不肯踏实。”   舒窈听后两腮梨涡深绽,笑意狡慧地望着赵祯问道:“那现在呢?看见我安好,陛下现在是不是可以泰然回宫安寝了?”   赵祯修长浓眉悠悠挑起。软玉温香在怀,他口吻中也带出丝丝笑意,“现在朕这里自然还是空落落不肯踏实的。”   “哦?”舒窈故作惊讶地张张嘴,仰头问他,“却是为何?”   赵祯屈指刮刮她的鼻梁,宠纵笑嗔:“因为一日不将你娶过门,朕一日就得牵念挂怀啊。这般滋味,倒是让朕知道关雎中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言,诚不我欺。”   舒窈眯了眼睛,将他手指一把拍下:“少来哄我。看陛下气色极佳,有心调侃,想来这夜深难眠之症应是不重。”   “谁说不重?我可是辗转……”   “咚咚”两声扣门,将赵祯未尽之话拦在口中。赵祯蹙眉盯向殿门,沉声道:“何事?”   只听门外内侍无波无澜地回答:“陛下,您该起驾回承明殿了。”   赵祯臂弯瞬间收紧,下意识望向怀中的舒窈。   舒窈踮脚亲亲他的面颊,为他将褶皱的衣襟袖口重新整理后,才依依款款地立在原地,如烟眼波脉脉地凝视着赵祯曼声劝道:“快回吧。明日你还要早起听政。睡得太晚,我会心疼。”   赵祯猛然揽过她的肩,在她额际落下一吻:“等着我。明日一切见机行事。”   舒窈笑微微地点点头,乖顺应道:“好。我听你的。”   赵祯这才不舍地放开她,拔足往殿外走去。   辗眼一夜。   第二日,瑶华宫的掌事姑姑刚刚自慈寿殿禀报而归,尚不等她对各殿小娘子传达太妃问候,便有宫人带着承明殿和寿安宫的恩赐来到瑶华宫。   传旨的内侍手挥拂尘,吊着嗓子对瑶华宫一众好奇宫娥说道:“听说王七娘子与张四娘子身体微恙,这是太后娘娘和官家特意着咱家送此恩赏,全做给两位小娘子压惊之用。”   话落后,内侍倾身上前两步,走到被宫女搀扶的王七娘子身边,谄媚笑道:“王七娘子,咱家先给您道个喜。太后娘娘对王七娘子您极为喜爱,有意将您许配给自己的内侄刘从德大人。这赐婚的旨意明日就送到府上,娘子您以后就是太后娘娘的亲眷啦。”   王韵听罢,原本羸病的脸色瞬时变得更加苍白。只是体面支撑,仍旧勉强笑容对着内侍虚弱道:“有劳公公跑这一回。”   说完她身边宫侍就上前一步,将盛了金裸子的荷包递向内侍手中。   内侍连连后退两步,面上奉承笑意不改,只是连声推辞:“不敢当,不敢当。王娘子,不需如此。此乃奴才本分。”   “哼。好一个‘奴才本分’。”贾慕楠站在离王韵稍远的地方,见前方虚与委蛇,不由低声冷冷嗤笑着嘲讽道,“刚还是咱家咱家说的欢实,这才多大功夫,就改成了奴才?还真是对着什么人,就有什么样的骨。”   说完,她转眼瞥了下距离她几步的舒窈,眼睛眯起,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打量片刻后,幽幽说道:“我知道昨夜是你救了张四娘子。因为你手上的镯子不见了。恰恰掌事姑姑今天换上的新镯子,样式跟你的分毫不差。”   舒窈淡淡地扫她一眼,并不做声,也不回应。   贾慕楠见此脸色涨红,扬起下颌盯向舒窈,好一会儿才似平息心中汹涌一样,深吸口气磨牙道:“我知道我们这些人里你会是最后赢家。可那有什么用?官家才是你夫君,不得夫君垂怜,你就是再荣耀,也不过是凤座上一架无肉无血的粉骷髅。想知道你的闺友怎么落水的吗?想知道伺候张娘子的侍女又是怎么淹死的吗?你不会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的。”   舒窈听后面无表情,只静静地将身子转去别处。   “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贾慕楠看舒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不由蹙起眉头,几步跨到舒窈面前,“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不做。”舒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目光穿过贾慕楠,悠悠望向远方天空。   贾慕楠语速微快:急急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何人加害你的闺友?”   舒窈侧眸瞄她一眼,口齿开合,不疾不徐道:“没兴趣。”   贾慕楠瞬时愣怔,稚嫩美貌的面容上显出丝丝惊愕,在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后,贾慕楠重新恢复那副娇蛮样子,不屑道:“原本还以为能被太后看中,你会有些不同,多少还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吧。结果?也是俗人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半章撒糖,下半章周四奉上。 许久不曾来更,最近过年,给各位拜个晚年。希望众读者在新的一年里阖家幸福,心想事成, 这周阿舒家的两只喵星人去兽医院打针。俩小孩儿被放在太空箱里去医院,到了地方的时候,死活不肯让医生抱他们出来。我去伸手试探地抱抱,其中一只就像小婴儿那样两只前爪扒在我肩头,脑袋放在我脖子旁边,喵呜喵呜,叫得人心软心酥。 今天来个久违的科普。说说宋代的香水。有些穿越小说喜欢写主角穿越,靠着研发香水发了大财。如果这人穿越到五代以前的话,估计这事还有点可信的余地。不过如果是五代之后,那就没啥了。五代的时候,大食传入了“蔷薇露”。就是蒸馏香水,当时全名就是大食蔷薇露。在北宋时候,因为世道太平,商业繁荣,香水的需求也逐渐变大。单纯依赖进口,供不应求。于是中国银民又一次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创造了北宋时代的“蔷薇露”A货。(大约相当于义乌产的夏奈尔吧?)。不过这个A货可是后来超越了进口的那些东西,孟晖的《花间十六声》里有记载,说香水虽然仍叫香水,但制作香水的花用的已经不光是蔷薇了。柑、橘、荼蘼、桂花,等等一些带有浓郁花香的花瓣都会被用来做香露,其中还有郁金香。(阿舒一直以为郁金香是洋货呢,没料想那会儿就有了)当然也有一些无良商家,干脆就是杂七杂八的花瓣混一起蒸馏,再加香料,统统都融化在热水中,出来的产品也真馥郁浓香。不过品质如何,就待考量了。 ☆、凤阕如意尘埃定(下)   贾慕楠说完便撇下了送赏的诸人,兀自转身,迈进自己寝殿。   舒窈侧过身,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闪了闪眼睛。在等到前来瑶华宫所有或道贺或送礼的内侍都离开后,舒窈才折身往宁秀所居走去。   宁秀今晨一早才醒来,原本就身娇体弱的她,加上落水后受惊受寒,精神变得越发得不济。对于外间人对她得到恩赏的艳羡嫉妒,恭贺热闹,她都浑然不理,只安静寂寥地躺卧在榻上,好似殿外所有都与她毫无干系。   见到舒窈过来,宁秀也只是强打精神地笑了笑,拍着榻边的木沿,虚弱地招呼她道:“来这里坐。咱们距离得近一些,你说话我能听得仔细。”   舒窈侧身依靠在她身畔,手握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问她:“外头的事你都听到了吗?”   宁秀微微地点了点头,美丽明亮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帐顶,幽幽答道:“听到了。我明白,上头这么安抚我和王韵,意思就是要息事宁人,轻轻揭过了。”   舒窈用力捏了捏她手背,伏低身子,将脑袋凑近宁秀,哑声问道:“秀秀,昨日落水时,你可曾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宁秀偏了偏头,两丸黑玛瑙般的眼珠儿缓缓转向舒窈,目光复杂怜惜,让人一时间难以捉摸她心头所想。   “阿瑶,不要去想着追查这件事。你要答应我,忘记这件事,也不要想着为我出头。至少,在如今的档口上,不要因为我与任何人产生嫌隙。”   舒窈心中“咯噔”一跳,“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宁秀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凭空猜测罢了。推我入水的人就是伺候我的宫女玉柳,可是随后玉柳也随我跳入水中了。现在,她死了,我还活着。对于死无对证的事,查与不查又有什么分别?宫中水混,能将玉柳迫得不惜以自尽也要守口如瓶的人必定势力非同一般。且看寿安宫今日举动,明显是不欲追究。既然皇太后都有心庇护这背后人,你我又何必不识抬举,非要在这件事上一问究竟?”   舒窈肩背笔直地坐在榻边,张开的手掌暗暗攥起,眼盯着宁秀,一时默然无语。   宁秀见她不应,唯恐她起了性子,与她犯倔,不由仰面撑身,着急地握住了舒窈的袖口,沉声提醒她:“阿瑶,我知你护我之心。也知你比我聪慧,比我看得通透。我不信你一点想不到其中官窍。你听我的,不要意气用事,想想官家,想想你们以后。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所以你也千万不许糊涂,莫要在此时出了差错,因小失大。”   舒窈听罢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抬起手不疾不徐地将宁秀身覆薄被的一角为她稳妥掖好,柔声安抚说:“不要乱动。好好躺着。你说的这些我知道,都答应你便是了。”   有句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不是君子,但是也有相当的耐心。现在她与宁秀在宫中都是无根浮萍,客居游人,没有实力势力。她若真想要为宁秀做什么,到底还是得求助于赵祯。且不说如今的天子对此能不能为之,但是借助之力终归属于外力确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不为自己所驱之力,必有极变之风险。她不能拿宁秀与她的人命当赌注,所以这一次,她忍也得忍得,不忍也得忍得。宁秀落水之惑,她只能等到他日时机成熟,再旧账新翻,一并回报。   宁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面色郑重平和,不似有玩闹之相,终于缓缓躺回榻上,悠悠地松了口气。   “但愿你不是在敷衍我。我跟你说的可是很重要的事。”   “当然不是敷衍。”舒窈含笑地摇摇头,一手举起,指天做赌誓状:“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少动不动就赌咒发誓的。这是宫里,沾着龙气呢,最是灵验,可容不得你信口开河。”宁秀一把拉下她的胳膊,有些责备地看她一眼,随即又想到刚才恩赐之事,不由面色怅然。   “宫里东西都赏下来了,估计下午时分,家里就请旨派人接应我离宫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事小心。”   舒窈点点头:“我省的。你放心吧。”   宁秀这才安然地合上眼睛,口中轻喃着自我开解:“这两天在宫里,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日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可算得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不舒坦的几天。如今落水一回,反倒能提前回去府邸,想来也算是对我的一种福报了。”   舒窈眨了眨眼睛,转望向窗外,眸底光芒细碎如晨星:“你倒是宽心。这么不明不白落水遭罪,比我最多早回去一天。”   宁秀茫然睁眼,凝视着舒窈诧异道:“怎么?太后和官家这么快就决定确立人选了?”   舒窈点了点头,曼声细语地回答她:“今日瑶华宫外头一早便传来风声了,说是晨间请安时候,官家在寿安宫向太后陈言,告诉太后,他欲立王氏娘子为后的事。结果却被太后厉声驳斥。刚才来送恩赏的传话内侍也对王韵说,太后娘娘有意将王韵许配给她的娘家侄子刘从德,赐婚的诏书明日就会下到王韵家中。”   “这……官家他,他怎么说是要立王韵?还有太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将天子亲自开口表示的立后人选明目张胆许配给自己侄子,这其中到底是何用意?   宁秀深吸口气,目光畏然地望向寿安宫方向。   若说此前她对太后还是尊多于敬,敬多于畏的话,那么现在,宁秀只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畏惧着这所宫殿的女主人。不管天子出于何意没有说出她心向的人选,只单凭她在察觉自己意愿可能被违逆时,毫不留情的反击就足够少年稚嫩的天子颜面尽失。   宁秀有些想不透,太后与官家明明是一对至亲的母子,圣上侍母之孝更是天下皆知。太后她缘何要对天子隔阂提防,又缘何会对权位眷恋不已?   难道说,权力当真是一味诱人的药,竟可以将骨肉血亲的母子之情荼毒至淡寡疏离的地步?   舒窈并不答话,只是微垂了头,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膝头衣料。或许,不光宁秀想不到,恐怕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想到,前一刻,太后对皇帝的驳斥之言中还有“身为人主,怎可因贪好美色而耽误国事”的训教,后一刻,这所为娇柔可人的美色——巴蜀巨富王蒙正之女竟成为了刘太后她留给自己侄儿的妻室。   是该说她假公济私,偏心偏疼,还是该说她铁面律子,佐君恪职?   舒窈空落落的手腕处环上宁秀温凉的手指。宁秀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满脸欲言又止之色。   舒窈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面上扬起一丝清凌凌的笑容,带着两分苦涩,两分自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官家当初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怎么想。”   赵祯自己在心中设计谋划时是一回事,然而当他亲口实施后,自己母亲突如其来的一道旨意到底还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太后在以这样别样的方式向百官,向天子宣告:不管总理后宫者是何人,在这所汴京皇城中,她才是前朝后廷当之无愧的绝对权威。她的安排,不容置喙,她的意志,不容侵犯。   她是大宋疆土上独一无二的当家人,纵是大宋的天子也要听从她的旨意。   “阿瑶,我总觉得这宫里波诡云谲的。太后越是这样,官家和满朝文武恐怕就越会觉得幼主受挟。你说,明日太后若当真选了你,官家他心里真的会毫无波澜地欣然接受?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舒窈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低低呢喃道:“哪里用的着等到明日?他是否迁怒只怕今晚就能见分晓了。”   宁秀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未有解释之言,也不再多做问询。   瑶华宫的这一日分外安静。留宿宫中的几位小娘子头一次遇到了既无太后召见,也无太妃相寻的情形。至于天子?自她们入宫后,天子便恪守礼制,从未有过唐突之举。想见圣颜一面,唯有她们别怀心思,另觅蹊径,断无天子主动召人。   然而傍晚时分,张、王两家的小娘子刚刚被送离出宫,遣返回府。紧接着承明殿一名青衣宫女就款款行来瑶华宫。至瑶华宫东厢殿,宫女驻足凝视,面无表情对着殿中的舒窈唱喝道:“镇南节度使郭允恭之女郭氏接旨。”   “圣上口谕,宣郭允恭之女入崇德殿觐见。钦此。”   青衣宫女言语简明,神色淡淡,在看到舒窈起身后,趋步上前,不卑不亢地说道:“郭娘子,请随奴婢这边走。”   舒窈深吸了口气,将丝帕紧紧攥在掌中:“有劳姑姑。”   宫女浅浅地颔了颔首,当先一步,行动稳妥地引着舒窈去往崇德殿。   崇德殿乃是天子读书进学之所,亦曾是先皇闲暇时练字自娱之所。书香之气浓郁,却鲜少有召见臣卿之经历。今番,天子于此面会太后心仪的立后人选,阖宫上下都各怀心思,不知天子究竟是在作何打算。   舒窈来到的时候,崇德殿殿门正轩然大敞,赵祯锦袍玉冠,端坐桌案之后,见她来到行礼,也只是平和地抬了手,淡淡应了一声:“平身吧。”   他口吻太过矜持,正如面见普通臣卿之女一样。让舒窈心头不由一动。再悄然抬头时,就见赵祯手扣着桌案,微不可查地指了指廊柱。   舒窈瞬息了然,敛目垂眸,恭敬立于殿前,静静等待着天子问询。   安插在崇德殿的寿安宫的耳目此时也是分外恪尽职守。   从舒窈从入殿自出殿不过一刻钟时间。她与赵祯二人所谈内容,便原封不同地被转报给了皇太后。   “你说,官家召见她,当真只是询问了一些她父亲和她兄长的事?两人再没有一点私话?”   听报完毕,刘太后手撑着额角,黛眉轻蹙,淡淡地疑问出声。   姚映微弯着身子,恭声回答:“回太后娘娘的话,官家确实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一些郭氏在朝之人。二人并无私话。”   “那官家面见郭家丫头的时,可有愠怒之色?”   姚映迟疑片刻,想了想回答道:“愠怒之色官家倒不曾有过。只是来人禀报时提及到在郭家娘子告退离殿之际,官家从桌案后起身,说了一句:‘母后对你满意得紧,你且回去安心等着做你的皇后吧’。”   刘太后侧首凝眸,深深地望了眼承明殿方向,失笑道:“如此看来,官家这孩子似乎对朕的安排并不太甘心。”   姚映屏息凝神,谨慎斟酌着小意劝慰道:“太后娘娘勿忧。官家时下少年懵懂,许是还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他与那郭家娘子自幼结识,乃是多年情分的青梅竹马,怎可能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奴婢以为,官家先前说起欲迎立王氏,不过是图却一时的新鲜。少年慕艾,被王家女的姣好颜色迷了眼睛,官家有此意气之举实属意料之中。娘娘您身为人母,对官家之尽心竭力,朝野上下皆心知肚明。兴许官家也只是一时愤懑,过些时日,他就明白过来了。”   刘太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身体后倾,慵懒地靠上贵妃榻:“但愿如此吧。但愿明日早间,官家能做个乖孩子,不要在送人玉如意时出了岔子。”   “不会的,娘娘。”姚映靠上前,为太后轻轻捶着肩背,声含笑意地为她宽心道:“常言说,玉碎不详。这普通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官家又怎会不知?娘娘只管放心,官家素来颇识大体,纵是有些小儿心性,也断不会在选后这般隆重的场合使出。”   刘太后听罢困乏地阖上双眸,将眼底所有精炼锋芒悉数遮盖其中,只从唇间溢出一个可有可无的应答音节。   转天七月初九,一大早瑶华宫的小娘子们就被太后懿旨召去了寿安宫正殿。   不同于以往,这一早,除却太后、太妃、还有天子以及礼部几位大人也在。   等到瑶华宫一行人站定行礼后,上首凤座的太后才淡淡启唇,对身畔赵祯嘱咐道:“官家,人都到齐了。官家可曾想好?”   赵祯低下头,薄唇紧抿,一幅不甚乐意的模样。   杨太妃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转而又看看殿中款款站立的一排小娘子,终究是轻叹一声,侧眸深深地凝视着赵祯,悠悠说道:“官家,你只需记得你要将玉如意交给你心仪之人便是。”   赵祯袖底微微一动,目光清明地扫在一排女孩儿身上,最终还是站起身,缓步行至殿中。   一旁宫女将早已备好的托盘端上,覆底的红布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方如意,三枚荷包。   官家此次只选后,不纳妃。为后者,以玉如意赠之,其余诸人,赐金放还。   赵祯的脚下走得极稳极慢,一步步踏向瑶华宫的那群小娘子时,就像踩在了殿中诸人的心尖上。短短十几步距离,竟似有千里万里之远般。   行至队前时,赵祯脚步在贾慕楠身边刻意顿了顿,面含轻笑地转看向凤座中的皇太后。   皇太后似对赵祯叛逆之意毫无领会般,眉目不动,笑意不改,只是如素日与他对话时一样,平淡清冽地说道:“官家可以开始了。”   赵祯索然地回过头,兴致缺缺般在四位高门闺秀面前走了一趟,最后终于停驻脚步,站在舒窈眼前。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瞬息齐聚于二人之身,正殿数十人,安安宁宁,呼吸可闻。   就在旁人以为天子当把玉如意交给郭氏女时,天子却立在原地,静默无声地端详起她。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她一样,声音清朗地说道:“抬起头来。”   郭家娘子依言照办,微抬了头,静静地望向天子。瑄丽如玉的面容上,两汪盈盈眼波似天湖的秋水,脉脉倾洒,潾潾有光。   天子愣怔片刻,面有赭然地微侧过首。   他并没有将原本应属郭氏女的东西递交于面前人,反倒转身举步走向她一旁的曹家女子。   意外突发,让殿中响起一派抽吸冷气之声。   “官家。”刘太后在上首,声无起伏地望着赵祯,黛秀眉峰悠悠蹙起。   赵祯动作微顿,将盘中所盛荷包递予曹氏女后目露疑惑地转看向凤座。   刘太后略微颔首,对着赵祯淡淡笑道:“得如意者不止是大宋未来之国母,更是要与我儿共赴此生的女子。我儿可要慎重。”   大庭广众之下,她鲜少有如此亲昵言语。这样的反常落在赵祯耳中,让他瞬时了悟这是他母后对他另一种形式的提醒。   他适才让阿瑶抬头,又与她错身而过的举动在母后看来,或许已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她不知,他那样做,只是想阿瑶能亲眼看到他将象征无缘后座的荷包一一交付除她之外的诸女。   赵祯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苦笑,脚下却不曾停歇地走到李氏与贾氏面前,同样递出了赐金放还的荷包。   红布托盘中,只剩下端正摆放的玉如意。厅中四家闺女中,只剩下郭氏二女手中空空。   象征凤座的玉如意到底还是如太后所愿那般,落在了郭氏头上。   眼看着赵祯重新走回到郭氏女面前,殿中冷凝气氛终于缓缓纾解。   寿安宫一干宫人官吏皆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面上皆浮现出无奈笑意:官家还真是个玩心极重的孩童,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先把如意给出,让皇太后放心时,他却顽劣无比,偏偏要将整个宫室的人都晃上一下。到最终才又循着旧迹,重新来到郭氏女面前,一改那副在面对其余诸女时的温润平和笑容,帝相庄严,无比认真地将玉如意双手奉出。   天子这般,看来当真是极其恭循母命,仁孝有加。若不知前情,应当以为他原本中意之人就是这郭氏二女。对于刘太后将他说起的王家女许配给他表兄的事,他也是毫无芥蒂。   可惜事实却远非人料。   在趁着舒窈上前接物行礼时,赵祯微倾了身,手指暗暗碰触了她的指尖。   舒窈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将他碰到的手指藏在了玉如意下。   她扣身谢恩时,赵祯借着虚扶她的机会,在她耳畔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然说道:“在这殿中,我对你不住。他日,我予你百倍补偿。”   舒窈勾了勾唇角,不盲信也不质疑,只在他耳畔同样吐气如兰地低声回他:“那阿瑶拭目以待。”   赵祯深深望她一眼,乌亮眸底闪过一丝坚定光芒。   而凤座中的皇太后见到尘埃落定,则转头看向秉笔的礼部官员。   “照章程,拟旨吧。”   礼部之人恭声应命。   当日巳时,郭氏二女得为后玉如意的消息就传遍了汴京朝野。立后的懿旨同样迅疾无比下达到了郭府。   与立后之旨相偕的,还有一封对郭氏诸男的恩赏圣旨。郭二娘子的祖父故平卢节度使郭崇,恩加尚书令兼中书令;其伯父郭守璘加太尉衔,进宁国军节度使。其父郭允恭加太傅衔,进安德军节度使。长兄郭中庸迁阁门副使,次兄郭中和迁西染院使。   两道诏书,为郭氏一门带来盈盈喜事。一时间道贺者,攀附者,阿谀者,赞颂者,纷至沓来,状若蜂拥。   郭家上下,朱紫盈充。在天圣四年夏的汴京城,风光无限灼灼,无人能出其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带家里两只去做绝育。从早上10点半折腾到晚上十点半,狸子的还好些,公猫刀口比较小。最难过的是踏雪的,开膛破肚的,疼的趴在窝里,也不肯吃东西。麻药过后,狸子开始各种闹腾,跟喝醉一样,东倒西歪,带着伊丽莎白罩撞墙。我一直陪着,各种安抚之。十点半时候两只才睡去。明天去继续打消炎针。希望两小都好。如果他俩能平安,我这月接下来都日更。 小黄桑终于是把媳妇儿这头搞定了,接下来,就该是两口子的事儿了。 舒寐专栏: ☆、金丝绣鸾嫁衣成   郭府应对往来宾朋的热闹一直延续到八月。   八月初二日,司天监将所推纳彩、大征的良辰吉日郑重无比呈报于圣前。天子御阅朱批一过,红底金字的吉贴便被礼部卿使庄严隆重地送抵了郭府。   八月初十日,郭府上下张灯结彩,中门洞开。天子派来的金节钦使和送纳彩之礼的鸾仪卫被周全恭敬地迎入府内。府中尊长及诸府人荣听圣训明诏,端正认真不敢有一丝遗漏。钦使沉声将旨意念毕,留玉璧对雁等纳彩礼后,宴饮回转。   九月十六日,司天监佐大征之礼。钦使及有司再临郭府,鸾仪卫备黄金两万两,另依典制匹丝帛珠玉、茶漆皮革、舆服香木之数一并送至郭府。郭府众人依次跪迎。   九月廿日,礼部呈报册立典仪,司天监将册立吉时拟定于十月初八。同一日,婚仪使将尚衣局所制皇后冠冕送至郭家。   金丝绣鸾的嫁衣比照着郭氏二女的身量裁剪缝制,繁复华丽,雅致得体。宫中的尚仪、尚衣的女官们垂首恭立在屏风两侧,屏风后悉索有声——那是准皇后在被人伺奉着试衣。   一刻钟后,一个圆脸含笑的姑娘自屏风后轻盈转出,对着众宫侍欢快道:“娘子已收拾妥帖,姑姑们可进来了。”   几位女官相视一眼,低垂了头,小步迈入内室。   内室垂帘幽晃,听到脚步响动,准皇后于菱花铜镜前款款回转过身,目若星子,晏晏含笑地望向众人。   这女子还真生了一幅极好的颜色,粉黛不施时亦能姿容如画。   如今盛装,眉梢潜藏着待嫁的羞喜,在赤珠花冠,朱衣绯裳映衬下,她发间凤簪流苏轻摇,袖底凰鸾振翅欲飞,冕服煌煌,越发显得她仪态丰雅,翩然绝尘。   这般端庄,举手投足确实有堪母仪天下的小君之范。也难怪在圣上有心他人时,她还能卓而超群,于诸多贵女中脱颖而出,得太后娘娘青眼喜爱,摘下皇后桂冠。   尚衣女官有些失神地端详了舒窈片刻,最后静静请示道:“娘子,可有觉得尺寸不适之处?”   舒窈来回走动几步,摇摇头,含笑回答:“很是合身,并无尺寸不适。”   女官们微微松口气,见舒窈满意冕服不由心头畅然,口中也自然流露出颂赞舒窈美貌的言语。   舒窈听着只是淡笑沉吟,转眸微不可查地向身畔玉娘使了眼色。   玉娘顷刻会意,趋步上前,将打赏荷包暗递于诸女官。   女官们先是一愣,继而眉目舒展地道谢,借着此间事毕,时辰不早的由头以礼告辞而去。   双成跟在其后送人离开,刚回转来就困惑不解地开了腔:“真是奇怪,这些人明明在前院有老爷他们的打赏,为什么娘子还要让玉娘多给一次?”   舒窈不曾作答,倒是玉娘面无表情地扫了双成一眼,似恨铁不成钢般简单解释:“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双成瘪瘪嘴,冲玉娘做了个鬼脸,快步迈到舒窈跟前,另起话头道:“娘子,早间九公子派廖远来送信,说是丰月楼来了位怪人。本来是个将要成婚之人,该忙得不可开交呢,结果偏偏最近在一月之间又抽出闲暇,三次往来丰月楼。也不像是为饭食,倒像是为等人。九公子说,他对这个人是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一点辙都没有。可是他又觉得这人碍眼,所以想看看娘子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那人老实回家待着,不要前来丰月楼逛荡。”   舒窈听罢微转了头,侧目望向窗外,浅浅笑道:“九哥要求好没道理。明明是他的客人,却要我来当这个坏人?”   “对啊对啊,奴婢也觉得九公子这回糊涂了。娘子你是要备嫁的,每天要应付一批一批的宫里来人,您哪有功夫理会其他人?”   舒窈悠悠扬起黛眉,眸底隐笑地轻喃道:“恐怕让九哥棘手的那位,算不得是其他人。”   怎可说做是其他人呢?他是她不久后,将与之共赴此生的良人。   此去丰月楼,自然多半是为她的生辰事。   今年的八月廿六,正是婚程忙碌时,礼部与尚仪局总会不定时地拿着各种规章流程来到郭府,与她分说各种细碎事项。她的身边人也个个谨小慎微,每每与她说事都瞪大眼睛,提着心肝,小意伺候着,好似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一样。   想来赵祯身边也是如此。即将大婚的天子,当被宫人及大臣们当做精致的瓷娃娃一般供奉着,每日灌输各种大婚礼节,哪里还有多少自娱闲暇?   说来也是,自她从常州回京以来,这段时日竟是空前难熬。分隔两地时,月月通信,并不觉时光漫漫。到如今尘埃落定,恋热情浓,他们反倒是要相牵相念不相见了。   “娘子,这个也是廖远送来的。听说是那人留在丰月楼的,九公子只看了一眼,就让廖远送转来。”   双成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匣呈给舒窈。   舒窈伸手接过,在匣壁上静静摩挲片刻后,悠然打开。   匣中安宁地躺着一枝灼然绽放的丹桂,芳香馥郁,一如往昔。   “天呐,居然是……”双成探着脑袋看到匣中物后,咂舌恍悟道:“那么看来,九公子所说之人难道是当今圣上?”   玉娘淡淡地瞥了双成一眼,点点头,惜字如金赞了句:“官家好生有心。”   舒窈但笑不答,只把木匣合起,递给玉娘:“和原先那些放在一起。”   玉娘应声而下,双成则扣拢了手指,望着舒窈神秘无比地说:“娘子,奴婢今天出去时候,看到街上人都在议论党项人的仪仗大队。他们说这次被西平王派来参加您和官家婚典的西平世子赵元昊是个非常英武凛然之人。”(作者注:党项首领李德明被大宋封西平王,赐赵姓。后德明薨逝,其子元昊承嗣,舍弃赵姓,称帝建夏,与大宋反目。)   “党项人?赵元昊?”舒窈微微挑了挑眉,“不是说近日率先入城者是北朝辽国使者的人马?”   双成点点头,“是有北朝的。不过党项的使者也来了。两队使者在城外相遇,为谁人率先入城起了争执。辽国来使说他们与大宋素来盟好,自然是由辽人入城为先。不过西平世子说参加大宋天子的婚典乃党项人荣耀,需郑重其事,断不能落于人后。两边互不相让,在城外耗了许久,最后还是由开封府出面协调,让北朝辽人先入,党项倒是越过他国使者,紧随辽使之后了。”   “紧随辽使之后啊?”舒窈垂下眼睛,不知想到何事,嗤笑一声,“这般积极,西平王子倒是有一副忠君心肝。”   双成挺了挺腰,昂首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大宋天子治下有方,得诸国来使,四方夷服。如今天子婚典,他们可不是得上赶着前来恭贺?”   舒窈抿唇失笑,沉声不语。   太平日久,中原的百姓们大多数已和双成一样忘却了当年的干戈之事,他们中很多人相信了持续数十年表象的安宁,也相信了大宋的军力能威服四夷。在面对北朝来使时,他们已渐渐生出卓越之感,而在看待党项、高句丽等外族时,他们亦是带了天生的睥睨傲然。   大宋如今富庶安定,海晏河清,子民有此想法实在不足为奇。   然而可怕的是,此想法所触碰的并非真相。   童年时代的金城经历仍如挥之不去的梦魇,在舒窈心头时不时就要浮现一番。而眼下,她大喜当前,偏偏就有人来她跟前,以道贺的名义提醒她去回忆起那些不详的刀兵之事。   舒窈眸色微凝,袖手走到窗边,眼望着使者驿馆方向,目光明灭闪烁。   赵元昊,这是一个刚刚赢得了与回鹘之战的党项王子,正该是意气风发,受人道贺的时段。可他却偏偏在兵马征战荣耀后,不及休整,鞍马辛劳前来大宋。若当真只为天子封后庆典,那自然一切好说,若他心怀叵测,另有所图,此次想要以有心算无心,那大宋的脸面在册立大典上恐怕要狠狠栽个跟头了。   双成不知娘子因何忧虑,看舒窈面有不愉,便也识趣噤声。   玉娘收拾妥帖后,转身出来,怀中抱了只窝靠在她肩头的狸奴。   狸奴踏雪早已是一只壮硕的成年女猫,皮毛乌亮,碧眼有神。此时看到舒窈在窗边独立,踏雪瞬间从玉娘怀中跃出,轻盈灵巧地跳到舒窈面前。   舒窈手抚着踏雪背毛,低下头,目光柔柔地望着它。   踏雪的归属是她与赵祯之间最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再过半月,就是她的出嫁日,届时踏雪会随着她一起入宫,依旧与她相依相伴。   想到顾全此事的自然是赵祯。那日选后,他特意在玉如意下暗暗碰触了她,并偷偷将一张字条递于她指间。对于踏雪,他的字条上清晰地写着:“明仁殿悉备狸奴所用之物。”   宫中枯闷,他是知她素喜洒脱明快,为免她咋然入宫,新婚不适,他已将她能带入宫中的旧物悉数安排。   舒窈抱起踏雪,额头深抵在踏雪下颌皮毛处,眷恋地蹭了蹭以后,才抬首看着远方。   圣旨下,嫁衣成。不论如何,她的余生都要与他一同捆绑相依。   半月后的册立大典上,辽使是衷心恭贺也好,党项有暗怀居心也罢。总归,她是站在他身旁的;总归,她不会让他孤身无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说说北宋赌博的那些事。 北宋市井繁荣,文化氛围宽松,各种娱乐也应用而生。其中赌博业就万分兴盛。最流行的一种赌法,莫过于赌球了。当然,人家赌的不是足球,是蹴鞠。形式跟现在赌球差不多,不过是合法的,政府不禁止。除了赌球,还有赌棋。这个棋不光是围棋,还有象棋,弹棋等等。北宋那位著名的画家皇帝就是个象棋迷,据说老爷子被逮,押解到北边时,身边还念念不忘带着象棋,想想也是醉了。 另外,宋代的赌博不光是流行在男人中间,女人里也是很流行。尤其年节时候,开封府的关赌简直就是后院闺秀的嘉年华。那位名垂青史的李清照大大,就是一个极具代表的女中豪杰。这位姐姐不光能赌,会赌,人家还写了赌。 有兴趣的妹纸可以去看看李大大写的两篇文章《打马赋》和《打马图经》。前者那就是以四六骈文的形式对古往今来的赌中豪杰各点了32个赞,后者更绝,干脆就是一部北宋版赌博技巧说明书。 以上。 说完了小花边的事,阿舒要来说说最近懈怠更新的事了。首先,我是要自我检讨一下,其次,要感谢所有尽管着急,但依旧耐着性子等我回来的妹妹们。或许你们不知道,这样无声的支持,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安慰。 最后,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的对我的读者补偿前一段时间的怠工。至于补偿方式,由你们说了算。是要日更,要送分,还是要其他? PS:下一章,和阿瑶大婚,洞房。 ☆、红锦翻做鸳鸯梦   十月初八日,秋高气爽,朗穹如碧。   大宋的天子神都汴京洒扫披红,结彩迎喜。   这一日是圣明迎娶皇后的大婚之日。辰时一过,宫中便响起了震彻万民的号角鼓乐之声。   鼓乐落定,行抬法驾卤簿,旌旗华盖的凤鸾仪仗自东华门徐徐而出,庄严威赫,至安德军节度使府邸。   恭候多时的礼部官员早已备好宝案册案,待迎婚使宣读过册后制文,吉乐再奏,奉金宝金册于案中。   尚仪女官引皇后跪于拜位。宗正卿恭颂册文,宣诏使颂宝文,女史捧金册金宝奉于皇后,皇后三跪三扣而受。   礼成于巳时,司天监再报吉时,鼓乐三通。皇后着五彩翚翟纹袆服,朱佩紫绶,凤冠翠翘,在二十八名朱衣女官的引领下登銮升舆,起驾入皇宫。   一路由鸾仪卫开道,御林军拱卫,修武郎相随。彩乐齐鸣,红锦蔽日。   画轮撵车自宣德门而入,走大庆门,停驻于大庆殿前。   大庆殿的丹御上,金丝绣毯席铺道,缠纹牡丹列步屏,持节礼官高唱颂语,迎天子出大庆殿。   天子着玄衣纁裳十二章冕服,佩六色双绶,戴十二旒平天冠出殿升座,面南而向。御下执宰百官,亲王宗室分作两班,依序陪位。   凤舆降鸾,女史捧玺于前,引皇后北向而立。   宗正卿立于东方,手展册后诏书,恭声宣读:“帝王承天立极,作民父母,抚育群生,使四方教化,万民同伦。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助隆孝养,供奉天地,承宗庙之重,敦风化之源。兹者圣母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皇太后深惟婚礼为天秩之源,王化之始,特秉贤媛之懿,河山之仪惠,遴其淑嘉。作配朕躬,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钦尊慈命,虔告天地宗庙,册太傅郭允恭之女郭氏为皇后,朕躬暨后,共愗敬勤,善保克迪,允修厥德。庶其上绍徽音,泽被仁恩,恰协伦常,以贻子孙臣民天禄无垠之福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颂诏毕,皇后向天子款款下拜,口称臣妾。天子还礼下拜。   帝后间,天子后拜而先起,虚扶皇后。皇后再拜而后起。   宗室中尊长亲王命妇跪拜皇后,自女史手中捧中宫玺绂,奉于天子。天子授玺绂于皇后。   皇后受之,伏地三拜。礼毕,宣德门鼓乐启奏,六宫喜钟长鸣。   乐礼完毕,金轮朗照,已是如日中天之时。   帝后携手登陛,面南俱坐,接受百官跪拜及诸国来使朝贺。   至申时,朝贺结束,皇后再升鸾舆,由亲王命妇引领,转往明仁殿。   凤驾从天阙至高的大庆殿而出,华雕雉彩的七望车辚辚有声,似泉水幽鸣。   如火如荼的朱红宫毡一路铺陈,蔓延覆道,直至明仁殿前。   明仁殿暖笼曛然,馥香袅袅。椒房中喜红绣金,垂纱轻扬,数道龙凤屏风半展半开,像极了欲遮还休的新婚嫁娘。   舒窈被近支王公的外命妇引至寝殿,在尚衣女官服侍下沐浴更衣。   身上繁重的三层袆服终于可以褪下,八宝玳瑁鎏金凤冠亦被小心摘取,如鸦羽的云鬓青丝在侍发女史的灵巧手中被一层层叠做明环高髻,戴上赤珠花冠。   龙凤红烛点燃,闪耀光芒映在鸾镜里,倒映出端坐喜床榻沿上,身着金丝绣鸾皇后吉服的宫装丽人。   自晨间醒转起梳妆,到如今册封礼成,在一刻不曾松闲地支持了近八个时辰后,舒窈终于可以稍稍松缓一口气了。   现在的赵祯应该还在前朝。天子大婚,自然不会有臣下让赵祯敬酒之说,更不会有近支族亲敢来闹洞房。不过,天子成婚,家礼亦是国礼。摆开宴席招待百官诸使以及皇后族人却是必不可少。   赵祯身为君父,又是新婚,于情于理,都是要领过第一杯喜酒才能退席归来。   舒窈转了转头,打量向不远处食案上一盘盘红枣、莲子,又看看自己所坐喜床其上铺陈的精绣“麒麟送子”图案衾被。   想到等他回来时,两人要面对的事,舒窈心头不由一阵慌乱。   成婚前,在家中她已经被教授过夫妻房中事。和寻常闺秀遮遮掩掩不同,舒窈在听闻阅看这些东西,倒并不觉得自己生出了多少羞怯之心。甚至拜她风流九哥所赐,对于避火图素.女经之类的东西,她知道的可能远比她母亲教授的还要更繁多,更详尽些。   然而这些繁杂的认识并不能纾解她心中紧绷的琴弦,只要一想到不久后,要与她赤诚相见的是刚才在大庆殿中,握着她手掌,暗暗给她支撑的那人,舒窈耳际就止不住的发热发烫。   想来,不管是性情多么率真豪放的女子,一旦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恐怕都会有局促拘谨时候。   在大庆殿中,赵祯衣冠堂皇,帝相庄严。她犹自记得听诏之前,他肃然南面,她北向而立。两人相隔整个大殿,遥遥相对一霎,目光碰触,他看她的柔软让她瞬时恍惚,连镇日来的疲惫困乏都悉数忘却。   可他依旧能够一眼堪破。在后来他与她携手受拜时,他借着冕服宽大的缘袖,不着痕迹地扶上她的手肘,尽可能多的分担着她的负累。   其实,他与她一样,也是自晨起以来一刻未曾停歇,他之乏累未必比她稀少。   舒窈微垂着头,手指绞扣在膝间衣料处,目光轻闪,呼吸深促。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继而殿外宫人响起一阵叩拜问礼之声。   舒窈下意识抬目望去,只见隔着朱纱玉帘,已换上一身天子喜服的赵祯正由近支亲王引领,徐徐行入殿中。   舒窈手势不由一凝,端直了头颈,身体略僵地整了整坐姿。   亲王外命妇将赵祯自前方厅殿导引入寝殿内堂,女官捧鎏金秤于赵祯。   赵祯手拿起喜称,在距她三步远处缓缓驻足,眸光似秋月倾洒,柔柔地笼罩向她。   舒窈指尖抵在一处,掌心微汗,透过凤翅花冠的遮面赤珠,她偷偷地瞄了一眼面前人,眼波中的羞怯腼腆犹如实质,竟是赵祯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小女儿态。   原来,平日伶牙俐齿,明慧巧俏的她真的也会有娇羞时候。   赵祯薄唇勾起,眼底含笑,在女史的颂吉声中以喜称将她面前赤珠悠悠挑开。   新妇显颜,佳人抬眉。   龙凤高烛曳照下,金凤冠上八宝璎珞映光,她在珠帘后,对着喜床前的他盈盈而笑,粉黛倾城。   此一刻,赵祯只觉面前心上人美得心惊动魄。   女史的颂吉声适时响起,赵祯趋步向前,将她花冠下系的五彩缨绳温柔取下,放置于金盘中。而后他握了她的手,挨靠着她,在她身左侧落座。   一殿宫侍俱在。他在她肩畔,熟悉的温度忽然贴衣料而来,让舒窈心间面上一瞬如灼,手指下意识便要藏握袖中。   赵祯握她的大掌悠悠施力,眉目隐笑地望着她,不许她闪躲逃避丝毫。   婚仪女史趋步上前,将两人喜服袍脚处所绣龙凤合系一处。而后另有尚仪女官手执了小巧的银剪,将二人鬓间发丝裁下一绺,绾做扣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盛放着合卺酒的金盘再颂吉声中被呈至面前。舒窈拿空出的那只手端握了酒杯,耳听得赵祯以避人的音量对她轻轻说道:“阿瑶,喝了这杯合卺酒,你我就是夫妻了。”   舒窈抿抿唇,似嗔似怨地笑睨他一眼,好似在责备他不分时候,在此刻用言语捉弄她。   赵祯长眉一挑,默然无声地笑望着舒窈,手端起酒杯,与她单臂相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合卺酒毕,婚仪礼成。   一场忙而不乱的天子大婚,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尚仪女官们见少年帝后和谐,很是体贴地退出门去。片刻后,一食案小食清粥被呈上御前。   赵祯屏退宫侍,握着舒窈的手来到食案旁,将粥碗亲递到她手中,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在他面前动箸。   如灼眼波太过明显,让进食的舒窈想要忽视也难。   舒窈扯扯身畔人衣袖,抬头望着赵祯,不自然地说道:“你做什么这般看我?”   一声疑问,终于唤得恍惚中的赵祯回神。   赵祯俯身亲吻了吻舒窈的额角,声音畅然地喟叹道:“就这么盼到把阿瑶娶到手的这一天了,我等的不容易,真到眼前了,又觉得恍似人在梦中。”   舒窈脸上羞红,薄薄地嗔了一眼赵祯。   从前她竟丝毫没有意识到,九五之尊说起绵绵情话来,竟然也是信手拈来的。   “等共食之后,你还要去前面宫宴看看吗?”   舒窈定了定心,有意将话题扯开。却不想赵祯拿起筷箸,边为她夹了一块糯米桂花藕,边随口答道:“不去了。第一杯酒用来领宴已经足够,剩下的由他们自便就是。我若总在,可能反倒会让臣卿们不得尽兴了。再说,皇后还在这里,朕自然得回来陪皇后用膳。新嫁娘出嫁日不食,若饿到了新娶的皇后,朕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这甜言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倒让舒窈窘迫地放下碗筷,悠悠地轻啐了他一口,“官家好生善藏,臣妾之前竟不知官家还有如此周全时候。”   赵祯眼波清幽地望了一眼被她放下的碗筷,别有深意地问道:“吃饱了?”   舒窈手一紧,垂下头,紧盯着盘中餐,嗓音涩小如蚊蚋:“还没。”   “不着急,你慢用。”赵祯说着从座上起身,转至舒窈身后,一手环拥在她的肩头,一手依旧不疾不徐地为她夹着菜。   舒窈被他搂在怀中,后背紧紧挨靠着他的胸膛,连呼吸都与他渐趋同步。   一顿饭,虽有天子伺食,她却难得的食不知味了。   “阿瑶。”待见她膳用八分,赵祯召人撤下食案,怀抱了舒窈,与她额头相抵,声音温柔如四月微风,“嫁给朕,你可快活?”   是嫁给朕,不是嫁给我。   只是嫁给她青梅竹马的小哥哥,他自然无需疑问。只是她的小哥哥肩上还背负着另外一层身份;一层让旁家女儿无限神往,于她却避之不及的身份;一层尽管她从不说起,他却知她对其深怀忌惮顾虑的身份。   做他妻子,她心甘情愿。做了国母,她亦可堪当。   只是这大婚夜,洞房前,他还是想知道她心底最真的答案。   舒窈笑了笑,手臂攀环上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那陛下告诉臣妾,娶了阿瑶,六郎可是心悦?”   六郎,一个新的称谓,却让赵祯听罢微微一怔,继而展颜舒眉,释然而笑。   普天之下,除了她,恐怕再无第二人会如此唤他。他生于皇族,位为至尊,在御座明堂上一朝称孤道寡,其中酸苦甘辛,如人饮水。午夜梦回时,他也曾奢想平常百姓的怡然,待到天明闻鸡,他又会重披龙袍,坐回万众艳羡的丹陛龙椅。   即便是面对阿瑶,他也不曾奢望她待他能如平常夫妻。   可偏偏她能堪破他所想,愿意与他携手向那个方向迈进。   “你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新婚妻子用温暖掌心抚着他面颊,踮脚望进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小哥哥,自今日起,你已有妻。以后还会有子。妻子俱在,纵是高位孤寒,你也不再是踽踽一人独行。”   赵祯眸色瞬间幽深,定定地望着舒窈,陡然施力,将她一把紧拥在怀中,随即不由分说打横抱起怀中人,举步迈向喜榻。   锦帷玉钩垂落,红喜鸾烛明灭。   恨夜短,鸳鸯梦暖,一夜温存,鹣鲽相拥无间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  好费脑细胞。我扒了一堆笔迹,特么居然没有仁宗娶媳妇那天的史料记载!于是,也只能综合着舆服志和梦梁录里一些零星的册后的仪式来了(妹纸们不要拍砖哈,我是实在找不着了啊。考据有错,我也认了。) 这里说个题外话,就是关于盖头这个。查了好多资料,说法各不相同。关于北宋娶媳妇到底有没有盖头这一说,不好定论。但是能确定的是,北宋有盖头,但是好像还没是成为婚礼固定程序。到元代和以后倒是可以确定的。两宋之间,北宋词作有写盖头(但是没说结婚的事),南宋时候梦梁录记载了南宋婚礼上有挑盖头的一说,就是没有关于北宋这边。综合各种考虑,文中取消盖头这个了。毕竟,国母册封,遮遮掩掩不见人总不像话。 ☆、始是燕尔承恩泽   东方既白时,舒窈自潮热中慵然醒来。衾被暖融,让她浑身上下微觉汗出。她稍稍转了转头,目光定定地望向尚在酣梦的枕边人。   赵祯安宁恬然地阖着双眸,鸦鬓如裁,眉峰如画,密长的睫毛像卷翘的羽扇,在他眼下投落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的一只手环扣在她腰腹,另一只肩臂则做了她的枕,呼吸密悠匀长喷洒在她耳鬓间,整个人将她搂抱在怀中,似拥捂了无上的珍宝。   八年相识,至昨夜,他们终成夫妻。   红绡帐内,交颈缠绵余温仍在,舒窈周身绵软酸酥,二人肌肤相贴处,更是暖意如薰。   她于他怀中翻了翻身,静静合上眼睛,将手放于腹间,轻轻地覆盖上赵祯的手背。   春宵欢好时,这只手温柔如掬初雪,与他的亲吻一起,一寸寸地抚过她的肩头胸上,后背腰肢。他悬身在她上方,双臂似坚铁一样将她安然无忧地笼罩于身躯之下,那一刻,他深邃若夜空的俊目中满满具是她的倒影。   让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抛却娇矜羞持,不想再去深思,不想再去盘算,只想就这么定定地仰望于他。   他倾身而下,缱绻无尽地覆上她的唇。薄唇温凉,却似唤醒了她三魂七魄中的莲华色。她只循着心意,攀附向他的肩背,任他伏在她颈窝处,将那如焚如灼的绵密亲吻,一路向下。   情爱与欲望相织相萦。她无师自通,指尖力道若有若无,在他赤袒的胸膛上轻挑浅划,冶艳似女妖,旎烈如精魅。   赵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唇悠悠地衔住她的耳垂,慵咬慢磨,让她不由嘤咛出声。   她的绮音是给他无尽鼓励的良药。他看着她如春日里发芽的杨柳,在他动作下舒枝展蔓,流露出外人从不见识的婉妙娇美,只觉心内满足快慰。   燃欲亦能取暖,这一瞬如焚如燎。华美衣帛褪下,她之于他,就像他之于她一样,不止身体无着寸缕,就连心门亦是毫不设防。   在得到她的那一瞬,赵祯紧紧拥住了舒窈,小意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角腮际,声音低哑悦沉,惑人动听。   “阿瑶,朕只希望明日不要来临,就这么与你相拥无间,白头到老。”   她不曾作答,只舒缓过身体的不适,蓦一仰头,热切地回应他的亲吻。   相知才相许,她已甘愿地为他打开身体,迎合他的一切。   灵肉痴缠,恣意纵欢,在欢喜佛所设的绯丽漩涡中,言辞太过累赘,她不需答,也不必答。这寸寸玉肌,缕缕柔情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春宵浅,春情浓。明日醒来他们又将面对新的未知,不如在此刻陪他一起销魂蚀骨,陪他一起永堕九幽。   舒窈不愿意睁开眼睛,只侧首偎依在赵祯怀中,像被驯服了的猫儿一样乖巧安静,不声不响静待他的醒转。   龙凤帷幔外,已能听到宫人细碎温柔的脚步声,那是伺候帝后的女官前来请起验贞。   似被外间恼人声音所扰,赵祯蹙了蹙长眉,手中下意识揽紧了舒窈,低头在她鬓间轻落下一吻。   “在想什么?”   他睁开了眼睛,内中澄澈明透,话里虽带着晨起的沙哑,目光却灼灼矍铄,显然也不是刚刚醒来。   “在想,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假寐赖床?”   赵祯低笑了一声,半支起身子,将她重新环笼在身下,修眉轻挑,薄唇含笑地纠正道:“非是朕要赖床,而是皇后让朕想这般赖恋在温柔乡。”   舒窈脸显绯色,薄薄地嗔了他一眼,抬手轻拍在他肩上:“臣妾可是一早便在候着官家呢。”   赵祯眸波带笑,捉住她未及收回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她的指尖,随着他动作,未及束起的发散散地垂扫在了她的臂弯。   舒窈挑起他一缕发丝缠绕在掌中,挑衅地看一眼赵祯,呲起小牙似惩戒般狠狠地咬了咬他发梢。   白齿,红唇,乌发,银丝。   昨夜颠倒欢愉,鸾凤交鸣之景重新回笼脑中,初识情爱之事的帝王食髓知味,眼望着斜枕凤榻的皇后,瞳中渐次生出层层热浪,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寝殿请起的女官们一个个垂首敛目,以余光瞥向龙凤帷帐。   帷帐似水纹,一波波荡漾起伏,带的朱色纱幔轻晃,八宝流苏摇曳。   女官们互相对视一眼,屏住呼吸,悄然无声退出殿外。   待帝后云散雨歇,寝殿传出来官家畅快沉悦的召人之声,女官们才识趣地捧盆奉衣而入。   宫女服侍帝后穿衣带佩,及到要为皇后梳妆时,官家却自一旁洒然踏来,悠悠然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发梳。   皇后端坐镜前,见他如此,只含笑不语地背转了身,让一头青丝展露于他面前。   官家从未替任何人梳过发,初初试来时,大小不一的力道着实让皇后吃痛不已。难得的却是皇后娘娘至始至终耐心十足,信心十足,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天子究竟会把发髻绾成何种样子。   似乎是知道自己薄于此项,官家在新鲜无比地尝试过一刻钟后,终于沮丧地叹口气,将玉梳重新交给女官。   女官们暗暗松了口气,还不待将心脏落入腹中,就见天子又从妆奁中取了青黛,执在手中,俯身贴近了皇后。   皇后别有深意地挑了挑眉,勾起一绺发丝朝天子轻轻招了招,眼底盛开揶揄笑意。   “我还以为你刚才是在报我那一咬之恨。”   天子恼羞,伸手仰捧起皇后下颌,弯着腰,磨牙恨声道:“纵是挽发不成,画眉亦算闺房之乐。”   皇后颔首微笑,展臂为他整理过腰间环佩后万分配合地抬起脸,闭目仰面任他施为。   天子的丹青术师承名家,为妻整妆画眉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像刻意拖延了时间,手心温柔地摩挲着妻子的腮颊,端详良久后,才动手一笔笔勾勒得专注入神。   帝后画眉。这对至尊的新婚夫妻间,一颦一笑所浮动的情愫都不似作伪。   外间皆传皇帝最初心仪之人不是郭氏,只是奈何母命难违,最终天子不得不碍于孝道,勉为其难地娶了郭氏。   可眼前所见却让常年随侍明仁殿的女官们心神一动:传言真假姑且不论,只是此情此景像极了多年前在明仁殿中,先帝为太后所为之事。   先帝爷将太后一手扶上凤座,又为她亲自遗诏了临朝摄政之位。及至临终,他都信她不疑,处心积虑要为她在他身后事后谋个周全。   为此,他甚至都不曾料到,遗诏之后,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儿子。   而眼前这对帝后才是新婚,今后漫漫长路,坎坷坦平尚不可料。也不知先帝的儿子会不会跟先帝一样,是个痴情人儿;更不知被太后看好的郭氏,会不会如太后一样,荣宠一生。   明仁殿的宫侍们的手脚还算利落,在赵祯和舒窈梳洗用膳完毕后,时辰不迟不早,恰恰到了要给太后请安之刻。   二人分乘各自肩撵去往寿安宫。寿安宫中,太后已经用膳完毕,正坐在桌案后,眉梢微凝地望着手中一章疏奏。见到赵祯和舒窈前来问安,太后微微一愣。随即便噙笑着摆手起身,转坐回凤座,居高临下地接受儿子与新婚儿妇的敬茶问礼。   舒窈在拜垫前对着皇太后缓缓叩拜,手举过顶,将茶盏恭恭敬敬奉到太后面前。   “儿臣伺母后喝茶。”   太后点点头,笑吟吟地接过茶盏,蔻丹轻轻刮蹭着玉色盏杯,眉目舒展地望向座前人,声音宁柔舒畅:“好,好。喝茶。”   说着,她便拨开瓷盖,低头笑抿了一口,转望向赵祯,无限宽慰地喟叹了句:“官家也是成家了。以后需记得,帝后和谐,方为万民之福。”   赵祯面色泛起些微薄红腼腆,垂眸欠身,恭声回应道:“是,母后说的是。儿臣谨记在心。”   太后动作轻浅地点点头,深深地看一眼赵祯,才对座下的舒窈说道:“皇后也一样,身为国母,肩秉宗庙之重,衍嗣之责。以后统领命妇,淳源教化要尽心尽责,不可曼心懈怠。”   舒窈再次叩跪,伏低身子口称儿臣遵旨。   刘太后这才满意颔首,叫人扶起舒窈,赏赐诸物后,目光清明犀利地在舒窈与赵祯之间仔细端详打量了片刻,随后似放下了心,缓舒口气对赵祯说道:“这就对了。阿瑶与你自幼相识,知你良多。如今,她已是你的皇后,你的妻子。既然官家立了她,那就当善待她。至于立后前那些不愉,就让它过去吧。”   她讲话轻描淡写,声音不大却带着长居上位者那般不容拒绝的淡淡威势。甫一说出,就让舒窈与赵祯暗暗僵了僵身形。   刘太后笑叹了口气,走下凤座,从书案上捻起那本奏章递给赵祯:“带着阿瑶从你小娘娘那里请安回崇德后就把这个看看。瞧瞧这党项人到底是想搞什么门道。”   赵祯困惑地蹙起眉峰,手拿疏奏后,与舒窈一同对太后行礼告辞。   舒窈跟在他身后,看他来不及等到回转崇政殿,就在去往淑太妃寝殿的路上,便展了奏折,一目十行迅速浏览起来。   待览阅完毕,赵祯将疏奏“啪”的一合,薄唇抿起,面色微凝。   “可是出了什么棘手之事?”舒窈侧转头,目露担忧地看一眼赵祯。   赵祯转看向她,神情稍霁,空着的手握了她的手,另一手则负在身后,与她一道边走边说:“昨日宫宴,党项使团因席次与高丽使团起了争执。”   “座席之争?”舒窈秀眉轻挑,疑惑道:“难道礼宾院的安排出了纰漏?高丽使团中有人错入了党项座次?”   按照惯例,宫宴诸国卿使位会分两班。   一班以大辽为先,面东而坐,其后依次排大理、回纥、于阗等藩国。另一班以高丽为先,面西而坐,其后排党项、真腊、大石诸国。高丽与党项坐席相邻,忙乱之中若真出现错入邻席者,也算情有可原。   哪知赵祯却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有人错入,而是党项使团不满于礼宾院将他们安排在高丽人之后,愤而离席了。”   愤而离席?   在大宋天子的喜宴上,党项使团明明有西平王子赵元昊坐镇,竟还能行出如此举止?   这番作为,到底是在落大宋的脸面,还是在试探大宋的忍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爱爱什么的,阿舒属于清水流,只求香艳旖旎,不求露骨XX。应该没有妹纸看这章看得饥渴难耐,哈喇直流吧?(希望妹纸们看完本章不会有一种:“特么作者你这么婉约,是在写洞房啊”的坑爹感。) 关于本章李元昊的事,事实上,在李元昊还是王子的时候,就一直在怂恿他老爹尽早跟大宋SAY 拜拜,然后厉兵秣马,跟大宋来一场PK,就算啃不下整个大宋,吞下一口也是好的。 私底下,李元昊一直在密切关注大宋,利用一切机会试探虚实。最最搞扯的是,李元昊用来得到大宋皇宫和朝廷情报的间谍不是旁的什么大内红人,而是被大宋皇宫适龄放出的那些宫女们,她们之中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可能不会太多,但是一群人知道的东西绝对不会很少。所以,人家在反宋以前,对大宋皇宫和朝廷那点事基本是摸索个七七八八的。不过本故事里,因为某人的存在,西平王子估计行不通这法子了。 ☆、新弦琴瑟奏合鸣   “那,你是想怎么办?”舒窈眸波柔亮望着赵祯,手指被他牵握在掌中,暖意融融。   十月上旬的天气,露白霜降,风中已有料峭寒意。赵祯站在廊檐外侧,用身体庇拥着妻子不受风气吹侵。   听到发问,他也悠悠地扬了扬眉,不疾不徐地回道:“这事恐怕确是礼宾院的疏漏。今年党项与回纥开战,党项大胜而归。在诸藩国中,地位已是胜于往昔,座次自然也要跟着调动一番。”   “这么说,你是想在今日宫宴上让人给他们重新安排喽?”   赵祯颔首,转看向对此面有不赞的身边人,倾身低头,笑问道:“怎么不高兴了?是在恼党项人昨日闹了喜宴?”   “难道不该恼吗?”   舒窈摇摇他胳膊,两腮带上新妇的薄羞睨眼赵祯,似嗔似怨曼声道:“你倒是大度。他闹上一闹,要个座次,你就给了。若是他日,他看中其他东西,有样学样,再闹腾一番,你也一样纵容?”   赵祯抬手轻刮了刮她秀挺的鼻梁,柔声笑哄道,“哪有你说的这样的万一?西平王子咋逢新胜,正是春风得意时,会想从诸国邦交中争上一口意气也是情理之中。让礼宾院依他便是。何苦为此闹得两家盟好不愉?”   “可是姑息会养奸。”   舒窈皱皱鼻子,拉下他作怪的手指,力道绵柔地回握一把。仰起头,眼光澄澈,口吻清浅地提醒赵祯,“西平王生了个好儿子,今日能暗示使团在你我喜宴上愤而离席,明日就可能暗示兵马在大宋边界滋扰生事,你好歹还是上心堤防一把。”   赵祯听后朗声而笑,覆掌牵握着舒窈,眉峰扬起,不以为意地说道:“他们爷儿俩敢吗?西平王疆内所辖诸土上,臣民日用茶丝布帛,米粮瓷香,盐铁漆器全仰大宋鼻息。他若是敢动异心,朕立刻断了他的商贸榷场。”   这声回得断然,言下自信凿凿,显然并不把西平王父子当做隐忧。   舒窈动动唇,眼望着丝毫未将使团坐席事挂在心上的皇帝丈夫,一时心头翻涌,欲言又止。   她嫁给了天子,天子生于汴京,久居繁华,从来不曾见识到边陲陕陇之地,三邦交接之所的寒武悍彪。朝廷呈报给他的边关塘报多是臣下官员修饰一新的奏禀,他眼前看到的,与她幼时在故乡看到的,总是存在着三分差别。而这差别恰恰就造成了今日里,他与她对赵元昊所为事截然不同的态度。   是息事宁人还是姑息养奸,这二者看似结果迥然,实则始因只在一念之间。   舒窈垂下眸,纤细的手指仍被赵祯牢牢地握在掌中。   二人自离开太后寝宫,便放弃肩撵,一路携手向着慈寿殿而行。   路上赵祯见她默然,当她是将见太妃,胸怀忐忑,不由低下头,放缓步速,细致温柔地交代她:“等会儿见了小娘娘,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叫太妃,直接跟着我唤小娘娘就好。”   舒窈点点头,手在他掌心中施力翻转,牢牢扣交上他的手指。   赵祯侧过身,扫一眼二人相扣的十指,目露宠纵,悠悠然地弯起了俊逸眉眼。   舒窈微微一笑,勾唇随在他侧旁,由他牵着手缓缓前行。   她不着急。来日方长嘛。眼下二人才是新婚,她着实不必因党项事与他起下分歧。以后,她有的是机会在他枕边丝丝渗透呢。   踏足慈寿殿时,淑太妃早已接到消息,正带着阖殿上下出门而候。见到帝后夫妻相携行来,淑太妃面含欣慰笑意地点点头,目光温柔慈爱地望向二人。   按规矩,先帝的太妃,见了当朝的国母本应行半礼示敬。   可淑太妃于天子有养母之恩,地位超然,舒窈更是自幼见识过她与赵祯母子情谊。故而甫一近身,不待太妃行礼,她已先敛衽福身,脆生生对淑太妃道了句:“阿瑶问小娘娘安。”   淑太妃微有错愕,随即便回过神来,嗔视了一眼赵祯,“定是你来前交代了这丫头。到了小娘娘这里,哪里来这么多繁文缛节?”   说着淑太妃便弯下腰,伸手亲扶了舒窈,“快起来,快起来,孩子。这里不必拘礼。来,到这边。你跟小娘娘说说,是不是官家欺负你,看你软和,所以在来殿之前故意刁难你了?”   “小娘娘!”   赵祯声音一扬,看看身边的妻子已为养母调侃话语所羞地低垂下了头,不由望着太妃急急说道,“您在说什么呢?”   淑太妃眉宇隐笑,手拉着舒窈徐徐走向坐榻,一手则回指指赵祯揶揄他:“我是在问阿瑶。官家你着什么急?莫不是娶妻以后,知道心疼人了?”   赵祯登时一噎,无奈又没辙地看着前方一老一少,唯有缄口默然。   例行请安毕后,淑太妃着宫人将行赏交予殿外内侍。回身后就将舒窈的座位安置在了自己贵妃榻边,而对于请安叙话后仍旧安坐的赵祯,淑太妃则纳闷地凝了凝眉梢。   “官家今日不用去崇政殿了?”   赵祯怔了怔,扫一眼被太妃留在座下的妻子,不确定地问道:“那……儿子跟阿瑶这就告退?”   “干嘛要带阿瑶?”淑太妃淡秀眉梢诧异挑起,“你去你的崇政殿是面会卿臣,关阿瑶什么事?让她且留在我这里,陪小娘娘说说话。”   赵祯站起身,面带踟蹰,略有为难。   淑太妃好笑地望他一眼:“难不成我还能把你的娘子扣下来?你放心吧,只是我跟她说几句体己话,说完话就放人,行不行?”   赵祯这才不情不愿告辞出了殿门。等殿中人完全看不见他身影,淑太妃才拉起舒窈的手,目光释然地望着舒窈,语重心长说道:“能看到你们这样,小娘娘很是欣慰。”   舒窈惊讶地抬起眉,眸色柔婉地望进淑太妃眼底。   太妃笑了笑,唇角抿起一个怡人的弧度,“瑶华宫那么多小娘子,官家牵挂的独独是你。可偏偏在选后时,他放出了王七娘子那样的风声。我知道,任何一个当选的女子都不会对这番前事毫无芥蒂,你也一样。可是阿瑶,官家是天子,他身在其位,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展露在你眼前的只是冰山一角,以后还会更多。你已成了他的妻子,如今,他亦是诚心待你。小娘娘也希望你能同样回报他。放下之前的顾忌,与他夫妻交心。”   “小娘娘。”舒窈目色盈盈望着面前的太妃,沉声缓缓道,“这算是您对阿瑶的要求吗?”   “不。”太妃摇摇头,脸色平和可亲,“这不是一宗命令要求。这甚至不算一个太妃对新婚皇后的规劝。它只不过是一个母亲心底里最质朴的愿望罢了。”   舒窈笑了笑,垂下头,声音低低地答复她:“好,小娘娘。我答应你,阿瑶答应你便是。”   以情换情,以心换心。   不论帝王凡夫,只要他倾心待她,她便也诚心待他。   永不相负这样的话,于帝王家来说,出口容易践行难。承诺太过奢华,反而不显真实。眼下她能给太妃的,正如赵祯能给她的,不是天长地久,只是一日复一日。   慈寿殿中,叙话完毕,舒窈告辞出来,正要赶步登肩撵,却不防自己被角廊里迈出的赵祯一下握住了手臂。   舒窈惊诧地睁大眼睛:“你……你怎么还在?”   “在等你出来,一同回去。”赵祯勾弯着修俊眉眼,笑若薰风地重牵了她的手,“小娘娘都跟你说了什么?可有提到过你入宫前的事?”   他记得他曾经央小娘娘试探过母后,让母后不要在他立后前为他往承明殿放教引宫女。只是详谈隐秘,除了他和小娘娘,并无第三人知道。而眼下,他已然得偿所愿,立阿瑶为后。这就难保小娘娘会好意为之,为促他夫妻二人情谊和睦,把前情悉数告知阿瑶。   有些事,做时是一种心情;让当事者知道,却是另外一种心情。赵祯新婚燕尔,正是与娇妻情浓恩重时,丝毫不想在此刻于阿瑶面前提及以后必然将面对的纳妃选秀事。   舒窈不知他别有推敲,只是侧转了头,清澈眼睛一瞬不瞬望定赵祯,目光在他面上久久流连,似夏日的方塘菡池,又似秋日的映月湖水。   “怎么这么看我?”赵祯被她瞧得脸色微赭,极不自然。   舒窈笑了笑,倾身欺近赵祯,在他耳畔吐气如兰:“真想知道小娘娘跟我说了什么?”   “那是自然。”   舒窈眼睛眨眨,嘴角微微绽出一朵狡黠明慧的梨涡笑容,“小娘娘说,要你我帝后和谐。还说要你知我懂我,疼我宠我,凡事让着我,你心里头要有我。”   赵祯错愕失笑,眼望近在咫尺犹自面不更色,喋喋利口的纤美小人儿,弯身一把将人拥起,抬步上了肩撵。   舒窈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双臂扣揽,牢牢环住赵祯脖颈。   肩撵明黄纱帷垂下,四周宫人悄然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见帝后亲昵作为。   御撵中,赵祯拥揽着舒窈,温凉柔软的薄唇贴在她耳后,声音诱人蛊惑:“小娘娘只说了让我如何,就没说让你怎样?”   舒窈转头看了看宽大的撵座,将脸埋入赵祯怀中,理直气壮道:“没有。”   赵祯胸膺溢出一声好听的低笑,倾身吻在她鬓间,屈指敲了敲她额头:“梓童竟然不欲学前人让撵之德?”   舒窈这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撑身坐直,仰面郑然专注望着赵祯,一字一顿答道:“臣妾不欲学她班婕妤,臣妾亦不愿意陛下成那汉成帝。此二人中,为后妃者徒有令名,却结局可叹。为帝王者,有史书留艳,却为后人轻慢。这般凄凉之果,怎可为我辈效仿?故此,阿瑶不愿自己成她,六郎亦不要成刘骜,好不好?”   赵祯听罢悠悠愣怔,待伸手将舒窈重新拽入怀抱,他才以下颌摩挲着她顶发,沉声喟叹:“有这番话,阿瑶纵是没有让撵之举,亦有让撵之德了。”   舒窈在他怀中蹭蹭,一手牵引他的手掌护在她腰际。温暖掌心蕴藉了肌肉的酸楚倦乏,让她身体不由舒缓,软软偎靠在他肩头。   “怎么了?”赵祯撩帐看一眼行程,柔声关切道,“是身子疲累了?”   舒窈点点头,似恼还嗔瞪了把赵祯,手放在小腹处,声如蚊蚋:“酸疼酸疼的,有点难受。”   赵祯伸手覆上她手背,力道温和适中,徐徐揉释着问道:“要不要紧?用不用召太医?”   舒窈脸色轰然红透,齐整贝齿一下咬在赵祯腕处,恼羞愤然:“你说什么呢?召太医?太医来了要怎么说?”   赵祯疼得抽了口冷气,好脾气地拍拍她脖颈,柔声哄道:“午间还有宫宴。也是一番忙碌呢。那些百官命妇你不想见还好说,只是北朝使团的随行人员有位宗室亲王的胡殷郡主,说是专门前来瞻仰大宋国母风采,恐怕不那么好打发。”   “胡殷郡主?”舒窈茫然地抬起头,“怎从未曾听说过她?”   “是辽主的一个堂侄女。此次来朝也未必是全为大宋,还为那位西平王的世子。今年与回纥之战中,党项帮了北朝,辽主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向西平王一表谢意。故而……”   舒窈脆声低笑,接下赵祯未尽话语:“故而,这位郡主她其实是打着朝贺皇后的名号,跑到我大宋的疆土上相亲来了?”   “正是如此。”   赵祯含笑点头,手抬起舒窈下颌,在她唇角亲昵地攥了一枚香吻,别有深意说道:“所以皇后可要一尽地主之谊,既不能让他们一见如故,大合眼缘;也不能让他们不合眼缘,再难结亲。”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这章提到了相亲,那就来说说宋代的相亲吧。北宋男女之事还不像后来那么严防死守,其实,它相对之后,还是比较开放的。青年男女结亲也不是盲婚哑嫁。一般来说,家中尊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在宋代,媒人上门说亲后,还会有一个相亲程序。就是挑一个日子,叫男女双方见面。会面地点一般选在亭苑或湖舫上,桌上摆上酒盏,对饮时,男的呢,四杯,女的两杯(应是取男强女弱意)如果聊天相亲后,男女相悦,看中了,那男方就把簪子送于女方,簪在发冠中。这个叫插簪。如果两人没看中,那就送布帛两匹给女方,权作歉意,给女方压惊。而且北宋时候,话本也流行,话本里记载自由恋爱的并不少。甚至在(《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记载的还是一个叫周胜仙的女孩儿倒追的故事。若是有心细的妹纸看过清明上河图,那里头在孙羊正店门前,有对买花逛街的小两口。妻子很是亲昵地挽着丈夫的手臂,跟现在情侣没啥区别。所以,古代男女,至少宋代男女,在人前时好像也不是我们传统印象里,两口子正襟危坐,一幅封建礼教压迫受害者的场景。 以上。 PS:对于这一章节,很显然,彼时的宋朝廷上到君臣,下到百姓,其实都没有把党项人当做可上心的敌人。他们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辽国那里。至于元昊这里,打一仗就争国际地位这种事,在古今中外历史上简直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就说上世纪抗战,赢了以后,中国在国际上也一样腰板赢了,地位强了。在东京审判法官们的坐席上,中国法官不也为座次提过抗议,并且最后如愿了。 PPS:看桑黄童鞋跟黄后童鞋最后对话,总有一种两口子要合力阴人的感觉阴魂不散在脑海。 ☆、宫宴交锋集英殿   “扑簌”“扑簌”   十月风中,浅金的黄叶打着旋儿飘落于朱色廊檐下。廊檐内,官家赐宴的集英殿中熏笼送暖,已是一堂公卿济济,王侯满座。   在帝后肩撵未至时,礼部尚书王曾着身紫罗蟒袍,头戴金档乌纱,来往不停,游走周旋于诸国卿使中。   今日在崇政殿,当着官家,一干同僚将礼部好一通埋怨。   因着礼部昨日疏漏,致使喜宴席间,官家甫一离开,西平王的党项使团便与高丽使团起了争执。礼宾院的院使劝和未果,到后来,党项使团更是干脆离席而去。   在大宋天子的喜宴上,一番使团俱离,这对礼部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负责席次安排的礼宾院使深悔己过,回到家中便愧疚羞愤,既惊且怒。他在万分郁郁,连夜向皇太后上书请罪后,再来办差已显得尤为畏首畏尾。一举一动皆要仔细斟酌,事无巨细都会向顶头上封汇报。   王曾被下属此举弄得哭笑不得。   宦海沉浮数年,眼神老辣胜于旁人的王尚书自然一眼堪破了党项使团敢驳大宋颜面的举止下所藏的曲折。不过碍于两国盟好在前,王曾也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透。而对于下属的惶恐忐忑,他也只是笑微微安抚几句,转过头来面对诸国使团,王尚书又恢复了那个在众人心中平和端正,面色庄严的惯常模样。   正午时候,集英殿外传来三道帝后降撵的金鞭之声,随着嗓音尖细的宫侍唱报帝后驾到的声音落地,集英殿内细细碎碎的聊天之声戛然而止。   诸公侯宗室及外命妇们振衣起身,恭恭敬敬立于食案旁,垂首敛目,以余光看着帝后二人相携而入。   今日的官家换上了明黄洒金的天子常服,脚下乌皮登云靴,头上犀簪卷云冠,朱缨银纹的绶带三分晃晃垂下腰间,正是少年英姿,正是意气风发。   王曾微眯着眼睛,看帝后携手落座主位,便与众同僚一起,齐齐俯身叩拜,行礼问安。起身之际,他转看了一眼席边缓缓直身的同平章事张知白,袖起手,声音淡淡,意味深长提示道:“张相,陛下大婚了呢。”   张知白顺着他话语扫向主位中的夫妻二人:为郎君者风神俊雅,为娘子者清美绝俗。这般样貌,这般出身,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二人终成眷属,也可算得无数夫妻楷模。   只是可惜,皇后姓郭。   郭氏这颗心,是向着崇政殿还是向着寿安宫,恐怕还犹不可知呢。   张知白怅然低叹了一声,垂下眼睛,一手捋着胡须,以虚弱的气声浅浅附和道:“是啊,官家大婚了。”   王曾眉梢轻挑,袖中手稍稍伸出,摇指向寿安宫。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他侧身对张知白微微使了个眼色。   “张相,常言道,家业,家业。官家已然成家,接下来是不是该立业了?”   大婚后的官家从某种程度上讲已算成人。九五之尊成人,自然该立业亲政。而御座后的珠帘,也该是时候撤下去了。   听他弦外有音,张知白面显为难,看一眼主座,又看一眼王曾,最终将目光扫向摄政太后所居寿安宫的方向,摇摇头,很是无奈说道:“只怕,不那么容易。”   王曾眉头轻蹙:“可张相还未曾一试。”   张知白抬眼苦笑,看一眼面相庄严,忠心无私的王曾,年迈的老丞相终于还是施施然地叹了口气:“不用试,不用试。试了也只落得个徒劳之名。”   王曾眉头紧紧蹙起,抿了唇,一言不发退到了侧旁。   张知白弯身缓缓坐回食案,扫了眼厅中的宗室显贵,朱紫达官,眯缝起双眼,悠悠然道出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后宫那位不是好相与的。纵然是按而不发,仅仅做个试探,都有可能引起她莫大警惕。”   至于这警惕之后,她会做些什么,谁也不好断定。   张知白满腹心思,神思飞跃,对案上餐食与厅中歌舞根本无暇欣赏。   而另一厢,诸国卿使中,曾被赵祯对舒窈提起的胡殷郡主似乎对中原歌舞也是兴趣了了。   胡殷端坐案后,一手支着下颌,虽面色不显,但看舞姬旋身,琵琶奏乐时那副懒懒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也潜藏不住的。   受赵祯事前叮嘱,舒窈对这位异族装扮的郡主一直暗中留心。此时见她这番模样,舒窈不由在椅中暗暗扯了扯赵祯衣袖。   赵祯手执玉杯,悠悠转过身来,垂眸柔声问她:“怎么了?可是应付命妇身子乏累了?”   舒窈摇摇头,以目色示意赵祯看看胡殷郡主:“你瞧,这位郡主好似对宴会并不怎么有兴致。”   赵祯挑起修眉,未曾回话,只是眼底含笑望着舒窈,“你想怎么办?”   舒窈笑了笑,口吻不疾不徐地低声道:“刚才与我见礼时,我看她上前祝酒,汉话说得很是流利。想必这也不是一个临时抱佛脚,匆忙忙间学了些皮毛的中原习俗的异族姑娘。我想来试试她的底。现在她太安静了,只显得这宫宴乏味枯燥,显得大宋未曾将宾客周全招待。”   赵祯会意颔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与靠御座最近的宗室聊天闲叙,耳畔却丝毫不错地听着自己皇后清凌凌开口唤了声胡殷郡主。   胡殷闻声转眸,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向上座。   “胡殷郡主觉得宴中歌舞如何?”   胡殷偏了偏脑袋,声音脆悦似受万千宠爱一般憨直娇蛮道:“皇后嫂嫂,胡殷是生在大辽的女儿,自幼所习皆是弓马骑射。对中原音律虽然有涉猎,但也只是粗通皮毛。宴上弦歌雅乐,胡殷听不懂也看不懂。这歌姬舞者在诸位眼中是身姿曼妙的云中仙子,可是胡殷瞧着这些人只是软绵绵地做做样子,又有气无力地甩甩袖子,仅此而已。胡殷粗鄙,实在领悟不了其中美妙,还望皇后嫂嫂见谅。”   她话语真挚诚恳,理直气壮。明明每一句听上去都那么纯然可爱,毫无机心,可是合起来却字字如刀,句句似针,刀刀针针皆暗指宋人,歌舞熏暖,沉湎声色。   “胡殷郡主言重了。说什么见谅不见谅,来者是客,我们自然是想宾主尽欢。中原歌宴上其实也不仅是杨柳腰肢纨素臂,宴上斗草簪花,投壶燕射也是常常有之。”   胡殷郡主怔了怔,嘴角浮起一丝好奇,一丝好胜:“可是这些胡殷都听不懂啊。”   舒窈淡淡地笑笑,眸中闪过一丝清锐的利芒。她并未顺着话茬向胡殷解释何为斗草,何为投壶,只是抬起手,温和耐心地问她:“既然不喜欢歌舞,那胡殷平日都做些什么自娱?”   胡殷郡主垂头沉思片刻,最后面有苦恼地回答舒窈:“我们辽人自娱的方式与宋人不同,辽人自马背而来,崇尚英武勇悍,故而平日自娱,也多以竞技对战为主。”   舒窈挑了挑秀长黛眉,唇角勾出一抹憧憬笑容:“久闻北朝辽国民风彪悍,三岁娃娃能上马,七岁姑娘可弯弓。原来竟是真的。”   “自然是真。”胡殷仰首含笑,看向上座舒窈的眼神中隐隐潜藏着无尽优越之色。   舒窈状若未觉,只是遗憾地转向赵祯,拉着赵祯衣袖幽幽道:“官家听到郡主的话了吗?真可惜,这是在宫中,不能舞枪弄棒,否则纵是见识不到辽人自娱,我们也可见识见识郡主的飒爽英姿。”   赵祯眼底兴致盎然,含笑地看着说话的舒窈,深以为然地颔了颔首。   胡殷郡主见此脸色微凝,片刻后才转向舒窈,声音雀跃:“那也无妨的。皇后嫂嫂,听说中原蹴鞠大兴。胡殷在大辽时也看过几场蹴鞠,深以为爱。恰好,此次南来,使团中便有蹴鞠队伍相随。不如,我们让大辽与大宋的这两蹴鞠队之间来一场比试?以百金做彩头,看看究竟是大辽的队伍英武些,还是大宋的队伍精湛些?”   舒窈垂了下眸,略一沉吟后,面露央请地仰看向赵祯。   赵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放下玉杯,对胡殷郡主辗唇启声:“蹴鞠比试,百金做彩?这倒是别有意思。郡主,是想把这比试放于何时何地?”   胡殷郡主不做多想,脱口道:“时间就在宫宴之后如何?至于比赛定于何地?皇帝哥哥和皇后嫂嫂身为东道,自然由您二位做主。”   赵祯温雅地笑了笑,侧过身,以一副商量的口吻与舒窈说道:“宫中恰好有蹴鞠场,不若地点就定在皇宫吧?至于蹴鞠的队伍?就用朕闲暇时候组建来玩的那支如何?”   舒窈贤良文慧地点点头,眼里却浮着笑意,盈盈然地看向一派云淡风轻的赵祯。   此人好生巧诈。   明明为辽国使团的队伍选了支悍勇强劲的敌手,偏偏从他口中说出,却似随意一提般举重若轻。   那支由他闲暇时组建来的蹴鞠队,本是在他平日处理疏奏公文的空闲之余用来给他解闷的。可是现今,他尚不曾亲政,所批奏疏公文也皆是由皇太后审阅决策过的一些奏报回禀。他理政以外的闲暇时间并不少,而观摩这支队伍训练的机会自然也颇多。   作为官家御用的蹴鞠队,这支队伍人员精干,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最重要他们能随时待命。就算这支不似齐云社的民间蹴鞠队伍那般受京中百姓追捧,可是人人手下的真章却绝对不逊色齐云社中任何人。   舒窈挑了眉,深深地看了一眼赵祯,又看看还浑不知事的胡殷郡主,心中对即将到来的蹴鞠比赛忽然生出无限期待。   因着宫宴之后,有蹴鞠赛事相诱。集英殿这场赐宴聚会结束后,众多达官显贵,体面命妇并未即刻告辞离宫,而是随着撵驾迤逦转向蹴鞠场。   蹴鞠场中,得到消息的两支队伍已经分列两班,辽人着白,宋人着红,倒是泾渭分明。   待众人落座观赛席后,两方队伍依次向上首帝后行礼。   赵祯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在简短的说了几句开场白后,他淡淡转身,便示意阎文应可以通知比赛开始。   阎文应一溜小跑赶至场边,对着掌锣的裁判官高高举起左手,随即猛然挥下。   裁判官会意点头,拿了木槌,“锵锵锵”三击鸣锣,宣示开赛。   比赛甫一开始,白衣的辽人队伍便如虎狼一般凶悍进攻,宋人为其气势所慑,不断收缩后防,节节回撤。辽人步步紧逼,咄咄之态酷似杀伐征讨,竟是丝毫不惜气力。   而观赛席上,胡殷郡主更是双目睁大,身子不由前倾,聚精会神地望着赛中你来我往的局势。   见到辽人比分暂时领先时,她还回转身体,腮际含笑地望了眼舒窈。   “皇帝哥哥,皇后嫂嫂,承让了。”   舒窈与赵祯对视一眼,回过头向着胡殷郡主笑道:“郡主,莫要着急,这才是一个开始,还有接下来的对阵没看呢。”   胡殷愉悦地转过身,却在看到场中景的一刻微微变了变脸色。只是刚才与郭皇后说话的功夫,宋人本龟缩后防的队伍竟然忽然发力,集合人数优势突破辽人防线,一举将比分扳平。   胡殷意外非常地动了动手指,嘴巴开合,却是谨慎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辽人似乎也深觉平分之耻,在宋人得分后,一波如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顷刻袭来。宋人队伍毫无抵御之力,只得被压制得重新退撤回后防线,龟缩成团。   胡殷的脸色这才稍稍转霁。松口气,重新端坐回椅中。   舒窈看看胡殷,又看看身畔面无表情,不声不言的赵祯,不由伸出手,暗暗覆盖上赵祯的握紧的手掌。   场中辽宋之局势酷似现实中辽宋之局势。   恐怕不止是她,在座所有大宋子民都会有如此联想。而身为国君,如今的赵祯于宋辽之局就如此时在看台上充当看官的赵祯与场中赛局一样,有心无力。   “” 作者有话要说:  王相与张相在商议让太后归政的事啦。 有热爱足球的妹纸看出宋人球队打的是啥战术了吗? 声明一下:有留心一路看过来的妹纸肯定发现了,第三卷风格与整体风格的违和处。为了更好的面对面度,舒寐决定从3月11日开始到5月初,对本文在第二卷42章现在64章节中进行大修。修改范围包括大部分章节的内容和隔壁章节的遣词造句。修改期间,会暂停更新一段时间。望诸位读者知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